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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第三章

原来计划用三年完成的小说,实际上仅草稿就写了接近四十多万字,草稿主要是把人物和框架摆起来,把人物、意象、结构都初步定下来了。草稿只写了八个月,接下来打算用两年时间写完正式稿。草稿我是用大日记本子写的,写得很从容,不坐桌子,坐在沙发上把日记本放在膝盖上,写得很舒服,一点也不急。正式稿打算两年完成,很认真,因为几十万字,那时又没有复印机,不可能写了再抄一遍,所以我争取一遍作数,不要再修改、再抄第二遍了。写正式稿的时候心里很踏实,因为草稿在那儿放着,写得还比较顺利,本来应该两年写完,结果中间发生了一些意想不到的事,影响了我,不得不终止了两个半年。89年4月写稿到8月正式稿就写了十二章,这书一共才三十几章。但到了89年下半年整个半年就拿不起笔来了,因为发生了风波,我记得到离过年剩下一月多的时间这场风波才结束。而这时我基本把前面写的都忘了,还得再看一边,重新熟悉,让白嘉轩再回来,我就把之前写成的十二章又温习了一遍。春节前后又写了几章,刚到夏天的时候,后半年写作又中断了,又到近春节的时候,才重新温习重新写。91年从年头到年尾除了中间高考期间为孩子上学耽误了一两个月,这一年干了一年实活,到春节前四五天画上最后一个标点符号。想想看如果把那两个耽误掉的半年算进来应该在90年就完成了。写作的大体经过就是这样的。

后来我接受采访时常说“三句话”,一句话就是在写这部小说的时候我基本处于一种“绷”的状态。当时那几年中短篇小说相对写的很少了,中篇基本不写了,写长篇的时候插空写个短篇。大家都能猜到可能陈忠实在写长篇,不是我要说什么高深的话,完全是我个人的写作习惯。 的写作心态,都不一样,各人有各人的特点。我在西安时,有一些 心里刚有个构思就要赶快去找人交流,别人也可以相得益彰,提一点补充的东西,很可能会受到启发。这是一种很好的创作办法。我恰恰相反,我想到什么就努力自己去想,一般不敢给人说。不敢给人说不是害怕别人把这个给写了,而是我在对想的东西兴趣盎然的时候如果给谁一说就把气给撒掉了,就不想写了。所以我有什么想法,直到我写完了再给别人说。后来《白鹿原》完成的时候也是这种状态,别人问我,我就说这个就跟蒸馍一样。我不知道南方人、江苏人蒸不蒸馍,不蒸馍就蒸米饭啊,不管蒸馍还是蒸米饭它必须把气提足,不能跑气,跑了气馍蒸不熟,米饭也蒸不熟,夹生。我的创作状态,包括长篇和前面的中短篇都是这样的。从开始写作到完成要把这口气提住。这是一种写作习惯,无论好坏,反正对我适用。

另一句就是“给自己死的时候作枕头”的这句话。这是我在长安县查县志的时候,和一个比我年轻的 朋友说的。那时县志都是很珍贵的版本,无论是县图书馆还是文史馆借给你的时候,只肯借一到两本,看完两本还回去再给你换两本来,一套县志往往是几十本啊。我住在8块钱一晚的旅馆里,拿着本子把县志里重要的东西一条条抄下来,抄完了再去换。抄一天这种东西比写作要累,写作有激情干起来还没有这么累。到晚上那个长安县的 朋友赶来和我喝酒。酒喝多了的时候,人就有点张狂,我也是。他问:“你在农村的生活体验和积累还不够吗?到底要写个什么东西还把你难到跑上好几个县查阅资料。你到底想干什么?”我在农村生活了二十多年,还不包括幼年青年时期,在农村生活积累上我比柳青都骄傲,我比他深入得更多。柳青在长安县兼职了一个副书记兼了两年就不兼了,我在公社这一级里头整整干了十年,搞工程,学大寨,执行极左政策,收农民的猪和鸡,那个期间那个积累是最实在的。只是当时没有创作的打算了,文革中间已经没有任何希望了,只把工作当工作干。想到这些,我就随口说了一句:“老哥,我想弄一个在死了以后放在棺材里可以垫头的书。”当时喝得有点高,没醉,第二天清醒以后就忘了。事隔两三年,我有幸参加中共十三大,要我担任党代表,需要在《陕西日报》上发一篇宣传基层党代表的文章,报社的人让我找一个了解我的人来写我,当时就想到了那位朋友,他接触我比较多,比较了解我。结果那位朋友就写了一篇文章,标题大致就是我酒后说的那句话。我把文章看了以后,才反问他自己是不是说过那句话。文章发了以后,影响不大,很快就过去了,并没有引起人在意。到《白鹿原》小说出来了以后,这句话才开始流行起来,到处都在说。后来我反省这句话有点狂,但不是乱说狂话,完全是面对自己,我要为自己死的时候找一个枕头,与别人没有关系,完全是出于我对文学创作的热爱,包括我个人的生命意义、心理满足。从初中二年级的作文本上写小说,经历了五六十年代极左政治的风风雨雨,我仍然不能舍弃创作。按当时的写作计划,完成这部小说我就49或者50岁,在我当时的意识里,包括我们整个村子里的农民世界的思想意识里,50岁以后我就是老汉了,人的生命最有活力的时期就过去了。那么我50岁的时候写的这个长篇小说,如果仍然不能完成一种自我心理安慰,自己的心里肯定很失落、很空虚,到死都要留下遗憾。出于这种心理,所以我说弄一本死的时候可以放在棺材里垫枕头、让我安安心心离开这个世界的书。这是第二句话。

我再说一句话。这部小说历时四年,从草稿到正式稿两稿,大概一百万。写完的那一天下午,往事历历在目,有一些想起来都有点后怕的感觉。历时四年,孩子从小学念到大学,我的夫人跟我在乡下坚守,给我做饭。快八十的母亲陪着大孩子到西安去念书,但到那年的最后几个月,母亲腿不行了,孩子和她都需要人照顾,于是夫人也进城去照顾他们了。那个空院子就剩下我一个人坚守写作,夫人从城里把馍蒸好送回乡下,最后一次离过年不到一月了,我说这些馍吃完进城过年的时候,书肯定就写完了。腊月二十五的下午写完,我在沙发上坐半天,自己都不能确信是不是写完了,有一种晕眩的感觉。这四年时间,从早上开始写作到下午停止写作,本来按我们正常思维就应该休息了,但脑子根本休息不下来,那些人物始终在你脑子里头活动着。那时,过去写作从来没有过的真实体验就是必须把白嘉轩、田小娥这些人物从我的脑子里赶出去,晚上才能睡好。作品完成时这些人物结局都是悲剧性的,对我自己的情感来说,纠结得很厉害。开始采取的方法是散步,但没有解决,这个时候真正学会了喝酒。一喝酒以后,我脑子好像就能放松,那些人物才能全部赶出去,然后好好睡一夜觉,才能继续写。一直延续到腊月二十五写完以后,情绪好像一下子缓不过劲来,我在沙发上坐了好长时间,抽着烟,情感总是控制不住。然后到接近傍晚的时候,我就到河滩上散步去了。走到河堤尽头,冬天的西北风很冷,我坐在那儿抽烟,一直到腿脚冻得麻木、我也有了一点恐惧感才往回走。在家的小桌子上写了整整四年,突然对家产生了恐惧感,不想回家,好像意犹未尽。我又坐在河堤的堤头上抽烟,抽了一段时间以后突然产生了很荒唐的举动。我用火柴把河堤内侧的干草一下子点着了。风顺着河堤从西往东吹过去,整个河堤内侧的干草哗啦啦一下子烧上去,在这一刻我才感觉到了一种释放。然后下了河堤就回家。回家以后一进门,我就把包括厕所灯在内的屋里所有灯都打开,整个院子都是亮的。村子里的乡亲都以为家里出了什么事呢,连着跑来几个人问。我说没什么事,就是晚上图个亮,实际是为了心里那种释放感。第二天一早我就进城了,夫人说你来了我就知道你写完了。到吃饭的时候她问:“你这个写完了要是发表、出版不了咋办?”我说如果发表不了、出版不了,我就回来养鸡。这是真话,我当时真是有这种打算。为什么呢?你投入了这么重要的精力和心思的作品不要说出版不了,就是反映平平,我都接受不了,我就决定不再当这个专业 ,重新把专业 倒成业余,专业应该是养鸡。因为四年期间没有稿费,收入很艰难,曾经有一年,三个孩子相继上高中、上大学,暑假我拿不出三个孩子的学费钱,就向曾经跟我在乡下一块搞过文学的人借了两千块钱,他搞了一家乡办企业赚了钱。我当时真是感觉到,农民企业家很厉害,两千块钱就给你摔在桌子上,多豪壮啊。后来我很踏实地对夫人说:“这个小说要是能出版,肯定会有点反映,不会平白无闻。”因为我还清楚我作品里写的是什么。但是我在这里很坦率得跟大家讲,这本书出版后引起的热烈反响我从来就没有设想到,给我十个雄心壮志我都想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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