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节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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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儿看着熟悉的山川、河坝,人不亲土亲啊!走得再远,也忘不了这里是自己的根呀。17年前,她脱去重孝,在河里洗了把脸,带着父亲、带着母亲的遗言走了。她如愿以偿地为母亲该报恩的报恩、该报仇的报仇。一切结束后,婆婆翠莲好话说尽,用八抬大轿把她抬出顾家,到水泉镇的大街小巷转悠了一遍,又抬回顾家,为老爷俊盘纳为妾,洞房花烛时,她和这个文弱书生合欢、哭泣、留恋,但第二天丈夫还是匆匆回了城里,去陪伴市长的女儿王三莉。岁月像风声呼啸而过,吹得她两耳上的翡翠一明一灭。大路通往白沙河,山渐渐扑面而来,是越调一唱三叹的西皮流水板,如泣如诉地述说着《苏三起解》的词曲:
苏三离了洪洞县,
将身来在大街前。
示曾开言我心内惨,
过往的君子听我言:
哪一位去往南京转,
与我那三郎把信传。
就说苏三把命断,
来生变犬马我当报还。
17年也不过是一朝一夕,17年也不过是一起一落。17年前明晃晃的白沙河刺痛了她的眼,母亲躺在她的怀中,头发蓬乱得如蒿草一般,她是薛镇长的掌上明珠,也是被顾家遗弃的女人,她咬牙切齿地对女儿说:“水儿,你美丽、聪明,不比娘那样傻,娘当你是块金子,你不是块土坷拉,你到水泉镇的顾家逼死那个叫银叶的二妖婆子。”薛小芊沉甸甸的身体压在水儿腿上。水儿是她再嫁后惟一的孩子,在她生产过的蓬胀的怀中,吸吮着自己的乳汁,那种母性的温暖是无穷的,她想起自己第一个在顾家死于非命的孩子。
水儿热泪涟涟,回乡的路走得肝肠寸断。胶皮枯辘吱溜吱溜,碾着河边落花般的往事。马车来到一座桥,“白沙桥”三个字使她心中一凛。她忙喊;“停车。”车停下来,停在桥边,拉车的马踏踏刨着青草,喷着响鼻。她和几个丫头们下了车,潺潺伊水在她们脚下歌唱着东去。河水无比清澈,河水将是她们此生见过的最清澈美丽的一条河。她说:“丫头们,磕头。桥头就是我娘薛小芊的坟墓。”
她率先跪下,跪在河岸。家乡的土地多么湿润温暖。青草的气味扑面而来,像醉人的酒。丫头们学她的样,跪下去,恭恭敬敬磕头。草叶划了她们的眼睛,使她们流泪。她祭拜着生母薛小芊。她想象着母亲曾经是镇长千金时壮丽的一霎,那可是穿金戴银、富贵逼人。她在心里默祷:“娘,女儿完成了你的遗愿,你若有灵,保佑你的女儿,早一天重回顾家山林。”她神情庄严地站起身,一手扶着金盏花,一手扶着银盏花,身后是应采儿和几个老婆子抱着继居。水儿从奶妈怀中接过继居,母子二人步行走过桥去,身后是一群下人。石桥下的流水,发出深长的叹息。太阳在她们身后,砰然坠下山。残阳如血,白沙坝村要到了。
白沙坝村的炊烟招唤着17年不归的亲人。炊烟像飘动的丝绸,缩住了安静的绿树和茅舍。小小一座村,鸡不叫,狗不吠。她的归来却弄出了天大的响动。从村头到村尾,从村东到村西,人人都知道老白家的姑奶奶回来了。顾家的姨太太回来了。顾俊盘如今死了,小妾依然很风光地荣归故里,衣锦还乡。昔日的水儿,如今做了顾镇长的儿媳妇。镇长是多大的官,没人能说清。想当年,老白家的儿子娶了一个叫薛小芊的活寡,一村的人,见了老白家的人恨不得脑袋塞裤档绕着走。真是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老白家的风水转了向。一连三天,白家门庭若市,你来我往,本村的乡亲,外村的亲友,骑着驴,坐着独轮车,奔向白沙坝,就像奔向集市。白家杀猪宰羊,磨面漏粉筛酒,支了棚,起了灶,办起流酒席。雪白的馒头端上桌,粉条烩肉端上桌,馒头当中一点红,就像樱唇一点呵呵笑。整笼屉的馒头呵呵笑,一掀盖,白气弥漫了水儿雾蒙蒙的眼睛。
三天来,水儿哭了笑,笑了哭,眼睛肿成了桃,恭喜的好话听了千千万,耳朵磨出了茧。三天来,水儿没功夫坐下片刻,和她老子说几句贴心话。17年不见,爹老了,没见过面的继母老了,弟弟也老了,侄男侄女都长成了人,此刻重聚,中间隔的不光是岁月,也隔了骨头隔了心。风光热闹不是她想要的东西,扬眉吐气不是她想要的东西,光耀门媚不是她想要的东西。这不是她心心念念想往的“回娘家”,三天的欢乐是错误百出的欢乐,差之毫厘,谬之千里。她硬撑了三天,第三天日落时,一团烟尘裹来了一匹快马,快马直奔白家。来人滚鞍下马,是她认识的顾家仆人王六。王六一路风尘地赶来,说:“老姨太太病了,少奶奶让我接姨太太回家。老姨太太在姨太太离开的那天就卧床不起,一直呼唤着姨太太的名字。”
这不是赌气的时候了。这也不是赌气的事。她吩咐备马套车,连夜赶进水泉镇。那一桌又一桌的流水席还在开,粉条烩肉的香味弥漫了整个村舍,白酒辛辣的香味弥漫了整个村舍,连鸡狗猪羊都被飘散的酒香熏得飘飘欲醉。她带给家乡一个节日,这是她没有料想到的。她突然地来,又突然地走,让一村父老诚惶诚恐。临行她握住了父亲的手,热泪长流,她说:“父亲,女儿觉得在顾家呆不下去了,那个叫苏菲的女子总想害死女儿。”
父亲愣了愣,随后就抹着眼睛笑了说:“我当啥大不了的事,傻闺女,这有啥?大人家的人,谁家不是你算计我我算计你?别说你公公曾经做官的人、有钱的人,就连你娘,年轻时还不是和你奶奶吵吵闹闹地过来吗!快别为这搁气。”坐在娘家炕头上,哭一哭,诉诉委屈的欲望,突然之间消散了,仿佛被一阵大风席卷而去。母子二人像来时一样坐上马车,踏上回城的路。她一手扶着金盏花,一手扶着银盏花,前边是应采儿,后边奶妈怀中的继居都昏昏欲睡。车辕上两盏灯,晃晃悠悠,穿山越岭,像两个白月亮。路还是那条路,桥还是蔓渠桥,只不过她离它们越来越远。山到了她的后面。她离回山的希望越来越远。黑暗中,她辨不清身边的景物,但它们的气味扑面而来,那是她死了烧成灰也仍旧熟稳子心的气味。潮湿的山谷旁,簌簌做响的,一定是挂了白果的连香树:白果的气息多么好闻。酸酸的橡树味儿,满山满坡,更行更远。像酒糟一样暖烘烘发酵的,是隔年的果实。马车晃晃悠悠下了沟、她猜那一定是金莲沟。她闻到了金莲花的清凉和苦涩,她想象着春天连翘开花的美景,锦鸡扑楞楞飞过金灿灿的花海。她的少女时代的家远去了。她再回头也回不到它的怀抱,天不助她,神不助她,鬼也不助她。
她日夜兼程赶到顾家大院,直奔一只眼的房中,一只眼看到水儿,闪出泪花。水儿紧紧抓着一只眼的手说:“奶奶,孙子媳妇回来了。”一只眼对翠莲说:“翠莲,我虽然是你公公填到屋里的女人,但是你们一直把我当做正房看待,我感激不尽,我死后,希望你和苏菲好好对待水儿,水儿和我一样的出生,却是顾家的恩人啊。”一只眼的那些话如缕缕春风,丝丝入肺。大家恍然觉得都在顾家大院过日子是很不容易的。就像居然曾经说过的,顾家大院简直就是一个战场,永远战争不停。一只眼死了,没有病因,只是不想吃饭。翠莲大张旗鼓地为这个在顾家默默生活了30多年的女人送葬,她披麻带孝,和正经婆婆一样的看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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