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节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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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莲说:“雪景他娘,咱把这师傅辞了,重找个好师傅吧,你小妈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黄原是靠技术吃饭的,又是你三奶奶家的亲戚,自从你三奶奶去世以后,常家还和我们大姑奶奶美莲联了姻,亲上做亲,我们不能亏待了客人,以后让黄原和小爷们一起吃饭吧。”寻找回苏菲,翠莲还是第一次向着水儿说话。翠莲此时一门心思安抚着被她冷落多时的儿媳妇,没看见苏菲沉下了脸。多日来郁积在心的乌云重得像密密的锁子恺甲,箍得她透不过气。此刻她心里就像突然狂起大风,刮得乌云狂走,大雨如飞,气得她头发如高草,身子似飘蓬。苏菲说:“你以前当掌柜子得时候,给长工们吃得肥鹅大鸭吗?我不会当家,哪有小妈会当。再说黄原是个什么东西?既然拿了月钱,凭什么和主子的服侍,是不是你想来个倒插门。”水儿腾地站起身,双手一掀,掀翻了饭桌。卤蛋满地滚,红浇肘子扣在了翠莲身上,油汤汁水染污了水仙姑娘簇新的石榴裙。水儿柳眉倒竖,面白如雪,连嘴唇也退尽了血。她一口唾沫“呸”地睡到苏菲脸上,一手指在了娇嫩的鼻尖大骂:“你个骚义狐狸小贱人,蹬鼻子上脸了,这是在我的家,你不过是个下三流的奴才罢了,怀了个野种,倒是有了功劳了,你想指手划脚摆锨我,你糊徐油蒙了心。”苏菲也变得尖牙利嘴起来,她推开丫头们冷笑着说:“我生下的是野种,你连野种怎么都生不出来?我是下三流的奴才,你也不是娘娘千岁,你下嫁给黄原我们不管,明铺暗盖就算了,故意在大家面前表白表白,不怕恶心了你自己,想吃鱼肉又怕鱼刺扎了嘴,既然当婊子就不要立贞节牌坊。”水儿骂:“你以为你有了野种就高枕无忧了,那个小野种一死,你还不如我的下场呢。”二人破口大骂,骂得石破天惊,淋漓尽致,骂得水仙姑娘像树叶子一样颤抖不已,缩在了荀子女人身旁,骂得一只眼青了脸,歪了鼻子。翠莲终于用尽全力用手往茶几上一拍,手腕上的羊脂玉手镯拍成碎沫,她对着水儿说:“我连日忍耐你,你越发得意了,竟然骂我顾家人是野种,还咒他死,你的心真毒,你算什么东西?你的母亲薛小芊在顾家兴风作浪,坏事做绝,看来你和她相差无几。”水儿大声嚷着:“你们还有脸提我娘?你们合伙欺负我娘,又来把我填到一个没有感情的婚姻中,我被你李翠莲害死了!”
翠莲狠狠地对叶儿说:“你这个烂了嘴头子的婆娘,你找死。”"
翠莲的手掌带着霹雷般的怒火举起来,就朝水儿的脸上砸,这一砸下去,水儿的脸准得开颜料铺。水儿的脸惨白如雪,眼睛像水洗过的黑星星,那里有什么东西牵得她心里一阵阵疼。那里有逝去的岁月,自己亲手扶起伏坐地伺候着婆婆李翠莲,今天她要下手打自己!付出的一切却是这般下场。顾家漫山遍野的绿树,有明晃晃的伊水河,有太阳下红花绿叶般的一个大闺女在带着长工们植树,那是谁?就是她水儿呀。翠莲的手掌落下来,咚地砸在自己身上,翠莲说:“你们怎么了,成天吵!吵,吵,吵,吵死算了。”翠莲转身走出去,踩着满地狼藉,踩着卤蛋红烧肉,踩着青瓷蓝花海碗的碎瓷片,咯吱咯吱步步杀气地出了屋。
丫头们收拾地下的残羹剩饭,现在屋里剩下了两个站着的女人,怒目对阵。少奶奶苏菲哪里是水儿的对手?或者说,水儿哪里是少奶奶苏菲的对手?此刻水儿突然唏溜溜地哭出了声,哭成了一朵雨打梨花,那哭声里流泻出服软低头的无限曲意。水儿何其聪明,没了靠山,离了大树,好汉哪能吃眼前亏?喂喂的哭声掏空了少奶奶苏菲的心,就像虫子蛀空了树干。空荡荡的感觉使她晕眩,仿佛站在空气稀薄没有人迹的高山。少奶奶苏菲长叹一声,她想:这她娘的总是争吵有啥意思?她晃晃荡荡出了屋,青瓷片粉身碎骨砧痛了她的脚,油溃污染了她的绣鞋和裙摆。她站在院子里,大声喊:
“从今以后,各自在各自房里吃饭!水仙妹妹每日过去陪伴老太太吃饭。”
这一声喊,喊得她涕洒长流。苏菲这个掌柜子第一次开始下令了。
水儿大汗淋漓,回到屋里嚷着渴了,应采儿略显轻狂地端上茶来,水儿受过前所未有的刺激,发泄在应采儿身上,她拼命撕打着应采儿,她把所有的不满与怨恨都发泄在应采儿身上。直至应采儿鬼哭狼嚎地夺门而逃为止。顾家的人见到应采儿披头散发,嘴角出血,衣不遮体地从水儿的偏屋爬滚出来,都围上去,应采儿吓得筛糠一般,边哭边说:“姨太太疯了,姨太太疯了。”大家正要进去,水儿打扮成农妇模样,她缓缓走进翠莲的正屋说:“娘,儿媳要回娘家住一些日子。”翠莲已经消了气,看着水儿的样子,惊奇地问:“水儿,你娘不是死了吗?你要离开顾家,离开我了吗?”水儿说:“娘,我的娘没了,我的父亲和继母还在,我走了。”水儿说着边哭,边下拜。翠莲的心软了,对叶曼说:“告诉少奶奶,给姨太太拿上足够的盘缠,准备好被褥,添两个大丫头跟去,把金盏花姐妹派过去,这两个丫头我最放心,让长工们套上马车,送姨太太回娘家。”
水儿要回娘家去了。回坝下那个叫白沙坝的村子了。17年来她第一次喊出了回娘家。到顾家17年的日子,由闺女变成小妾,现在又变成寡妇了。17年来从没进过娘家门口,当年踏进顾家的时候,水儿就断了“回娘家”的路。白沙坝上的女人水儿,冻死饿死委屈死,也没有娘家的热炕头做后盾。阳山上的女人水儿,是石头缝里迸出来的人,是喝了白沙坝河水的人,是有家和没家都一样的人。17年来,在水泉镇的女人水儿,逢年过节,就爬上顾家山林最高的地方,朝娘家的方向,咚咚咚磕几个响头,磕得头皮出血,血溅股价山林,点点是伤心的落花。现在,水儿站在儿时最熟悉的桥头一声喊,心里就像决了堤。她无限酸楚,百感交织,她说:“娘.娘,我回家去看您了,您等待了女儿17年,寂寞不寂寞?”一路上,她热泪不断,热泪濡湿了她的脸,使它洁净柔美,像雨中的果实。马车摇摇晃晃,她一边是新配的丫头金盏花,另一边也是新配的丫头银盏花。应采儿闷声不响,跟在车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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