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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 第一章

  北方的森林到了十月,已经是一派黄叶狂舞的景象,风掀动着败叶,阴影和阳光搏击着,如同捉迷藏。光秃秃的树枝如脱掉袈裟的高僧,丧失了最后的尊严,但依然默然屹立在秋风中,用一种禅者的姿态承受着骤然的衰老。是的,人间不可以一日无禅!

  一顶娶亲的花轿踏着黄叶冉冉而来。花轿中的新娘叫翠莲,她要嫁的人家就是当地有名的大地主顾家。翠莲掀起了盖头,从花轿的缝隙中看到众多树杈,像手指一样凌乱,又像一道道伤痕扭曲蜿蜒。一群乌鸦在干枯的树杈上飞走,大地在旋转、森林在旋转。翠莲呼的一声放下盖头,细细琢磨,听长辈说新娘的花轿遇见乌鸦是不吉利的。蜡黄的树叶被风的手一点点撕碎、抛散,如花絮横飞,又如翠莲的心思。风席卷着树叶掀开轿帘,掀开翠莲的裙裾,暴露出九月的衰老和十月的严寒。翠莲用舌尖轻轻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嘴唇有了口水的滋润在瞬间又变得如鲜血一样凄艳。

  翠莲的婆婆在翠莲入洞房的时候咽气了。这事是谁都想不到的,婆婆很年轻,不到四十三岁,脸上女性的柔媚还没完全退掉,眼纹与褶子不是很多,头上还没长出一根白发,可惜说没就没了。白天她还欢天喜地地拉着翠莲的手说,“这回娶了你,我就多了一个帮手。”可这个帮手一天也没来得及帮她,她就死了。

  听女戚们说,当迎亲的轿子进镇子时,响了几声炮仗,大家听到响炮声便知新娘娶来了,就在一窝蜂地从家里往外跑的时候,翠莲的婆婆不小心绊了一跤,接着让后面涌上来的人从肚子上踩了几脚,翠莲的婆婆恰好怀了身子,都快六个月了。当她的女儿美莲从地上把她拉起来的时候,她还瞅了瞅正在看着她的人们尴尬地笑了笑。美莲问她没事吧,她说没事。这一整天忙乎得进进出出也不显山不露水的,晚上和翠莲的公公亭铛说肚疼,亭铛说可能吃了冷荤腥着凉了,上热炕头捂一捂就没事了,她迟缓地爬上炕头,又叮嘱了两个妯娌和女儿一番,让她们一定要照顾好来坐席的客人。

  夜里打点好客人、新郎新娘入了洞房后,亭铛来正屋看肚疼的女人,可是女人已经直挺挺地死在炕上,他把趴着的女人翻过身,只见女人由于疼痛把自己的胸脯抓得稀烂,舌头也咬掉了,下身的血水漫了半炕头。

  亭铛失声大叫救命,孩子们都跑进来。亭铛赶快打发二小子珠子去请郎中,珠子忸怩着:“夜那么黑,我自己不敢去。”

  亭铛气得甩了他两个嘴巴:“十五六的人了,比豆腐脑还稀松,连夜路也不敢走。”亭铛又和美莲说,“美莲和你二哥去叫郎中。”美莲紧紧搂着她娘不撒手,哭着就是不去。亭铛和二美莲说,“二丫头去和你二哥叫郎中去,迟了你娘就死了。”

  二美莲说:“死就死了,她死了今后没人打我了。”

  亭铛实在没办法:“老子去,养活你们有什么用,你们给我好好看着你娘。”亭铛往外走,大儿子珍子披着衣裳跑了进来,问出什么事了,乱哄哄的。亭铛悲痛万分:“你快去叫郎中去,你娘可能不行了。”

  珍子爬到炕头上,从美莲的怀里接过他娘,用脸贴在她娘的嘴唇上,只觉得他娘的嘴唇已经冰凉,再看胳膊和腿已经僵直了。珍子对亭铛说:“大大,别叫了,我娘已经死了。”

  翠莲被眼泪婆娑的新婚丈夫珍子半夜叫起:“我娘没了,虽然刚娶进一天,你也是大媳妇,过去给我娘点一个倒头纸吧。”翠莲听了这话,惊了个倒仰,她不明白白天婆婆还能行能走,这夜里一顿饭的工夫就给没了。

  翠莲和丈夫说:“那我们还没来得及入洞房呢?”

  “洞房明夜也能入,可我娘入殓以前必须要媳妇去点倒头纸。”

  “今夜是我们的新婚日子,我们能进孝房吗?”翠莲有些不乐意。

  珍子有些火了,大声说:“让你去你就去,说那么多的废话有什么用,都是娶了你这个丧门星,把我娘给克死了。”

  翠莲摸索着穿好了红色的棉袄棉裤,从南房中走出来,院子里已经挂上了几盏灯笼,红怏怏的光晕照射着颤抖的空气。婆婆住的正屋里,许多男男女女进进出出。

  翠莲随着珍子进了里屋的那一刻,所有人都停止了哭声。屋里幽暗静谧,只剩下翠莲的脚步声了。堂屋里放着一口空荡荡的白茬棺材。翠莲进了里屋,两个婶娘直勾勾地瞅着缓缓进来的翠莲,对珍子说:“不该让你媳妇来点倒头纸的,美莲点也是一样的,新媳妇忌讳孝房,不吉利。”

  珍子摇着脑袋:“什么时候了,还顾得讲究那么多。”

  翠莲向炕上看了看,只见一块红洋布将直挺挺的婆婆蒙盖得严严实实,凸起来的肚子像一个扣在身体上的面盆。婆婆的头起,放着一个碟子,碟子中淋了几滴蜡黄的麻油,一条粗壮的棉花灯捻曲曲折折地躺在碟子中,灯捻的顶端伸到碟子的边沿外。一个老一些的胖脸女人突然冲着翠莲婆婆的尸体高声哭喊着:“大嫂子,你的儿媳妇为你点长明灯来了。”喊完以后屋里所有的女人干嚎起来,真是哭声震天,很有气魄。

  翠莲一时不知所措。珍子掏出火镰嚓嚓地打了几下,一阵火星四溅后,翠莲手里的纸钱燃烧起来。翠莲用纸钱将长命灯点着之后,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下,连磕了四头,趴在炕沿上痛哭起来。

  就在女人们哭成一片的时候,几个男人从外屋进来上了炕,他们抓着褥子的四个角,兜起翠莲婆婆的尸体抬到堂屋里入殓了。翠莲被拉起来的时候,她看到炕头上已经空空荡荡,只有那盏长明灯乍隐乍现地闪着火苗。两个婶娘依旧趴在地上哭着,三四个长辈男人进来拉她们,她们也不起来。翠莲一看便知她们是哭丧的内行,哭得有腔有调,余音绕梁婉转。

  翠莲以前就听娘家的人传言说婆婆的这些妯娌嘴甜心苦、手段歹毒,她们一直辖捏着善良的婆婆。今天她们这样卖命地哭嚎着,无非是想掩人口舌,或者想卖弄一下她们哭丧的技巧,以此炫耀而已。

  几个婶娘在亲戚们的再三劝阻下,逐渐停止了哭声,不过,她们好像仍旧怀着发泄不尽的悲哀,不住地抽搭着。男客们经过一夜的折腾,倦了。但是,谁也不愿意离开。珠子兄妹更是瞌睡得七倒八塌。亭铛对蹲在地上的珍子说:“还不把你媳妇领回南屋休息一会儿,这里这么多的人,用你做甚。”

  在婆婆入殓的整个过程,翠莲没发现珍子掉一滴泪。翠莲明白珍子的五脏六肺已经被绞碎,他把强大的悲痛压在心底。珍子对亭铛说:“大大,都是为了我娶亲,我娘才死的……早知道是这样,我宁愿一辈子打光棍。”

  亭铛有些愤怒:“让你回去你就回去,人都没了,你说这话有屁用?”

  珍子无奈地站起来,扭头对翠莲说:“走-- ”翠莲低着脑袋,穿过众人的目光,跟着珍子回了南屋。

  珍子进了门,点着煤油灯。然后蹲在灶坑里,一边啃着猪蹄子,一边半碗半碗地灌酒。翠莲脱了鞋袜,爬上炕头,衣服也没脱,蒙上被子睡了。当她迷迷糊糊就要睡着的时候,只听砰的一声巨响,翠莲惊了一跳,翻身坐起,只见珍子把酒碗摔在地上,酒碗已经粉身碎骨。

  翠莲问:“你是不是不睡了?”珍子没有做声,翠莲又问,“你不睡还不让别人好好睡?”珍子仍然没有做声。珍子额头上的血管如蚯蚓一样游移着,两只眼睛直直地盯着翠莲。翠莲终于忍不住:“你盯我干啥?我嫁给你有罪了?你也别欺负我,天亮后我走人。”

  珍子手中握着一片碗渣,鲜血一滴滴落在地上,他用充满仇恨的口气对翠莲说:“走,你往哪里走?要不是为了这个家,我现在就一刀剁了你,你想走,没门!留着你好好地替我娘照顾我的弟弟妹妹,你真是个扫帚星。”翠莲看着蛮不讲理的珍子,想和他讲理,可又怕珍子打她,只好忍气吞声地又睡了。

  天亮的时候,翠莲仍旧沉睡着没醒,直到美莲进来扫地的声音把她弄醒了。翠莲昏昏沉沉地坐起身,想起昨天夜里发生的事情,好像做了一场恶梦,当她看见美莲身穿一身重孝,才醒悟到昨夜就是实实在在地发生了好些事,最大的一件就是婆婆没了。她问美莲,“你大哥呢?”美莲回答,“出去报丧去了,我大大让我过来带上你,各房走走,认认人。”翠莲叠起被子,下地找梳子梳头。

  美莲嘱咐说:“我大大说你今天就不要穿红衣裳了,那样对我娘不尊敬。”翠莲换了带着毛边的白孝服,因为是还没回门的新媳妇,只得在孝服外披了红。翠莲洗完脸,把头发挽起来,盘了个髻,做了媳妇,再也不能梳辫子了。

  她随美莲走出南屋,只见整个院落好似一口井,四面的黄土院墙有三四丈高,院子里的房屋被高大的院墙围得滴水不漏。院子里密密扎扎的房屋都是黄土做的,大大小小有三十多间,这些房屋都建在三四尺高的石头台阶上,石头台阶有棱有角,石面上刻着斜纹或梅花小鹿的图案,整座院落没有一砖一瓦。

  美莲说:“我们住的是后院,前院是羊圈、马房和长工们的住处。我们一家住着六间大正房,二娘和三娘两家住着八间西厢房,东厢房八间是祠堂和库房、柴房,南边是门洞和你们的住处,西南角是茅厕,东北角是厨房……”

  翠莲被黄土高墙震慑了,她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壮丽的土墙,丝绸般绵软的黄土竟然凝结成宽厚结实铁一样的高墙。高高的土墙上零零星星贴着几张婚庆对联,仿佛昨天的喜气还没退尽。她问美莲,“这墙是黄土砌成的?真没想过黄土竟然还能筑墙。”美莲说,“这还不算什么,有一堵墙竟然是空心的呢,我们以前总钻进去藏猫猫,后来大人们怕里面有蛇,就把入口堵死了。”翠莲东瞅瞅西看看,稀罕得不得了。

  美莲提醒翠莲:“别看了,以后有你看这墙这院的机会,我们先去二娘和三娘家,二大是个木匠,三大是个皮匠,都是耍手艺吃百家饭的,所以二娘和三娘都喜欢摆谱挑刺,你不要上赶着她们,也犯不上得罪她们,娘虽然死了,横竖有大大做主呢,大大是这个院子的老大,没人敢和他犯混。”

  她们说着话,按次序先来到二婶娘的屋子里。恰好,三婶娘也在二婶娘的屋里,妯娌俩做孝衣裳,几个七高八低的孩子围着看。见翠莲进来,两个婶娘忙站起身让座、倒茶。

  美莲指着一个长形胖脸老一点的女人说:“这是二娘,二娘的娘家是做豆腐的,可也算富裕人家的闺女。”

  翠莲忽然想起了昨天夜里她们俩趴在地上哭丧的情景,觉得心里怪怪的。她忍不住抬头看了二婶娘一眼,只见她的下巴上长着一颗豆大的黑痣,黑痣上倔强地挺着两根粗壮的黑毛,这两根黑毛让翠莲的心口一阵难受。不过,翠莲的脸上还是风平浪静,只管拱手作揖。

  美莲又指着一个圆盘脸、长着两颗虎牙的年轻女人说:“这是三娘,三娘的娘家是官宦人家,三娘的叔叔是咱堡里的堡长。”

  翠莲上前拱手作揖,三婶娘忙着拦挡住,略带悲伤地说:“你看你这婆婆,说走就伸腿走了,什么都没有准备,这不,我们正赶着做孝服,让这些孩子都穿上,省得黑头黑脚地进来出去。”

  翠莲说:“是啊,事情真太出人意料了,喜事办完接着办丧事。”

  三婶娘感叹:“多好的媳妇呀,高高大大、苗苗条条,这头脸比画上的催莺莺还要漂亮三分,其实我们早就见过面的,你们的亲事还是我先提的呢,你家是开榨油坊的,我和你三大大套着骡子车带着几个长工去你家作坊榨油,你抱着你弟弟进了作坊,我一看你,天呐!简直就是天仙,回来就和你公公说了与你家结亲的事,你公公找人一打听,果然人人都夸你,只可惜你这个没福消受的婆婆,一天也没和你过日子就没了。”三婶娘说着哭了起来,美莲和翠莲也跟着哭了。

  珠子进来传话:“我大大说了,女人们和孩子们都在二婶娘家吃早饭,吃完早饭,二婶娘分派一下各人的任务,我大大和我二大带人破土挖坟去了。”二婶娘惊喜地答应了一声,这一声响亮而干脆。三婶娘不由地撇了撇嘴,脸上的肌肉拉得平平的。

  大家坐在二婶娘的堂屋里,每人舀了碗小米稀粥,翠莲还没来得及伸手,笸箩内的油炸馒头片让一伙孩子一抢而光。有的孩子手里抢到三四片。美莲喝着孩子们:“这些孩子没一个有出息的货,就知道吃独食,给大嫂一块。”

  里面有三姨娘的孩子文子和小武子,三姨娘有些不高兴了,反驳美莲:“我们是不会教养孩子了,就看美莲以后嫁了人,好好教养她孩子了。”

  二婶娘接过茬:“说嘴的人往往就要打嘴了。”美莲好歹没说一句话,只管埋头喝粥,翠莲看了她一眼,只见美莲的泪珠子大滴大滴地掉到碗里。

  翠莲的心猛然感觉沉甸甸的,肚子里像坠了一块石头。大家一时沉默了,只有一阵喝粥声。喝完了粥,刚收拾了饭场子,二婶娘的大儿子飞子进来说,邻村的几个亲戚家都来人点纸哭丧,她们得有人过去招待一下。

  二婶娘端起了长辈的架子对众人说:“如今,老大家的没了,你们就都该听我的了,不管你们服不服管教,这都是大哥的主意,刚才珠子进来说的话,你们也都听到了。翠莲暂且不能回门,这嫁了人家了,就是顾家的媳妇了,你带着美莲这几天到大厨房烧水、做饭,这挖坟的、吹鼓手的、做纸扎的、跑堂的,还有画匠、经匠都要按时按点的喝水吃饭,你们从现在上工,一直到大嫂出殡结束;孩子他三娘,你天生就能说会道的,你和我到灵棚里照应一下前来哭丧吊孝的亲戚;二美莲、文子、小武子、二飞子、三飞子这群孩子守灵哭丧;珠子和飞子专管接待客人。”

  美莲和翠莲来到厨房里,几个女人正在盘点东西,只见案板上放着两扇子猪肉,五筐子鸡蛋,十多个剥了皮的白条整羊,两筐胡萝卜,三筐土豆,一笸箩粉条子。女人们见翠莲进来,都笑着问,“这是少东家的媳妇吗?俊俏死了。”翠莲开始分派,这几个专管烧水沏茶、那几个专管剥葱洗菜、剩下的到里屋的大灶上蒸馒头、炸油糕。美莲是烧火的,翠莲炒菜。

  美莲边烧火边和翠莲抱怨:“二婶娘算什么东西,自己专挑拣清闲体面的去干,让我们做茶打饭,一点也不公平。”

  “都是为了娘的丧事,别和她们斤斤计较了,她们毕竟是长辈,是大大让她管事的,如果我们都不听她的话,就是给大大没脸。”翠莲安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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