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尔佩醉醺醺地走进店里。
“早上好,贾科莫。”他觉得声音都不像自己的了。
德•莫莱很惊奇地看着他,他从来没见过乔万尼如此颓丧。
“怎么了,乔万尼?”
“没什么。”乔万尼嘟囔着,朝着布告栏走去,最新购进的图书都会写在那里。乔万尼似乎在找着什么书。
“我想看看费布莱诺印厂出版的那本关于共济会审判的书。”
“很有意思的一本书,再往下一点,在P这个字母下,不在M字母下。”
贾科莫透过眼镜上方看着他,他的手一直在一本书的封面上摸来摸去,此时也停了下来。这本书的封面上有很多银饰的镶嵌,是两个世纪前在伦敦出版的,是昆图斯•贺拉斯•弗拉库斯的作品。
“你对共济会感兴趣?”他接着问,“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怎么不知道?”
乔万尼摇摇晃晃地失去了平衡,他本能地想站稳,想扶住身边什么东西,却把几本书从架子上弄掉了。
贾科莫急忙跑过去要扶住他,而乔万尼却让开了。
“你别过来!”
贾科莫把店门用钥匙锁上了,他在乔万尼面前坐了下来,乔万尼仰卧在地板上,两腿张开,像是一个断了线的木偶。
“发生什么事了?”贾科莫问。
乔万尼仰起头,嘴角流出一丝口水。
“你想听真话,还是希望我继续撒谎,像最近一段时间我做的那样?”
“我要听真话,乔万尼。”德•莫莱想知道他到底有多醉。
“我现在就要那本书,现在!”乔万尼喊了起来。
“你要书?什么书?”
“那本书!”他喊着,“那本秘密的书,那本不知道在什么地方的书,那本大家都想得到的书!”
“谁想得到?”
“不能让他们听到我们的说话,他们要是听到了,会杀了我们的。他们说还会杀了艾莱娜。”
“艾莱娜是谁?”
“她是我的女人,你不知道吗?是的,我有一个女人,很漂亮,很优雅。她说她很爱我,会和我在一起。我相信了,因为我总是相信别人。”
“乔万尼……”
“你别碰我,”他嚷着,“你听我说,要么你把书给我,要么他们就杀了你,求你了。”乔万尼啜泣起来,“把书给我吧,反正他们总有一天会得到的。给我吧,你不要逼我……”
“逼你什么?”德•莫莱强作镇定地问。
乔万尼示意他靠近点,他把食指伸到鼻子前,似乎在说不要出声。
“逼我杀了你,用这个……”
他从口袋里掏出小木盒子,里面放的就是那瓶毒药,他拿出来给德•莫莱看。
“只要一滴就够了,叫什么名字来着?对,河豚毒素,是从气泡鱼体内提取的。中毒后会有点疼痛,但只要你一死,就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乔万尼突然狂笑起来,贾科莫明白了,魔鬼又开始行动了。黑暗的力量又开始编织起大网,但他没想到魔鬼会离他如此之近,会离书如此之近。
他起身走到电话边。他请接线员给他转接一个国际长途,虽然此时他的电话已被监控,不过这不重要。他要的那个号是个总机号,接上后他便可以和世界的另一端通话了。如果线路通了,他会说出那个单词,他希望从他的口中一辈子都不说出这个词。电话接通了,过了一会儿,他听见了电话里传来嘟嘟的声音。某人拿起了听筒,贾科莫只说了两个词。
“欧米加,烧掉。”他放下了话筒。
现在,已经有其他人知道书遇到了危险,如今能力挽狂澜的人只有他了,只有他能继续让书安然无恙地保存下去。他走到乔万尼身边,他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他毫不费力地将他扶到读者阅读时坐的沙发上。他倒了半杯水,往水里倒了点灰色的粉末,粉末很快融化了,他把杯子送到乔万尼的嘴边。
“贾科莫,你想毒死我吗?”乔万尼嘟嘟囔囔地说着,像个傻子似的笑了起来。
“不是,它有助于睡眠,消除焦虑,至少对今天晚上有用。明天早上会更艰难,明天早上。”他自言自语,“明天早上对我们大家都会更加艰难。”
诺森八世教皇脱去了红色的袍子,把他的红丝貂皮皇冠放在他的半身像雕塑上。这顶精致的皇冠不仅象征了他至高无上的地位,还能护着他那光光的脑袋不受风寒。他的头发都掉光了,只有四周还剩少许点缀着。一位侍从正服侍他更衣,此时,一位主教走了进来,主教只能在整点时刻进入教皇的寝宫。
“陛下,您的儿子福朗切斯凯托有急事求见。”他的语调有些激动。
诺森八世正举着手让侍从帮他脱衣,听了这话,他的手突然一下垂了下来。这件华服的腋下处被撕裂了,教皇一会儿看着主教,一会儿看看侍从,怒气冲冲。
“教皇能有片刻的安宁吗?告诉他在房间里等我。我衣服破了,要拿去补,你用薪水赔吧。”
福朗切斯凯托气得脸色发青,直到今天皮科伯爵还是音信全无,抓到他应该没这么难啊!皮科穿着华丽的衣裳,浓密的金发不可能不引人注目。他接受不了这样的失败,但他隐隐觉得他手中掌握着一些极其重要的东西,他可以利用它狠狠敲诈父亲一把。而且他从财税官朱里安诺那里得到的五百银币他是不会还的。还好,这一整天不算一无所获。
“什么事,儿子?”
“父亲,求您了,别说方言。我听不懂,也不喜欢。”
“你屁都不懂。你想要什么?为什么这么火急火燎的?”
“我想告诉您我已下令逮捕乔万尼•皮科。”
“什么?”诺森八世气得脸都红了,“谁允许你这么干的?只有我才能下令逮捕他。你凭什么逮捕他?”
“因为一个被背叛的丈夫,他也是贵族。”
朱里安诺只是美第奇家族的远亲,尽管他称洛伦佐为表兄。说起他的贵族身份,与古老的皮科家族比起来,是难以望其项背的。可人家付了五百银币啊,就算是个小商人,要是能拿出五百银币,也成贵族了。
教皇立即表现出了兴趣,他最喜欢这些风花雪月之事。
“你一五一十地说来,细节也不要放过。”
福朗切斯凯托将故事原原本本地道了出来。朱里安诺告发皮科伯爵在几个月前抢走了他的妻子,并与之通奸,并有一些贵族作人证(事实上只是他的手下,但这是可以忽略的细节)。他妻子本人也承认了这一点,她很多次忏悔,她承认自己被施了魔法,被鬼迷了心窍,爱上了她的情人。福朗切斯凯托很清楚这是弥天大谎:玛格丽特夫人私奔的真正原因在意大利是尽人皆知的事,但由于他收了五百银币,所以只能选择相信朱里安诺版本的故事。
“父亲,此事不仅关乎一个被背叛的君子的名誉,而且还事关巫术。我认为要以您的名义立刻行动,防止他向宗教裁判所求助。我知道皮科问题在您的心中有多么重要。”
诺森八世靠在柔软的沙发上,晚上他常坐在这个沙发上阅读。他用手揉搓着沙发金色扶手上雕刻的那些天使的脸庞,有节奏地移动着双脚。他儿子撒谎的本事天下一流,但他的谎话编得是如此完美,确实值得一信。或许福朗切斯凯托的鲁莽对他来说是个好事。他会再次审问皮科,他会待之以礼,但事实上他却是个囚犯,等着对其指控的成立。他会让他认为自己是他的朋友,这样一来皮科会更加害怕:还有什么比与刽子手待在一起更可怕呢?因为你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正如等待快乐的过程是快乐的,等待痛苦的过程则是最让人痛苦的。不过还有别的隐情,从他儿子的表情里他能感觉到。
“是的,”诺森八世回答道,“我明白,你做得很好。如果此事还事关巫术,最好要立刻行动。他毕竟有伯爵的身份,还是教皇亲自过问为好,不要让宗教裁判所插手。”
现在福朗切斯凯托必须讲述那令人不悦的部分了。他低下头,把手放在胸口。
“谢谢,父亲。可惜皮科跑掉了,我希望今晚能将他抓获。”
诺森八世立刻站了起来。
“跑了?怎么跑的?你派去的全是废物吗?”
福朗切斯凯托握着剑柄,试图保持平静。
“我派去的是我最精锐的士兵,父亲。但是在圣灵教堂里他们设有埋伏。里面藏着一名高手,是他救了皮科,他杀死了我的三个,或许是四个手下。”
“你深更半夜地来找我就是为了告诉我你行动失败了?”
“不是,父亲,”听了这话,福朗切斯凯托心里虽然不痛快,但表面上还要装出讨好的样子,“事实是我们追捕皮科的时候,抓到了他的朋友——诗人本尼维也尼,当时他正在与一个小伙子搞同性恋。”
“有这种事?真的吗?我倒是听说这种现象在神父中相当普遍。”教皇冷笑着,“虽然我从来都没弄明白他们这样做能得到什么乐趣。他们怎么会不喜欢娇媚的女子,而去喜欢一个男人?”
“我也不知道,父亲,”福朗切斯凯托的嘴角现出一丝笑容,“善良的人是不撒谎的,我句句属实,但这不是重点。”
“你继续说,你在等什么?”
“我知道您对皮科的书十分感兴趣……”
“是的,”诺森八世嘟囔着,“他想取代教皇,取代我。”
“是,他的那900个论题已出版成书,我找到了很多本,是那个犹太印刷商印的,还有……”
“别笑了,说你发现了什么,小杂种,没有冒犯你母亲的意思啊!”
“父亲,我给您带来两部手稿,我觉得它们比伯爵本身更有价值。给您!”
诺森八世从儿子手中拿过那两部手稿,只有几十页厚。封面上写有一行红色的字,字是用手写的,被描了很多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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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什么?”
“如果您给我选的那些老师不是蠢驴的话,这句话的意思是最后的99个秘密论题。”
“拉丁文我懂!我想知道这些秘密论题是什么!”诺森八世怒气冲冲地捶打沙发柄。
福朗切斯凯托很清楚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对父亲的怒火应保持敬畏,这就是情况之一。他立刻收敛起来,小心陪着,像孩子时那样,将两手握拳,放在嘴边,低下脑袋。
“父亲,我以为您知道呢。这两部手稿藏在一个橱子的抽屉里,我原以为您正在找它,它对您非常重要。”
“我连它们的存在都不知道。你是不是已经读过了?”
“没有,父亲,”他装出很老实的样子,“我只看了封面,他们怎么交给我的,我就怎么呈给您了。”
“我看看,这是在开什么玩笑?书页被粘在一起,你干了些什么?”
“我什么也没干,父亲……我在圣母面前发誓,我拿来时就这样。”
诺森八世试着把书页分开,但它们似乎连成了一体。他试着将一个小刀尖伸进去,又将他小拇指的指甲插进去,都毫无作用。
“你刚才说这稿子有多少?”
“两本,您手中那本和我这本,但好像这本也是粘在一起的。”
“算了,别用你那脏手去碰它!”教皇大声嚷着,又自言自语地说,“秘密论题,又是皮科这个疯子玩的新花样,让他见鬼去吧!稿子被粘在一起,就是为了不让人打开它?”
“父亲,我们可以把洛伦佐修士叫来,叫他把书打开,他是炼丹术士。”
诺森八世向四周看了下,眼里一道厉光射向他的儿子。
“别瞎说,什么炼丹术士?你不知道炼丹术已被教廷禁止了两百多年了吗?”
“我想说的是化学家,父亲。”福朗切斯凯托更正道。
“好,这是个好主意。你把他给我叫来,五分钟后他必须站在这里。”
不一会儿,洛伦佐修士几乎是被福朗切斯凯托硬拽着来的。当他看到教皇怒气冲冲的样子,心里便失望地想到他将做的是个不赚钱的买卖。洛伦佐身着破旧的僧袍,好多地方都被烧得大洞小洞。
“我看你比上次胖了,说明我给你的俸禄不少。你现在有机会把你的专业派上用场了,可别让我后悔给你的钱太多。你看看这部手稿,说说你是怎么想的。”
修士低着头从教皇手中拿过手稿,他那寸草不生的脑袋完全暴露在教皇的眼前:那剩下的一点可怜头发差不多被烧掉了一半,还被不知名的药水染上了各种颜色,整个头顶被染成一种十分不自然的绿色。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副厚厚的眼镜,仔细地观察起来。
“这书用的是佛罗伦萨的纸,”他嘴里嘟囔着,“威尼斯的墨水,很可能是红丹制成的。可是它被粘在一起了,陛下!”
“不错,我看你的那些研究还能起点作用……小杂种!它是被粘在一起了,因为这我才把你给叫来。你能把书页分开吗?”
“我试试吧,陛下。”他将书夹在腋下准备往外走。
“你要去哪里,修士?”
“回实验室,陛下,我的工具和溶液都在那里。”
“你不能回去。你把工具都拿到这里来,书稿不能离开这个房间半步。”
修士快步跑了出去,又很快跑了回来。他将几个瓶子、几块染了色的面包放在桌子上,面包发出一股酸味。福朗切斯凯托在靠近窗户的台阶上坐了下来,他从壁炉里拾起一根木棍,用匕首将它削尖。教皇嘴角带着一丝威胁的冷笑,漫不经心地看着修士在忙活。修士开始冒汗了,浑身发抖,一不小心碰倒了一个瓶子,瓶子里的液体很快地流到桌子上,并发出嗞嗞的声响。
“蠢驴,小心点!”诺森八世喝道。
洛伦佐赶紧拿起抹布擦桌子,一不小心又烧伤了手。他拿起一块染了色的面包放进溶液,可是他的手被烧伤了,疼痛难忍,渐渐地红了起来。诺森八世看到修士的动作没有半分自信,软弱无力,不禁皱起眉头来。
“住手!”教皇下令道,“你的手怎么了?”
“没什么,陛下,谢谢您关心,别担心。”
“我担心的不是你,是书,让我看看你的手。”
修士将手伸出来,教皇瞪大了眼睛,手上的皮已经脱落,里面的肉都露了出来。诺森八世做出一个奇怪的表情,将目光从他的手上移开了。
“你走吧,修士,”他下令道,“别弄了,别再把书给弄坏了。”
“陛下,我……”
洛伦佐没把话说完就晕倒了。福朗切斯凯托迅速给两个仆人使了个眼色,他们清理了桌子,把洛伦佐的尸体抬走了。房里间弥漫着一股酸酸的并混合着烧焦的皮肤的味道。
“打开窗子,”教皇说道,“太呛人了。”
“父亲,我想……”
“别烦我,你什么也别想。你明白你错在哪了吧?你不要再去想事了。”
福朗切斯凯托恨恨地看着他,可诺森八世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他已经看惯了那样的目光,尽管这种目光来自于他的亲生儿子,他也不觉得特别反感。
“你走吧,”教皇继续说,“你去把克里斯托弗给我叫来,要尽快。”
“克里斯托弗?为什么?”福朗切斯凯托问,不过他马上就后悔了。
所有人都知道克里斯托弗是诺森八世最喜爱的侄子,不过他们更知道,这个所谓的侄子实际上是他的私生子。诺森八世年轻时十分好色,不满十八岁时就将热那亚佩莱斯特罗家族中最小的女儿的肚子给弄大了,于是诺森的父亲——元老院的阿拉诺下令严禁消息外传,并将儿子送往那波利。后来,这位私生子却越来越讨未来教皇的喜欢,原因之一就是他与自己长得太像了,诺森八世在各种场合都将这个儿子安排在自己的身边。尽管福朗切斯凯托不担心继位问题,但对克里斯托弗却依然充满妒忌,甚至是憎恨。
教皇冷笑了一下,看着他。
“我为什么要他来?因为我喜欢,儿子。”
福朗切斯凯托从不记得父亲那样称呼过他,可这样的称呼却不含半点慈父的温情,他转身快步向外走去。
“等等。”
“遵命,父亲。”
“皮科的朋友本尼维也尼现在在哪里?”
“在诺那城堡的监狱里,父亲……”
“好,但要好好待他,不要让他有丝毫的不悦,记住。看着吧,他会很快与那些狱友打成一片的。任何人都不能动他一根毫毛。”
福朗切斯凯托点了点头,打开门。
“记好了,”诺森八世继续说,并对自己的一语双关十分得意,“他的后台是洛伦佐•美第奇……过不了多久他也许会成为你的岳父。”
福朗切斯凯托突然转过身来,不小心把头碰到了门上。
“什么?”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别担心,你走吧,把克里斯托弗叫来。你们要给我抓到皮科,这次可别再失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