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沉沉,一轮新月高悬空中。月光下,在连接阿莱佐与基斯两地的古老的卡西亚大道上,一群全副武装的骑兵气势汹汹地策马飞奔。马背早已渗出汗水,马鬃在骑兵手中火把的映照下闪闪发亮。谁要是在路上见到这么一群人,肯定会以为他们是一帮要纵火焚烧教堂的强盗。
领队的人身形魁梧,披着长袍,身穿做工精细的皮制上衣。尽管马步已开始沉重,但他仍然分秒不停地向前飞奔。马一旦放慢脚步,他便立刻抽上两鞭子,马身上已经渗出血来。好几个小时的急行中,队伍里没人敢跟他说话。此刻,这位阿莱佐的税务官、美第奇家族的朱里安诺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复仇,如何去惩罚他妻子以及那个罪该万死的、竟敢与自己妻子偷情的野汉子。这一对贱人让他名誉扫地,不把他们碎尸万段他誓不罢休。即便没人敢当他的面提及这桩丑事,朱里安诺早知道这对贱人的私奔已成为托斯卡纳当地人茶余饭后最有意思的谈资了。而且,这个消息会很快传到佛罗伦萨,让整个宫廷笑掉大牙。
这时,一位头戴羽帽、身穿深色盔甲的骑兵靠近了他。与朱里安诺不同的是,这位骑兵一身戎装,言语里带着生硬的德语口音,让人不寒而栗。
“主人,印迹越来越清楚了,他们已经在我们手中了。就算他们马不停蹄,我们追上他们也不过是一两个小时的事。马都跑累了,也许该让它们休息休息。”
“今晚谁要是让我不高兴,我就让他永远休息下去,这是他唯一的休息。”朱里安诺并未放慢速度,“我很奇怪,利奇,你走不动了?”
朱里安诺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冷笑,让利奇很不舒服。这位瑞士雇佣军是阿莱佐税务所卫兵的头目,他曾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按照合同约定,他还要为朱里安诺•美第奇效力两年。因为有约在先,尽管心里已怒火中烧,但也不得不忍气吞声,当然俸禄是不能少的。他心底又升腾起一丝得意:玛格丽特夫人给他的老公——也就是他的主人朱里安诺带了顶漂亮的绿帽子,真是活该!
“好吧,主人,谨听您的吩咐。我立刻叫他们跟上您。如果他俩在旅馆停下睡觉,不出一小时,您就可以随意处置他们的身体了。”
利奇走开了,嘴角边带着一丝谁也看不到的笑意。他有意加重了“旅馆”、“睡觉”、“身体”这几个词的语气,像是在提醒朱里安诺,此时此刻,他老婆正在床上和她的情人翻云覆雨呢。
在松树大教堂处他们离开大路,就近抄起山路来。夜色下,放眼望去,这一片片的丘陵如同广袤大海里的一座座小岛,让这群骑兵颇受考验。他们脚下是大片的沼泽,它们一点点地吞噬着平原,在夏日里散发出恶臭,在冬日里结成厚厚的冰冻。
当追到巴迪科特城堡外时,他们不得不停了下来。深夜中这里显得更加荒凉,紧锁的铁门把这一群人挡在了外面。朱里安诺用厚厚的护肘粗暴地敲门。他专门请铁匠将护肘打造得很尖,使它成为进攻的利器。
桥头的卫兵突然被惊醒,他们手握长矛,骂骂咧咧地打开瞭望窗。朱里安诺高声报上自己的名字,卫兵们忙不迭地跑过来开门,不过再匆忙也没忘记讨要一点过路费。一干人等快马奔到马尔恰诺来。利奇抬头望去,远处有灯火闪烁。他没等主人吩咐便立刻命令众人熄灭手中的火把,徒步前行,不许发出任何声响。渐行渐近,在百米开外的地方,他们看到一家旅馆,旅馆外停着一辆华贵的马车。利奇想,是他们,肯定是他们,他们跑到这里停下来休息,或许还干点别的事情。不管怎样,这一夜马不停蹄的追捕总算告一段落了。
一干人等拴好马,悄无声息地靠近旅馆。他们每个人手里都拿着剑和锋利的匕首。利奇使了个眼色,两个士兵迅速地爬到了马车后边。车内有两个睡着的仆人,他们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被割破了喉咙,成为了刀下鬼。另一个仆人隐约听到一些动静,向马车走过来。无声无息中,利奇将一把利剑插入他的腰间,另一只手捂住他的嘴巴,让他叫也叫不出来。利奇将剑一直插在仆人的体内,直到听不见他痛苦的呻吟为止。这时,他突然将剑拔了出来,顿时鲜血淋漓。他回头示意其他人紧跟上来。朱里安诺在最后,最精彩的部分要留给他。他要将那对贱人捉奸在床,报仇雪耻。
门是锁着的,想悄无声息地进入是不可能的。这时,利奇轻轻地敲门,好像客人在找旅馆一样。几分钟后,一楼的窗户里闪耀着烛光,巨大的大门上开了个小窗。利奇咳嗽了几声,寒暄了几句:“深夜叨扰,敬请原谅。”门被打开了一个缝。店家看见一把匕首在眼前晃动,立刻叫了起来,利奇飞快地拿起一块破布塞到他嘴里。店家手中的蜡烛掉在了地上,这个声响惊动了趴在桌上睡着的几个仆人。此时,一帮人迅速进入旅馆。
利奇喊了一声,其他几位士兵跟了进来。既然已经被发现,现在最好的策略就是震慑敌人,让他们不知所措。这根本就不是战争,因为一方是刀俎,另一方是鱼肉。那三个被惊动的仆人还来不及拿起武器就已命丧黄泉,其余几个睡在楼上的仆人被混乱声惊醒,他们想自卫,但须臾之间便被结果了性命。而朱里安诺的手下只有一人的胳膊受了点轻伤。一行人走近卧室的房门,门口最后一名守卫被一剑刺穿,朱里安诺排开众人走了过来。他本想敲门,似乎对他曾经的爱妻表示最后的敬意,他的确是爱她才娶她的,并非为了她那点可怜的嫁妆。但他立刻意识到,如若敲门,必然会招来嘲笑,也是对这帮辛辛苦苦追了一晚上的手下不尊重。于是,他对着门使劲踹了一脚,门却没开,里面也没有一丝动静。朱里安诺朝利奇看了一眼,利奇立即给两个手下做了个手势。他们猛烈地朝门上撞去,门开了,随即他们便退了出来,让主人走了进去。
黑暗中,朱里安诺看见床上躺着两个人,一动也不动,只见到两人的眼睛。他示意手下离开,他们都悄悄地走下了楼梯。利奇没有动,看着这帮人下了楼,眼里掠起嘲讽之意。随后,利奇从桌上取了支蜡烛,点着了它,便转过身去,背对着床。床上这对情人一起探起身来,身上盖着薄薄的羊毛毯子。借着烛光,朱里安诺看清了眼前的一对男女。妻子眼中带着怒气,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惧,在镀铜色头发的衬托下,她那张小脸比平日里更具风情。他的情敌皮科伯爵一头长发,平静地注视着朱里安诺,没有流露出一丝惊异的表情,似乎等这一刻已经等得很久了。
朱里安诺俯视着眼前的男女,低声说道:“我要杀了你们!”
玛格丽特夫人冷冷地回答:“你不会这么做的,不是吗,朱里安诺?因为这样做会毁了你的生意。”
“但我有权这样做,”朱里安诺提高了嗓门,“而且没有人能责备我。”
“有人可以,比如洛伦佐。”
“他自己在佛罗伦萨还一身官司呢。再说了,我觉得他也不愿意去保护一对奸夫淫妇。我可以留他一条命而杀了你。”
“你不会这样做的,我知道。”
“你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你还有脸活着吗?”
“朱里安诺,”玛格丽特的语调变得温和起来,“你曾给过我爱,你的爱也曾温暖过我,我也一直很敬重你。但我也跟你说过,我一旦找到真正属于我的另一半,我便会追随感情而去,而不是守着那份妻子的责任。这是我们婚前的约定,你也接受了。”
朱里安诺将目光转向他妻子身边的那个男人。
“是的,”皮科第一次打破沉默开口了,“就是这样,先生。我和玛格丽特是真心相爱,我们之间的这份真爱是超越世俗的。我理解您内心的痛苦和愤恨,但这份爱是从我和玛格丽特第一次见面起就已经注定的,从一开始我们就知道我们是为彼此而生的。”
“闭嘴!你没这个资格!你别以为你的家族地位显赫,你就能保住自己的性命。”
“我早就准备好死了。”皮科从床上起来,裸露着上身朝朱里安诺走过来,“您可以杀了我,根据法律您也有这个权利,或许我们能得到您的理解。我不会恨您,因为直到今天,作为玛格丽特的丈夫,您一直在保护她,所以您做出任何决定,我都不会反对,但她将永远是我的女人。”
朱里安诺睁大眼睛瞪着皮科:他赤裸着身体,一动不动。朱里安诺抬起左臂,要用那特意制作的锋利护肘去攻击皮科,又抬起右手握住剑柄威胁对方。但皮科依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双手握拳,盯着朱里安诺。此时,朱里安诺的表情也异常平静。两个男人对视了很久,但他们的眼睛里却没有一丝挑衅的目光。朱里安诺似乎看透了皮科伯爵的心思,而且觉得对方也一样读懂了他的心思。他把两只胳膊放了下来,转过去对他的妻子说:“我们走吧,我带你回家。”
“我知道。”玛格丽特严肃地说。
玛格丽特开始穿衣服,朱里安诺转过脸去,待她穿戴好之后,他伸过胳膊扶妻子下楼。利奇转过身,拿起皮科那华贵的衣服扔在床上,要他赶快穿好。
“皮科阁下,我们正等您呢,”利奇不无讥讽地说道,“不好意思,有劳您跟我走。”
皮科在利奇的注视下不慌不忙地穿好衣服,正当他往外走的时候,利奇走上来用一条厚厚的皮带捆住他的双手,皮科未做任何反抗。他被人扶着上了马,由利奇和其他五位骑兵一道押送往回走。一干人走到马尔恰诺城墙的时候,城门已经打开。他们沿着狭窄的外墙前行。其中一位骑兵走上前带路,朝着练兵场的通道走去。皮科下了马,被押到两个身着浅褐色制服的士兵手中,随后被带进了城堡。走过一扇高大的铁门后,有一个相当宽敞的牢房,皮科被“请”了进去。在他身后,那扇沉重的大门又被关了起来。
他彻夜无眠。透过墙上那狭窄的小窗,皮科长久地注视着上方那一小片星空。一股玫瑰的香气从窗外无声无息地飘了进来,那香味和他与玛格丽特一同编的玫瑰花结散发出的味道一模一样。在他内心的最深处,他深知,玛格丽特是他此生最后一位女人,只有与她在一起他才感到完整。爱将他们紧紧地连在一起,永不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