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9节 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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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华,咱家的棉花有虫子了,我买了药,明天是星期天,你帮着我打药吧。” 星期六下午,李宝华回到家,他的老婆景珍正在灯下仔细地看着农药说明书。
“咱家的喷雾器呢?”一听说老婆要他明天打药,宝华就在院子里找喷雾器。他家的喷雾器买了四五年了,每次邻居借去用,送回来就不喷雾了。没办法,宝华只好自己动手修理。
“你不说我倒忘了,今天上午大眼子他老婆借去了,怎么还没给送来?不行,我这就去他家背回来。”说着,景珍就拿着手电筒向大眼子家走去。
三亩多棉花,宝华和景珍打了整整一天。回到家,两人累得浑身无力,连话也不愿多说了。吃晚饭的时候,景珍特意炒了两个菜,买了一瓶景芝白干。“宝华,干活累了,你不喝点酒解解乏?”说着,景珍把酒壶放进了盛着热水的碗里。
“喝点就喝点,今天晚上我还到学校值班呢。”宝华把酒倒进酒杯里,慢慢地喝了一口。
“天都这么晚了,不去不行吗?”景珍说。
“这是学校的规章制度,必须遵守。再说,我是党员,得起带头作用。吃了饭,你就睡觉吧,干了一天活,你也怪累的。”
今夜没有月亮,李宝华走出房门,走进了深不见底的黑暗。刚走出村子,来到公路上,李宝华就听到一声“站住,把你身上带的钱留下!”接着,就从路边闪出一个黑影来。过了大约半分钟,李宝华才回过神来:今晚碰上劫道的了。
“我告诉你,我是高山中学的民办教师李宝华,穷光蛋一个。要钱没有,我今年48岁了,要命还有半条。”借着酒劲,李宝华大声喊起来。
这喊声划破了寂静的夜空,传得很远很远。那人一听,知道自己撞上了穷鬼。于是,他也大声说道:“还不快滚,胡罗罗什么!”
第二天老师们回到学校的时候,李宝华把昨天晚上发生的事儿讲给老师们听,直惹得大家哈哈大笑,有几个女教师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两手捂着肚子直不起腰来。
从此,民办教师李宝华的故事就在我们那儿广为流传。时不时的,老师们就提起来,谈论一番,哄笑一番。有好事者,还对这件事进行了绘声绘色的演绎,并编成了顺口溜:“夜黑风高天,宝华去值班。路边黑影喊,留下买命钱。酒壮宝华胆,我是老民办。惹怒劫道人,还不快滚蛋!”
1988年的冬天,雪来得格外晚,进入腊月都十多天了,也没见几片雪花。这天下午,教导主任秦义原接到镇教管办的通知,要他到教管办参加会议,研究年终考试的有关事宜。
在这次会议上,教管办李主任首先强调了这次考试的重大意义。他说,这次考试,主要目的就是把老师们半年来的教学成绩进行一个大排队,看看哪些老师工作态度端正,工作积极认真,教学成绩优异,哪些教师整天吊儿郎当,混天熬日,误人子弟。对成绩好的老师表彰奖励,在教师评优、转正和职称晋升上优先考虑,对那些纪律散漫成绩较差的老师要严肃批评,扣发一年的教学奖金。接着,王副主任讲了这次考试的办法,他着重指出,为了使这次考试能客观公正地检测出老师们的教学成绩,经教管办研究决定,今年的年终考试采取两校教师对调的办法。也就是说,高山中学和镇中心中学的老师调换监考,每一科考完后试卷送到教管办,由教管办组织人员统一密封。考试结束后,再由教管办组织教师进行分工流水阅卷,同一年级的教师不阅本年级的试卷。秦主任认真地听着,一句不拉地记着。
等秦主任开完了会,推出自行车走出教管办的时候,天上已经飘起了雪花,纷纷扬扬,一片片,一朵朵,如蝶飞,似蛇舞。这时,秦义原才突然想起,在院子里晾晒的玉米还没收起来呢。老婆美英这些天到镇上的蔬菜加工厂打工,每天晚上八点多钟才回来。不行!我得先回家,把玉米收起来。想到这里,秦义原急忙骑上车,快速地往家赶。
仅仅一夜工夫,天地间就变得沉静起来。房屋上、树梢间、道路中、田野上,白花花,银亮亮。
麻雀在落满雪的树枝上叽叽喳喳地叫着,吵醒了正在熟睡中的秦义原。他赶紧穿好衣服,推开门,外面白茫茫的一片刺得他的眼睛很长时间才睁开。他使劲地揉了揉,洗了把脸,走进院子里,拿起扫帚,把院子里的雪扫了,堆在阳台边的石榴树下。
“义原,你还吃饭不?你要是吃,我现在就起来给你做。” 屋里的美英说。秦义原又踅回屋里,“美英,我顾不上吃饭了,学校里的老师们还等着我传达昨天下午的会议精神呢。”
秦义原推出自行车,把昨天下午从教管办带回来的各科考试模拟题用一块塑料布包好,放到自行车后座上,仔细地用绳子捆结实,然后就上路了。
厚厚的雪把整个地面都覆盖了,白茫茫的一片,连自己平时再熟悉不过的村路也分辨不清了。骑着车子,秦义原就感到有点心慌。刚走了几十步远,他就觉得有点吃力。脚使劲地蹬,车子依然走得很慢。走了一阵子,秦义原已经累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他不得不停下车子,用手把沾在车轮子上的雪抠下来。歇了一会儿,秦义原又蹁上腿,蹬了没几下,“嘎巴”一声,车链子断了,这可愁坏了他:回家放下车子吧,路已经走了一半多了,再有10多分钟就到学校了;不回家吧,那就只好扛着车子走。
擦了一把汗,秦义原扛起自行车又上路了。每走几十步,他就放下自行车歇一歇。
等秦义原扛着自行车来到学校的时候,我和钟英梅等几个在校的老师正指挥着学生打扫校园里的雪。
“李老师,快叫几个学生过来,把我的自行车抬到教导处前,我已经快撑不住了。”秦义原喘着粗气,有气无力地说。
“秦主任,人家是人骑车,这回,你可是车骑人了。”我一边招呼着学生,一边笑着说。
“我可没工夫和你开玩笑,可把我累死了。快看看,复习模拟题湿了没有?”秦义原说着,用手指了指自行车后座。
几个学生很快就把秦义原的自行车抬到了办公室前。我解下车后座上的绳子,把考试模拟题搬进了教导处。
秦义原顾不上休息,一边用手拍打着身上的雪,一边向校长室走去。
“老师们,到教导处开会啦!”刘正义在办公室门口扯着喉咙大声吆喝着。
老师们纷纷来到了教导处。首先,秦义原传达了昨天的会议精神。接着,秦校长做了重点强调,他希望老师们集中精力,搞好复习,千万不能麻痹大意。他一再强调,考砸了,一年的教学奖没有了是小事,最重要的是它直接影响到老师们的职称晋升、民办教师转正的早晚。
秦校长正说着,李宝华、秦国良进来了。“路上不好走,我们俩来晚了。”李宝华说。
“今天天气特殊,来晚了情有可原,下不为例。你们俩赶紧坐下,我们正开会呢。”秦校长说。
秦国良看了秦校长一眼,什么话也没说,一屁股就坐在了沙发上,由于用力过大,沙发晃动了几下,靠近沙发的辛玉信老师不得不把自己的身体向另一边歪斜。秦校长看了秦国良一眼,嘴角动了一下,想说什么,最终也没有说出来。
秦校长讲完了,副校长张建国就考试日程作具体安排。张校长用手理了理头发,不紧不慢地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放到桌子上。“老师们,关于这次年终考试的重要性,刚才秦主任、秦校长都说的不少了,我也就不再重复了。下面我公布一下这次考试我校到镇中心中学监考以及在本校分发试卷的老师名单。到镇中心中学监考的老师有:秦义原、辛玉信、李宝华、秦国良、杜玉梅……,在本校负责分发试卷的老师有:王玉花、钟英梅。颜德良校长负责镇中心中学来我校监考教师的生活,我在本校负责……”
张建国的话还没有说完,杜玉梅老师就站了起来:“张校长,你也知道,我的腿有毛病,我家离镇中心中学又远,能不能让我留在本校,让年轻教师去监考啊?”
杜老师的话立即引起了老师们的注意,各种目光一齐向她投来:惊讶,同情,怜悯……
办公室里一阵沉默。
过了一会儿,张建国看了看老师们,又看了看杜玉梅,很和气地说:“杜老师,你的情况我了解。不过,这次考试我们学校实在没有多余的老师安排了。你看,连秦主任、辛老师、李老师都得去呢。老师们都知道,我们学校的学生少老师少,镇中心中学的学生多老师也多。所以,每次考试,安排老师调换监考就是一件很让人头痛的事。我们学校的老师基本上是全部出马,一个萝卜一个窝,可镇中心中学呢,还有许多老师闲着没事。这个问题,我和秦校长多次向教管办李主任反映,李主任总是推辞说以后慢慢解决。秦校长,你说是不是?”
秦校长看了看张建国,“我想这个问题早晚会解决的。张校长,你再做做一些老师的工作,尽量照顾一下杜老师。”
“杜老师,你是老教师,又是党员,你就坚持两天吧。”张建国很无奈地说。
张建国的话,说得杜老师泪珠簌簌地掉了下来。她低着头,不停地用手绢擦着脸上的泪水。张校长下面还讲了些什么,她一句话也没听见。她满脑云雾翻滚,心里浮起一股不可名状的苦涩味儿,是委屈?是嫉妒?是怨恨?是痛苦?她说不清,此时她只感到自己像被什么蛰了一下,心里一阵阵地疼痛……
散了会,我找到了钟英梅,“英梅,你不觉得今天张校长的安排有点不近人情?”我说。
“文生,你是说张校长让杜老师监考的事儿?”钟英梅说。
“问题就出在这里。杜老师是干了20多年的老教师,年龄大不说,她是跛子,平时走路都很吃力。这几天下了雪,路上滑,要她去10多里的镇中心中学监考,这不明摆着是欺负残疾人吗?英梅,你说,张校长这样做,是不是不讲人情?”
“是啊,杜老师不光腿瘸,她还患有风湿性关节炎,每逢冬天或阴雨天,就疼得难受,让她去镇中学监考,也真难为她了。”钟英梅说。
“英梅,我们都是年轻教师,不要怕吃苦受累。台湾歌手郑智化唱的《水手》这首歌,你听过吗?”
“我不但听过,我还会唱呢。文生,我唱给你听: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怕,至少我们还有梦……” 英梅高兴地唱着。
“其实,不只是我看出来,许多老师也都看出来了,张校长这样安排纯粹是别有用心。他和王玉花的不正当关系,在校园里、社会上已经传得沸沸扬扬。英梅,你不知道,人们说的话,多难听!张校长打你的主意,已不是三两天了。我刚来学校的时候,也就是第一个教师节评选县优秀教师的时候,张校长就给我扔了个纸团,让我写上你的名字。那次,你抄了杜老师的教案,张校长却说你的教案如何重点突出,把杜老师的教案贬得一文不值。还有,每次开教师会,他总是表扬你和王玉花。他这是放长线,想钓你这条美丽的鱼。”我说。
“我也觉得有点反常,可我没有往那方面想。”钟英梅说。
“钟英梅,正因为我希望你永远冰清玉洁,永远出淤泥而不染。所以,我才时时提醒你,千万别上了张校长的当。他这个人,表面上道貌岸然,其实是十足的伪君子。到时候你要是让人家在背后戳脊梁骨,就悔之晚矣。”我说。
“要不,我和张校长说说,让杜老师留下来在学校里分发试卷,我去监考?”钟英梅说。
“我也是这么想的。”我说。
钟英梅来到了张校长的办公室。
“钟老师,你怎么有空到我这里?快请坐。”张建国一边说着,一边殷勤地给钟英梅倒水。
“张校长,刚才开会的时候,杜老师提出来她想留在我们学校里。我想了又想,杜老师年龄大,腿又有毛病,不如我和她调换一下,我去镇中学监考,让她在我们学校里和王玉花老师分发试卷。”
“那怎么行!说过的话,泼出去的水。学校已经决定了的事,我要是改了,你让我这当校长的脸往哪儿搁?今后的工作还怎么开展?钟老师,你人长得漂亮,教学成绩又那么好,让你留下来,也是我的意思,你只要照着我安排的去做就是了。你好好表现,以后如果有民办教师转正的名额,我首先推荐你,你可别辜负了我对你的一片苦心啊!”张校长说着,眼睛却直直地盯着钟英梅高耸的前胸。
钟英梅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小声说:“谢谢你,张校长,那我走了。”
“钟老师,急什么,再坐一会儿嘛。”张建国“霍”地站起来,手向钟英梅胸前伸过来。
钟英梅赶紧拉开门,跑了出来。
回到办公室。钟英梅没有把张校长对她说的话全部告诉我,但我从她那复杂的表情中,已经猜出张校长一定是对她说了些什么或是对她承诺了些什么。我不好再问下去,我对钟英梅说:“英梅,凡事自己都要多想几个为什么,可别让老师们在背后说三道四。”
“文生,谢谢你提醒我。”钟英梅说。
杜玉梅老师还是到镇中心中学监考去了。第二天最后一场考完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路面上重新结起了一层薄冰,滑溜溜的。杜老师艰难地骑着自行车,在路上慢慢地行走着。来到村口,刚要拐弯,迎面来了一辆汽车,刺目的灯光照得她的眼睛睁不开。杜老师本想减速慢行,结果由于一时心慌,脚用力过猛,自行车发生侧滑,连人带车一起冲出路基,滚到了路边的沟里。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杜玉梅才爬起来,好在只是脚被自行车前轮挤了一下,并无大碍。她慢慢地扶起自行车,把车子推到公路上。这次,她没敢再骑,她小心地扶着车子,一步一步地向前挪。
晚上8点多了,杜老师才蹒跚地回到家。推开门,却没有进屋,她靠在门框上,许久没挪窝儿。她自己也不清楚是在想这两天监考的烦心事儿,还是先歇歇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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