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营乡几千号人站在大堤上,打着横幅:人在水在,誓与河水共存亡。下游沙湖和龙山的群众也打起了横幅:一河所生,一河所养,有难同当,有福共享。有人甚至打出了“娘的奶头你吃得我也吃得”这样直白的标语。双方争得面红耳赤,互不相让。区里和县里的领导都被叫去,谷川区长不讲话,只是说只要群众答应怎么都行,我们没意见,都是一河水养大的嘛。龙山县长说这不是明摆着推责任吗,群众说了算还要领导干什么?谷川区长笑说,依靠群众是我们党的光荣传统,这个传统什么时候都不能丢。龙山县长明知人家是在搪塞,不想解决问题,但又在语言上占不了优势,只能焦急地看沙湖县长孔祥云。反正沙湖旱情比龙山还重,只要沙湖能度过去,龙山就能度过去,好歹龙山还有几座水库呢。孔祥云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他以前在谷川做过常务副区长,去年才调到沙湖县。上游情况要说他比龙山县长更了解,三座水库的水充其量也只能解决谷川自己的问题,但他现在是沙湖县长,就不能这么想问题。他站出来说:“听群众的没错,但这条河不是谷川区的吧,祁连山不是谷川区的吧,上游要丰收,总不能把下游饿死,怎么着也得分一瓢给下游解渴。”
“水就在库里,我没藏起来,两位县长要多少,只管拿走,我决没意见。”谷川区长依旧不急不躁地说。
“怎么拿?你让水库工作人员躲起来,大坝又让群众占着,我们怎么拿?”龙山县长咄咄逼人道。刚才是群众吵架,这阵轮到他们吵了。谷川区长却不想吵,做出一副甘拜下风的样子:“我的两位好领导,千万别冤枉我,水库管理人员是让群众赶跑的,情况你们都看到了,再闹下去,我这个区长也会让他们赶跑。”
“装,装,装,你就装。”龙山县长明知谷川区长是在演戏,却又拿他没办法,这事摊谁头上,怕都一样。去年沙湖县跟他告急求援,他一样装了哑巴,一滴水也没支援。没想到同样的难题现在又搁到了自己头上。
三位领导都是位子上的人,平时见了一个比一个热情,一个比一个客气,礼尚往来,客套得很。这阵为了水却要红脸,也实在是难为他们。
市委书记吴天亮一直看着三位,他是中途赶来的,他来的时候,三方群众正纠缠一起,中间确也动了手,不过还算克制,没出大问题,伤的几个人他看过,都不重。本来他想把公安叫来,后来一想算了,集体突发性冲突面前,还是保持克制的好。
“说吧老陆,这水到底放还是不放?”吴天亮问谷川区长。
“书记,您也看到了,群众情绪这么大,我真是无能为力啊。”谷川区长姓陆,听见吴天亮问话,苦着脸说。
“我看你根本就没想着解决问题,煽动群众情绪,鼓动闹事,老陆你胆子不小啊。”吴天亮拉下脸来批评。陆区长结巴着,他还没胆子让吴天亮生气,但他真没能力说服外面的群众。正尴尬着,吴天亮开口了,他冲孔祥云和龙山县长说:“先把人带走,其他问题回去再解决。”两位县长面面相觑,极不甘心,但市委书记这样说了,他们也没办法,只能服从。
陆区长倒是松下一口气来。
吴天亮又转向市委秘书长:“路波找到没,等他多长时间了?”市委秘书长结结巴巴说:“站上说他早就出来了,但现场找不到他。”
“打电话给邓家英,让她去找!”吴天亮火了。
这个时候,邓朝露正在四处找路波。水库上到处是人,黑压压一大片。有的在看热闹,有的在等待更大的热闹,更多的,却是在嚷嚷着水。邓朝露步子飞快地穿来穿去,哪也不见路波的影子。她问过几个熟悉的人,都说没看到。后来她看见几个跟洛巴穿戴一致的藏人,想走过去问问他们。那些人站在半山腰间,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些为水吵得不可开交的汉人们。山腰上不知什么人在唱《五哥放羊》,嗓子还不错,凄凄切切的声音跟山下水库上正发生着的事很不和谐。邓朝露刚到山脚下,就听有人说,路波正跟几个放羊的老汉“挖牛”呢。
“挖牛”邓朝露懂,是一种类似扑克牌的玩法,山里人管一种纸牌叫“牛九”,闲时没事,就靠它打发光阴。邓朝露走过去,见山脚一背风处,几个老汉坐在皮袄上,面前摊开一张羊皮,路波就在中间,手里抱着“牛九”牌,正笑眯眯地计划着怎么让几个老汉输掉。几个老汉一看就是行家里手,根本不服他。有个老汉声音很大地训他:“磨蹭什么,出牌啊陆水文。”
“三老虎!”路波猛叫一声,甩出三张Q来,老汉哈哈一笑,脸上露出得意道:“就知道你舍不得牌,打对老虎我就输了,三牛!”路波懊恼地连叫几声,腾地起身说:“不玩了不玩了,玩不过你们。”
一股子尘腾起,是路波屁股上的土。老汉们不依,刚才赢了牌的叫嚣:“正玩兴头上呢,不能走,人家抢水你慌个啥,去抢好了,反正水迟早要干掉。”
“谁说的?!”邓朝露奔过去,不满地瞪了老汉一眼,一把拽过路波:“找你都找疯了,还有心思玩?”
“找我做什么?”路波明知故问。老汉帮腔道:“这是邓家女子吧,嗯,长大了,长成野丫头了。”
“你才野丫头哩。”邓朝露学着山里人的话,抢白了一句。几个老汉马上笑了,都说:“像,跟她妈一个性子。去吧路水文,忙你的正事去吧。”
路波没吭声,兀自走了,脸上完全是事不关己的模样,让邓朝露纳闷,他怎么这样啊,都闹成这样了,还能打他的牌。
邓朝露追上来,毫不客气地问:“是不是你操纵的?”
路波知道邓朝露问什么,不否定,但也不承认,仍旧走着,走几步停下,瞅了瞅黑压压的人群,像是忽发感慨地说:“当年要不修这水库,就没这事了,世事难料啊。”说完,也不理会邓朝露,一个人往前走了。
邓朝露越发觉得路波不大对劲,不只是样子怪,说的话更怪,傻傻地望着路波背影,一时竟有些恍惚,这人是路波吗?联想到路波近来一连串古怪的行为,还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传闻,邓朝露脑子里冒出一个疑问,路伯伯到底在玩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