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凭张校长、秦主任怎样苦劝，老师们怎样挽留，干了15年民办教师的于颜民老师就是那个犟脾气，说不干就不干了，十头牛也拉不回。

   可是6年前的于颜民老师，却不是这样。

   那年春天，镇捻线厂王厂长找到于老师，要他到自己的厂里当办公室主任，月工资500块。王厂长说：“于老师，你毕竟是干了多年的老师了，对教师这份职业可能还有点不舍得，你先好好考虑考虑，两天后给我个准信儿。”

   考虑？于颜民想，这还用的着考虑吗？就他每月挣那几个死工资，塞牙缝儿都不宽余。怎么，给你当办公室主任，每月就能给500块？500块呀，这个数目对于颜民来说，不亚于一个美丽耀眼的天文数字。

   要说钱，颜民当教师10多年，从心眼里就没想潇洒过。拉家带口的，挣俩钱儿，能养活老婆孩子就行。可眼下，颜民一家的日子离温饱水平还差一大截呢。有人说，现在当教师的叫人眼热。颜民不认这个理儿。他是民办教师，本来工资就低，上边还经常拖欠着不给。再说，老婆在家种着七八亩地，拉扯着俩孩子，大的上中学，小的在村里上小学，锄镰锨镢，油盐酱醋，针头线脑，哪一样不得花钱？眼下正是春耕大忙季节，学校离家20多里路，颜民又偏偏教毕业班，整天泡在学校里，一月回不了几趟家。地里的活他帮不上，在学校里又挣不来钱。干教师这么多年了，每月才80来块的工资，扣除这个集资那个捐款，每月也就70来块。这几年镇上的经济不景气，这点工资也常常拿不到手。颜民在学校里不好过，家里的日子也过不好。眼看着人家施肥，耕地，下种，老婆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走东家，窜西家，好话说了一大堆，钱借了三四百，总算缓过气来。

   欠了人情，拉了饥荒，老婆总觉得低人一等。这不，春种刚过，老婆就把小孩子托付给颜民60多岁的母亲，自己来到了学校。颜民说，这样也好，咱就一起将就着过吧。老婆生气了：“那咋行？你在学校给俺找个活干，就是打扫厕所也行，总不能让俺吃闲饭吧。”

   颜民苦笑着说：“学校正在深化内部改革，实行优化组合。听秦校长说，还准备减下几个人来呢。这事……不好开口啊。”

   吃过早饭，颜民上班去了。老婆洗了碗，也出了门。

   晚上回到家，颜民就觉得不对劲儿。正在他纳闷的时候，老婆进了门。

  “颜民，我也能挣钱了！”老婆一进屋就笑着喊起来。

  “你能挣钱？”颜民吃惊地看着自己的老婆。

  “我今天去镇上的饭店了，给人家择菜，每天能挣10块钱呢。”

  “你……你怎么能去那儿！”颜民说。

  “颜民，咱总要攒钱打饥荒吧。”老婆说。

  “唉！……”颜民长叹了一口气。

   颜民早就听说过，如今的饭店，为了招徕顾客，什么办法都用，“我看，你……还是别去。”

  “颜民，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我挣的是干净钱，老板要是耍心眼儿，我就不干了，行吧?”老婆也是替他分忧。这，颜民心里明白。

  “你呀，还是多长几个心眼好。”

   一个大老爷们连老婆孩子也养不起，颜民的心里好不是个滋味儿。

   明天王厂长就来听他的回话了，怎么办呢？颜民点上一支烟，一口接一口地吸着，缭绕的烟雾立时就弥漫了整个小屋。

 “颜民，快睡觉吧。”老婆说。

  “我看，明天……你就不用去饭店了。”

  “咋？你答应王厂长了？”

  “你就不用管了！”

  “颜民，我总觉得王厂长和你说的那个事不大实靠。”

  “你不懂。”

  “颜民，我不怕吃苦。我想，咱家的日子会好起来的。”

  “可是，如今……唉……”

  “颜民，10多年你都挺过来了，现在你却……要是以后民办教师都转了正，你就不懊悔？再说，秦校长愿意吗？他对咱家照顾了不少，咱的女儿一上初中，秦校长就给减免了学杂费。去年你感冒了，在家里打了5天针，秦校长就来咱家看了你两次。人做事得讲良心，你可不能对不起人家。”

   墙上的石英钟敲了整整12下。夜，静悄悄的。

  “不,不，不……”听到颜民的惊叫声，老婆急忙拉开电灯。只见颜民神经兮兮的，两眼噙着泪水。

  “颜民，你做噩梦了不是？”

  “我，我，我……”颜民怔怔地、呆呆地坐在那儿，好像丢失了什么宝贵的东西。

   第二天下午放学后，颜民一进家门就看见王厂长在等他。

  “于老师，考虑得怎么样了？”

  “王厂长，我……”

  “怎么？嫌少不是？一月再给你加上100！”王厂长猛吸了一口烟。

  “不是，我是说……”

  “咋？还嫌少！再加50！”王厂长猛地站了起来。

  “我不想干了，你找别人吧。”

  “你说啥?!!”

  “我这个人呢，这辈子也就能当个老师，教学生识几个字。我听秦校长说，对民办教师，国家将要出台政策，符合政策的就转正。我都干了这么些年了，再等等吧。”

  “你你你，都啥年头了，你还……你玩什么清高！哼！国家政策，朝令夕改，你也相信？你呀，天生的穷命！”王厂长狠狠地吸了一口烟，愤怒地把烟头扔在地上，气呼呼地离开了于颜民的家。

   这些天来，于老师的心里乱得如一团麻。一个人的时候，尤其是半夜里睡不着起来蹲在屋门口的时候，他真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40多岁的男人哭，其实是嚎，像狼一样的嚎。想哭又不能哭，不敢哭。他这个多年来被人们尊称为“先生”的老师能大声地嚎哭吗？想想自己，整日尽心竭力地教书，日子虽然过得穷些、苦些、累些 ，却也过得舒坦、安稳。可是，这两年接连发生的几件事，让他的心境再也不能清幽宁静了，有如巨石击水，掀起了层层波浪。去年夏天，他的老婆患了胃癌，他求亲告友借来的钱全花光了，落下了一腚饥荒，也没有治好老婆的病，她才45岁啊。真是祸不单行，秋天，他那刚到省城上大学不久的女儿，因为长期营养不良患上肝炎，不得不回家休学一年，女儿苍白的脸上天天挂着泪珠。眼下，已经上初二的儿子，看到他四处为姐姐治病借钱，看着日趋破败的家境，也有了辍学的念头，听说儿子最近几天正与几个早已辍学的伙伴商量着到南方打工呢。

   厄运接二连三地降临到他的身上，是那样的猝不及防。于老师仿佛秋后下过霜的地瓜藤蔓，迅速地憔悴枯萎了。这些，不都是因为自己没有钱吗？辛辛苦苦一个月才挣160元，可那一个月160元的工资也半年多没发下来了。他心里深深地恨着钱，诅咒着钱。接着，他是深深地恨自己，恨自己百无一用，恨自己当初选错了职业。6年前，镇上的捻线厂王厂长要他去厂里当办公室主任，一切关系都办妥当了，他硬是没去；3年前，跑运输挣了大钱在县城买了房子的大哥也劝他别干教师，赶紧“下海”捞钱，他还是没去。秦校长整天和老师们说，国家很快就会解决民办教师问题。可一年一年过去了，还是听不见一点动静，难道真要民办教师们“千年等一回”？眼看着同龄人大都开着车子，住上楼房，而自己当了多年的民办教师，依旧住着三间破旧的房子，依旧骑着那辆破旧的自行车，他心里就有些不平衡，就有些无奈，就有些愤愤然。在无奈与悲伤的折磨中，他终于在第100次的思忖之后，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树挪死，人挪活。教师这个行当，我说什么也不能再干下去了！

   于老师走了，一年级二班的班主任工作也就落在了我的肩上。我知道，这是个纪律很坏，谁都怵头的班级。课堂上有的学生睡觉，有的吃零食，有的交头接耳，作业交不齐，上交的作业当中有严重的抄袭现象……也许是担心初出茅庐的我“镇”不住这群“小野马”，离开学校前，于老师还好不保留地把他的“治班秘笈”告诉了我。他说,首先，你要先给学生一个下马威，让全班的学生都怕你。第二，对班里的几个害群之马，你决不能心慈手软，该打就打，该骂就骂……

  “报告！”

  “进来。”

  “老师，刚才李军军把一只蛤蟆放到我的桌洞里，把我吓了一大跳。”王小霞很委屈地说。

  “王小霞，你现在就让李军军来找我。”我说。

   不一会儿，李军军半低着脑袋，怯生生地来到我的面前。

  看着他那紧张的样子，我的气就不打一处来：“李军军，仅仅两天之内，你就两次违犯班级纪律。我想问问你，你是不是不想上学了？”

   李军军揪着自己的衣角，一句话也不说。

  “昨天，你迟到了就翻越学校的围墙，被校长看见了。今天，你又在女同学的桌洞里放蛤蟆。你这样做对吗？”我生气地说。

   “老师，爬学校的围墙是我的错，可是放蛤蟆是因为王小霞先骂我，我才……我才……”李军军的脸憋得红红的。

  “那她为什么骂你？她是怎么骂你的？”

  “我不小心把她的铅笔弄断了，她就骂我，他骂我是……野种。”李军军的声音渐渐地低了下去。

  “不管她有没有真的骂你，首先男同学跟女同学吵架就很不应该，好男不和女斗。你回去好好反思一下，写一份检讨书给我。当然，王小霞骂人也是不对的，你让她来办公室。”

   王小霞低着头走了进来。“王小霞，你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误吗？李军军的父亲和母亲离了婚，李军军和母亲相依为命，他失去了父亲，他自己一定很痛苦，最怕同学们瞧不起他。你怎么能那样骂他呢。王小霞，你要记住，当我们拿花送给别人时，首先闻到花香的是我们自己；当我们抓起泥巴抛掷他人时，首先弄脏的也是我们自己的手；当我们骂人时，就像含血喷人，首先污染了我们的嘴巴。”我说。

   “老师，你就别说了，我知道自己错了，我不应该骂他。我这就向李军军道歉。”

   王小霞刚走，钟英梅老师就急急地走过来：“李老师，你去教室看看吧。你们班的两个男生正在打架呢。”

   我气呼呼地向教室走去。

   走进教室，只见秦军民正和班长杜志明扭打在一起。看见我进来，秦军民就松开了手。

  “秦军民，你到教室外站着！”我说。

  “不是我的错，我就不！”秦军民把头一扭，“老师，你偏心，你为什么不批评他！不就是因为杜志明学习成绩比我好！”说完，他转身跑出了教室。

   担任班主任不到一个月，就碰上了这样几个品行如此不端的学生，难道从今以后我就要与这样一群不求上进不守纪律的学生为伴？我越想越失落，走上三尺讲台两年多了，我也曾问过自己：做教师，你幸福吗？快乐吗？答案是否定的，至少是不肯定的。要是有幸福感，于老师能离开他工作了10多年的教师岗位吗？我感到了空前的迷茫。

   秦校长似乎觉察到这几天我的情绪不好。一天，吃过早饭，我刚走出宿舍，秦校长就喊住了我：“李老师，这几天是不是碰到了什么不舒心的事？”

   我走过去:“校长，没什么事，真没想到现在的学生这么难管。”

  “你到我的办公室一趟，我给你本书看看。”

   我跟着秦校长向校长室走去。

  “李老师，这是苏联教育家苏霍姆林斯基写的一本书，你拿回去认真读一读，或许对你的班主任工作有所帮助。”

   回到办公室，一看上午没课，我急忙翻开了《给教师的建议》这本书，一翻开就再也不肯松手了。看着看着，糟糕的心情慢慢地烟消云散了，种种困惑也在书中找到了答案：能让教师过上幸福生活的法宝，最主要的是我们自己的心态，心态决定着你的幸福。教师的心态应该像阳光一样，是平常的、达观的、宽容的、感恩的、积极向上的。这位苏联教育家说得多好啊。于是，我在自己的日记本上写下了这样一句话：我们不能选择学生，但是我们可以改变自己的心态。有阳光的心态，才有幸福的老师，有幸福的老师，才有幸福的学生，有幸福的学生，才有民族幸福的未来。

   于是，我决定换一种方法来管理班级。

   这是一堂作文课 。一上课，我就在黑板上写下了“假如我当班主任”几个大字。这几个字，可把学生们搞懵了，一个个睁大眼睛望着我，教室里出奇的安静。

  “同学们，我是第一次当班主任，工作经验一点也没有。不过，我想，班主任如果没有全班同学的信任和支持，是当不好的。因此，我想请同学们在作文中都写心里话，假如让你来当我们班的班主任，你该怎么办？心里怎么想，就怎么写。”

  “老师，说真话行吗？”班里有名的“调皮大王”秦志勇站起来问。

  “作文和做人一样，当然要说真话，老师可不喜欢假话连篇的作文。”我说。

   教室里安静极了，那“沙沙沙”写字的声音，听起来竟是那样悦耳动听。

  “丁零零……”下课的钟声响了，学生的作文也都写完了。

   回到办公室，我急切地打开学生交上来的作文本，一本本地认真翻阅着。

  “假如我当班主任，我一定会以‘朋友’和‘伙伴’的身份，对待我的学生，有什么话同他们说，有什么事同他们商量……”

  “假如我当班主任，我会在班里成立课外活动小组，唱歌，画画，打球……学生们爱怎么玩就怎么玩，那是一种多么令人向往的校园生活啊……”

  “假如我当班主任，我会把学生从繁重的作业中解放出来，节假日、星期天，我会布置很少的作业，更多的时间让学生自由支配，读课外书，看电视，帮父母干活……”

   ……

看了学生的作文，我的心灵受到了极大的震撼。我不由得想起了前几天自己读过的一首在西方广为流传的诗——《我感恩》：“有每夜与我抢被子的伴侣，因为那表示他（她）不是和别人在一起；有只会看电视而不洗碗的青少年，因为那表示他（她）乖乖在家而不是流离在外；我缴税，因为那表示我有工作；衣服越来越紧，那表示我们吃得越来越好；有阴影陪我劳动，那表示我在明亮的阳光下；有待修理的草地、待修理的窗户和待修理的排水沟，那表示我有个家……”是的，生活中的一切不如意，其实都有积极的一面。怀着感恩之心去看待学生，我们就会发现学生是如此可爱，生活是如此美好。学生的自尊，就像玫瑰花瓣上滚动的露珠，璀璨而容易跌落，他们也希望得到老师的尊重和欣赏。作为教师，我们就应该学会关心他们，尊重他们，欣赏他们。反之，总是埋怨、指责，敌视、不满，就会使自己的心情变得很糟糕，工作也会一塌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