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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节 第九章

   小麦开始灌浆的时候,秦义原家盖新房用的物料终于筹备齐全了。

   这天下午放了学,秦义原刚回到家里,美英就说开了:“义原,咱家的宅基地申请书村里批下来了吗?”

  “应该是批下来了。半年前我就和村支书秦江涛说了,当时他就同意了,今天晚上我再过去问问。”秦义原说。

  “别看论辈分村支书应该叫你大叔,可毕竟是咱求人家办事,你也不能空着手去啊。去年,大刚家想在房子西边盖个拖拉机屋子,听说事先没有给村支书打招呼,也没有去送礼,结果江涛硬是没让大刚家盖成。”美英提醒说。

  “大刚家的房子西边是我们村的主要街道,他家要是盖上了拖拉机屋子,人们怎么走?这件事江涛做得对。就是打了招呼,送了礼,江涛也不会让他盖的。他是支部书记,是我们村的父母官。他要是答应了,全村人的唾沫星子还不把他淹死?”秦义原说。

  “那你就捎着十个胡萝卜(十个手指)去啊。”美英说。

  “那怎么行?现在求人办事,不送礼办不成。这个道理,我还懂。下午放学的时候,我从高崖门市部买了两瓶大华原浆酒,花了18块呢。等会儿吃了饭,我就给江涛送去。”秦义原说。

  “这还差不多。”美英笑着说。

   吃了晚饭,秦义原提溜着下午买的两瓶酒,向村支书秦江涛家走去。

  “秦书记在家吗?”秦义原一边敲门,一边喊。

  “谁呀?”听到敲门声,秦江涛的老婆俊臻穿着拖鞋走了出来。

  “是我,义原。我找我大侄儿江涛谈点事儿。”秦义原说。

   俊臻开了门,却不接他提的东西,笑着说:“原来是大叔啊,快屋里请。你来了就来了,还拿着东西干什么!你这个人,就是不实在。”

  “家里也没什么稀罕物,就拿了两瓶酒,我知道我大侄子就好这一口。”秦义原说。

  “是大叔啊,你这大忙人怎么有空到我家坐坐?”秦江涛站了起来,“大叔,来,坐下,我和你喝两盅。”说着,秦江涛就从桌子底下摸出一个酒杯,倒满了酒。

  “江涛,我这几天感冒了,到现在还没好呢。再说,我已经吃过晚饭了,你还是自己喝吧。江涛,我知道你喜欢喝酒,就给你带来了两瓶大华原浆。来,你尝尝这酒的味道怎么样。”说着,秦义原就从红色塑料袋里摸出了一瓶。

  “大叔,你放下,大华酒是我们县酒厂生产的,我总觉得这酒喝起来不大顺口,还上头,不如景芝小老虎酒劲头大。待会儿你还是捎回去吧。”秦江涛说。

  “大叔,你不喝,我可自己喝了。俊臻,你过来给大叔倒水。”“嗞啦”,江涛喝了一口酒,接着从碟子里摸出几个花生米扔进了嘴里。

  “大叔,当民办老师快20年了吧,转正了吗?”秦江涛问。

  “还没呢。”秦义原说。

  “你们这些民办教师,也真够累的,忙完了学校忙家里,整天不得闲,挣钱又那么少,不容易啊。”“嗞啦”,秦江涛又喝了一口,几个花生米又被他扔进了嘴里。

  “不光挣钱少,上边还拖欠着不发呢。”秦义原说。

  “大叔,我知道你们当教师的时间观念强,今天你找我是不是有事?”秦江涛问。

  “江涛,我还真有事。强子的婚事定下来了,按说,女方提的条件也不算苛刻,人家就要了1000块钱的见面礼和一台彩电,让咱家盖上新屋,说是逢年过节回来住住。你看我家,就那么三间小屋,强子他爷爷、奶奶住着一间,我和你大婶住着一间,强子要是结了婚,家里还真没地方住。江涛,我和你大婶都看中了大刚家东边那片空地,你看行不?”秦义原说。

  “大叔,那片空地,怀富早就看上了。你也知道,怀富他二叔在县里当财政局副局长,我们村里有许多事都得找他。最近,我们村想建个蔬菜加工厂,还指望着怀富走走他二叔的关系,给咱村贷点款呢。再说,你也知道,国家有规定,在农村,每户一处宅基地,不能多占。强子是城市户口,不在审批之内。我要是再批给你家一块宅基地,那我不就违犯了国家政策吗?大叔,你说对不对?”

  “那,那……”听了秦江涛的话,秦义原的心不由得一下子紧了起来。

  “大叔,我看你不如先让强子他爷爷、奶奶到强子他二叔家住,他家人口少,房子又宽敞。你干脆就把旧房拆了,在原来的地方盖,你看好不好?”秦江涛说。

  “那,那也只好这样了。”秦义原无可奈何地说。

  “那,江涛,我回家了。”秦义原说。

  “大叔,等强子结婚时,可别忘了告诉我一声,我还要喝强子的喜酒呢。”秦江涛站了起来,笑嘻嘻地说。

  “忘不了。”秦义原说。

   也许是刚才喝水喝多了,秦义原刚走出秦江涛家门口,就被一泡尿憋得难受,他有点坚持不住了,就在一个柴火垛边撒起尿来。就在这时,他听到屋里传出秦江涛愤愤的声音:“呸!臭老九。平时见了我连腔都不答,现在怎么想起我来了?想拿两瓶子酒拉拢腐蚀革命干部,真是烟囱里开房间——没门!”

   秦义原顿时就觉得自己受了莫大的侮辱,像被人剥光了衣服,赤裸裸地站在光天化日之下,他实在忍受不了这种嘲弄和揶揄,他想发火,想破口大骂,可一想到自己是一名教师,时时处处得为人师表。别人可以肆意诋毁教师,自己可不能给教师脸上抹黑。和这种人一般见识,自己不也成了这种人?他一边走一边想,不知不觉就回到了家。

   美英见丈夫耷拉着头,情绪有点沮丧,慢慢地走到义原身边,轻轻地说:“怎么,秦书记没答应?”

  “答应个屁!狗嘴里还能吐出象牙来?睡觉!”说着,秦义原就拉灭了电灯,上了炕。

   第二天,秦义原说服了年迈的父母,让二老先到他二弟家里去住,自己在房屋旁边用塑料布搭建了个临时住所。强子的大舅、二舅、大姨夫、二姨夫都被美英叫来了,邻居又来了几个人,大伙一齐动手,没用两天,三间旧房子就被拆掉了。接着,他们又大干了两天,新房的地基也打好了。

   一切准备就绪。强子他大舅联系的建筑队就来了,扎架木,和泥,搬运石头……窑匠、小工一刻不停地干着。义原随叫随到,窑匠说缺什么东西,义原赶紧骑车买回来,要不就让拖拉机送过来。美英又是烧水,又是炒菜,忙得不亦乐乎。

   白天倒还好说,一到晚上义原就犯愁,就提心吊胆。他怕建筑队的东西被人偷去。在我们这儿,经常发生盖房的用料被偷的事儿。一旦出现这种事儿,盖房的主家就会认为不吉利。所以,每到晚上,义原就不得不起来好几次,用手电筒来来回回地照着。他怕有闪失,让人偷了东西是小事,弄糟了盖房的心情自己可就要懊悔一辈子。盖房一个多月,秦义原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

   一个多月后,秦义原家的新房终于盖起来了。

   如同经历了一场灾难,原来身板硬朗的秦义原现在已经变得十分苍老了,他的头发快掉光了,脸好像瘦了一圈,鼻梁更显得高了,眼睛深陷在眼眶里,没有一点光气,整个脸上像蒙上了一层灰尘。高挑的个子不像以前那样笔直了,腰也变得有些佝偻。他经常穿的那条灰涤卡褂子,不知什么时候掉了一只扣子,看上去很不雅观。

  “强子他爹,今天上午,人家又托人捎来了口信,说是1000块的见面礼不要了,只要一台彩电。你说该咋办?”一回到家,老婆美英就嘟囔上了。

   见义原耷拉着头,不说话,美英继续唠叨着:“强子他二舅那里你是不能再去了,前年他借给咱家的2000块钱咱还没还上呢。怎么再好意思开口?你这个闷葫芦,你就不会说句话?”美英斜了义原一眼。

   瘦如细竹竿的秦义原干咳了一声,说 :“我不正在想办法吗?”

   借钱,这种有辱斯文的事儿,令秦义原烦恼万分。这大半年来,几乎每一次回到家,美英就向他提这事儿,弄得在几百学生面前谈笑自若的秦主任一脸茫然,那只摆弄粉笔、钢笔的手也不听使唤了,不知不觉就会颤栗起来。

   秦义原觉得自己窝囊透了,窝囊得恨不得把自己的脑袋揪下来扔到地上。已经很久不吸烟的他又从抽屉里摸出香烟,抽出一支放在嘴里,闷闷不乐地吸起来。秦义原也知道吸烟有害健康,可这时的他倒觉得吸烟也能去闷解愁呢。吸着吸着,秦义原就想起了一个人:李刚,他的高中同学。那年毕业后,秦义原当了民办教师,李刚自筹资金办了一个木器加工厂。听说,生意很是兴隆。如今,他已是腰缠万贯的大老板了。想到这里,秦义原的眼前顿时就出现了一道亮光,为了一台彩电,他决定去碰碰运气。

   对老同学的到来,颇感意外的李刚喜形于色,酒菜顷刻间摆了一桌子。

  “老同学,好久不见了,咱俩先喝两杯。”说着,李刚一仰脖子,一杯酒喝下去了。

  “老同学,来,再喝一杯。”李刚一仰脖子,又一杯酒喝下去了。

   李刚大声劝酒的豪爽劲,令秦主任哽在喉头的话半天吐不出来。这么多年不见,财大气粗的李刚滔滔不绝,似乎有许多话要说,有许多事要问,有许多感情要倾吐。

   风姿绰约浓妆艳抹的李刚的老婆也频频举杯:“秦主任,喝!难得你们有文化的人看得起我们。”

   不胜酒力的秦义原面红耳赤,如坐针芒,那句话鱼刺般卡在喉头,难受至极,连当地有名的“高崖炸鸡”也没嚼出味来。

   屋内彩色吊灯眩人耳目。

   窗外已经星斗满天。秦主任暗暗着急,那句话已经第N次冲到喉头了,冷汗也跟着出了几身。按原先没来之前的设想,应该是李刚先开腔:哈,我知道老同学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接下来该秦义原说:对,我今天有事求你,儿子要结婚了,女方只要一台彩电。我刚盖了屋,手头紧,老同学你能不能借给我1000块钱?可是,今天,早已在秦义原的脑海里排练了无数次的场面却始终没有出现。李刚不肯说那句话,于是后面就全乱了套。但迟早要开口呀,秦义原仿佛看见了美英冷冰冰的目光。于是他涨红了脸,憋足了劲,谁知说出口的却是:“老,老同学,我,我真羡慕你们。”

  “哈哈……”一阵大笑后,李刚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老同学,我不是说了嘛,托……托共产党的福,托……托邓小平的福,才有我的今天。”

  “小本生意嘛,怎么能和你们当老师的比呢,你们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日头晒不着,还有节假日、星期天,多自在。不像我们,风里来,雨里去,雪里站,挣钱难呐!”李刚的老婆神情有些复杂地瞥了秦义原一眼。

   秦义原一怔,仿佛觉得李刚老婆的话中有话,是她对教师有偏见,还是她识破了自己的来意?他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说:“不早了,我,我也该走了……”但秦义原的屁股像被什么东西粘住了,一直没有动,他恍惚看见美英呆呆地站在门外,正等着他拿回钱来呢。

  “不行,老同学,无,无事不,不登三宝殿……”李刚满嘴酒气,喷了秦义原一脸。

  “对,老同学,我今天是来向你借钱的。”一声大叫,被喉头的重负折磨得苦不堪言的秦义原忽然脱口而出。

   李刚和老婆被这声音吓了一跳。

   “什么?哈哈哈……原,原来就这屁大个事!你说,要多少……”面如关公的李刚大喊大叫。

   秦义原大喜:“就借1000块吧。”

  “桃,桃花,去,拿1000来。”

  秦义原双手筛糠般接过那一叠崭新的人民币,几滴感激的眼泪涌出来,模糊了自己的眼睛。

   秦义原刚想转身走,“秦主任……”背后传来李刚的老婆甜甜的声音。

   望着李刚的老婆手中的纸片,秦义原茫然不解。

  “秦主任,写个欠条嘛。”李刚的老婆挥了挥手中的纸片。

   有点麻木的秦义原在李刚的老婆葱白般的指尖儿点过的地方,颤颤抖抖地写下了1000元的欠条。

   一阵凉风吹来,秦义原全身搐动了一下,酒也似乎醒多了,刚才李刚粗大的声音犹在耳畔萦绕:老同学,没有钱的时候再来找我。桃花,利息就按银行的算吧。想到这,秦义原的心中不由得升起一种茫然的失落感。但手一触到那厚厚的一团,又有一种实实在在的感觉。借着月光,他大步向自己的家走去。

   第二天一大早,秦义原就起了床,把盖房时剩下的废土、石头、砖块装上木架子车,一车一车推到村外的沟里。干了一会儿,天就大亮了。他把煎饼和咸菜放进书包里,骑上自行车,没用10分钟,就来到了学校。

   秦义原打开办公室的门,刚把书包放到桌子上,张建国就走了进来:“老秦,为了迎接县教育局的检查,这几天我忙着建教师档案。你家盖房,我也没去帮忙,你也别嫌少,这400元你先用着。”说着,张建国就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钱,硬往秦义原的手里塞。

  “张校长,我有钱,我知道你手里也不宽裕,你还是自己用吧。”秦义原向后退,不住地摆手。

  “老秦,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你要是不收下,我可要生气了。”张建国把钱放在桌子上,走出了办公室。

   吃过午饭,秦义原感觉有点困倦,就趴在桌子上睡了。他做了一个梦。梦中,他成了一名公办教师,他的手里有很多钱,他大大方方地为强子举办了婚礼,看着儿子和儿媳高高兴兴地进入洞房,他也高兴地笑了。

  “秦主任,你醒醒。”正当秦义原梦着自己端起酒杯要喝喜酒的时候,于颜民老师进来了。

  秦义原揉了揉眼睛,打量了一下站在跟前的于老师,问“于老师,你有什么事?”

  “秦主任,这老师我不想干了。”于颜民说。

 “你说什么?”秦义原不解地问。

 “秦主任,你也不用劝我,这个决定是我经过深思熟虑才做出来的。”于颜民说。

 “你和秦校长说了吗?”秦义原问。

 “刚才我去过了,秦校长的办公室锁着门。”于颜民说。

  “你不说我倒忘了,秦校长去县教育局开会了。”秦义原恍然大悟。

 “你也没和张校长说一声?”秦义原问。

 “我看见他的办公室的门没开,我就没进去。”于颜民说。

 “张校长应该在学校里,他又没去开会。于老师,你先回办公室,该办公办公,该上班上班,我去找张校长说一说。”说完,秦义原就向张校长的办公室走去。

   秦义原来到张校长办公室门前,见门虚掩着,就走了进去。突然,他看见张校长正和王玉花老师紧紧地搂在一起。他一脚门里,一脚门外,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张建国朝着秦义原笑了笑,说:“老秦,你进来。刚才我正和王老师说一件事呢。”边说边将手从王玉花的衣服里抽出来。

  王玉花很不自然地站在那儿,脸上现出一片娇艳的绯红。

   “王老师,我和你说的那件事,你可千万别忘了。”张建国对正想向外走的王玉花说。

  “张校长,于颜民不想干老师了,我看这次他的决心很大。他要是走了,我们就得再找代课教师了。现在的人,眼睛都向‘钱’看,谁还愿意当代课教师。你看怎么办?”秦义原说。

 “我们再做做他的工作,或许他会改变决定呢。”张建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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