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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第三章

 

 
  闻人玥不可思议地瞪大双眼,望着应思源:“应师叔……”
  “好了,不说这个。”明知追责无用,应思源还是忍不住要问,“阿玥,为什么不爱惜自己?我和你小师叔都说过,你的病要静养,不能磕碰。”
  “是不是觉得疗程快结束了,所以没有关系?”
  闻人玥低头不作声,良久两滴眼泪落在被子上:“应师叔,如果我一开始就做手术,会不会没事?”
  闻人玮突然哭了:“姐姐,是我不对,是我不该推你。对不起。”
  匡玉娇也落下泪来:“都不哭。我们送姐姐去美国做手术。”
  聂未终于冷冷出声:“别开玩笑。”
  一家人哭作一团:“阿玥,你是我们的一切,我们的公主……”
  “公主?”聂未淡淡道,“十床垫子下的一颗豌豆,都会令公主浑身疼痛,更何况脑中的血块?”他乌沉沉的眼睛望向闻人玥,不带一点温度。闻人玥自觉大限已至,心颤魂飞。
  她只有十九岁,智商有限,眼界有限。她不懂聂未飞速成长的生命从未走过弯路,只有捷径。而她一路跌跌撞撞,摇摇晃晃,每个路口都走错:“小师叔,求求你不要这样和我说话。我知道我脑袋里装的都是些垃圾。”她两只胳膊夹住脑袋,“我以后一定不会再乱想,我以后什么都不想。”
  见她可怜如斯,应思源十分心酸,对脸色发白的聂未道:“你先去准备一下。”
  聂未拔腿就走。
  闻人玥放在床尾的一对球鞋挡着了路,被他一脚踢飞。监护仪都撤走了。
  闻人玥呆呆地坐了一会儿,问匡玉娇:“妈妈,你闻闻,我身上是不是有臭味?”
  “没有,没有。我们阿玥香喷喷的。”
  护士长来了:“闻人玥,等下给你备皮。别担心,这种手术应医生和聂医生闭着眼睛也会做。”
  闻人玥“哦”了一声:“妈妈,我想下床走走。”
  闻人延在办公室签手术同意书。
  “也许是新的出血点导致她昏睡,也许不是。我们只能寄希望于手术中得到更多信息。”
  “我……我信任你们,一切就拜托你们了!”
  看着闻人延充满希望的眼神,应思源突然有些虚弱:“我们一定尽力。”
  聂未看了应思源一眼,又将目光投向办公室门口。闻人玥站在那里,穿着一件黑色连衣裙,狗啃过的发型梳得整整齐齐:“应师叔,我只是……我马上回病房。”
  应思源招手叫她进来:“阿玥,不要怕。”
  “这是什么?”闻人玥慢慢地走过来,看他手中的扫描片。那是她的大脑吗?只看到迷宫一般的影像,黑、白、灰。
  “这里是哪里?”她小声地问,指着那黑白灰的影像。
  医生们从来不会对病人说得太仔细,有些术语说出来他们不仅不会懂,还会怕。所以一概笼统说,左肝,右肾,胃大弯,肠子,这里,那里。
  “脑干。这里是神经中枢与……”
  毫无预兆,闻人玥突然一头栽了下去。
  她还有好多事情没来得及做。小师叔不知道她其实没有那么差,她其实会做好多事情。
  她想给弟弟做晚饭。她做饭可好吃了,三刻钟就可以做出来四菜一汤。
  她想和爸爸妈妈一起去旅行。她非常擅长做出游计划,会让每个人都玩得尽兴。
  她想拿到那本《护理学》,好好地学习做一名护士。
  她想知道《荒原孤雏》的大结局。虽然不知道和谁分享观后感。
  她想听护士长姐姐对她说一声:“小尾巴,坚强点。”
  她想告诉应师叔,他真是一个好医生、好师叔,外公一定很喜欢他,她也很喜欢他。
  她想告诉小师叔——算了,不说了。
  从此以后,她要把眼睛、耳朵、嘴巴、心都关得紧紧的。
  当值的沈最一看到紧急送入手术室的病人,也呆住了:“咦,怎么会……”闻人玥的头发已经剃光,露出青白头皮。
  高处的观摩室空无一人,突然门被撞开,先冲进来的是贝海泽,然后是伍见贤、伍思齐。
  第一辅刀的聂未亲自将头骨钻开,拭净血污,手术区域清晰显示于视野内。应该着手操作的应思源却不能止住双手的颤抖,有汗不断滴入眼中,护士替他擦掉,那汗水冰凉。
  应思源使劲眨了两下,依然不能视物。站于一侧的聂未突然道:“应师兄,她不是你的女儿。”
  “我知道。”可他依然患得患失,不敢下刀。他不敢替伍宗理的外孙女、自己希冀的女儿做手术。他想将那本《护理学》给她,培养她成为一名称职的护士,和他们一起照顾老师。她不该是一头栽倒,然后毫无生气地躺在手术台上。心中澎湃的情感此刻呼啸而来,卷走一切,令应思源脑中只剩空白。
  时间不断流逝,手术人员都觉出了不妥。应思源一再深呼吸,可就是控制不住:“不行,叫二区的邓医生……”
  聂未口罩上方两只乌沉沉的眼睛望向冷汗涔涔的应思源:“我来。”他坐于显微镜前,执起手术器械,用与平常差不多的时间止血,缝补血管,取净血块,再三检查后合上头骨。每个步骤都有条不紊,沉着冷静。但这已是他做过的最漫长的手术。
  术后闻人玥转入特护病房观察,检查显示脑内所有出血点已经清除干净。大家都持乐观态度,除了应思源与聂未。
  次日凌晨三点,聂未做完一台急症手术,过来特护病房查看。她还未醒,呼吸机已经撤去,体征正常,仿若沉睡。
  护士汇报一切正常:“看她样子安详,总觉得下一秒就会醒来。聂医生,你的脸色很难看。是否太累了?”
  当天晚上,应思源和聂未支开护士,推着一位老人来探望闻人玥。
  伍宗理的帕金森病发展得非常迅猛,已经不良于行,只能坐着轮椅来看昏迷不醒的外孙女。
  “不乐观。”虽然已经多年不摸刀,但他有丰富经验,亦如是说,“可能,就这样了。”
  做过一次电极植入的他,病情仍然持续失控。手足抖得厉害,只是想摸摸外孙女的脸,却控制不住力道。脸颊被猛戳了一记,闻人玥一点反应也无。
  “她已经长得这样大了。这么美,和她妈妈一样。”再也不能坐在外公膝上承欢,“阿玥啊,看见外公这个样子,会害怕吧?”短短几句话,他费了好大力气才断断续续说出来。
  应思源突然在轮椅前跪下去,痛哭失声:“老师!我不知道怎样交代……”
  “聂未处理得很好。”伍宗理吃力道,“思源,做医生就是这样,有时去治愈,常常去帮助,一直去安慰。我知道你们尽了力,不要有任何负担。”
  应思源流泪道:“我总觉得自己可以创造奇迹,然后一次又一次地失败。阿玥那么信任我,连最可怕的秘密都告诉了我,我却……老师,我非常痛苦。”他一向如此,对病人太多情,性格使然,拖累半世。
  伍宗理叹了口气,挣扎着转向一直不曾说话的爱徒聂未:“你呢?你怎么想?你也需要我这个帕金森三期的老头子来安慰吗?”
  穿着白袍的聂未,站在闻人玥的床边。他有军人的风骨,一向站得笔直。可现在他那漂亮的脸庞也微微垂了下去:“老师,我不需要安慰。”
  每时每刻,他只有一对眼睛、一双手、一颗心、一张手术台、一个病人。每每成功,不是上帝眷顾,是实力在说话。每每失败,要快速整理心情,面对下一例病患。
  “医生从不创造奇迹,医生不能成为病人的信仰。”他一向清醒到冷酷的境地,“所以老师,作为医生,我不需要任何安慰。”
  过了四十八小时,闻人玥仍未苏醒。监护仪显示她会进入深度睡眠,而且睡眠十小时后她的脑电波便开始活跃,与醒着无异,直至下一次深度睡眠。
  她的身体在自我保护,呼吸代谢一切正常。只是任父母不断呼喊、哭求,也睁不开眼睛。
  所有方法都用尽,应思源发起号召,请同门师兄弟来帮助,邀请全世界各地的脑外专家做视频会诊。一管管的血自闻人玥体内抽出,一份份的检查验出来。他们能得出的唯一结论,就是她的神经系统瘫痪了独立的一部分。人体的各大系统互相依存,互相牵扯,但闻人玥的呼吸系统、循环系统、内分泌系统统统正常。
  “她只是睡着了。”有专家斩钉截铁地表示,“她缺少一个醒来的契机。试试电击……已经试过了?其他可以刺激神经中枢的药物呢?必要的话我会考虑静脉推注适量二乙酰吗啡……”
  “这是个唯物的世界,但有些事情科学无法解释。”有专家痴迷于闻人玥这一病例,“她真是研究神经系统的绝妙模型。我可以取一部分她的脑组织做研究吗?”
  “我国有个童话故事,叫做《睡美人》。睡美人的手指被纺锤扎中,昏睡一百年,醒来如常。”又有专家这样说,“也许这并不是 幻想出来的。”
  “不,那是我国的传说。”有法国专家反驳,“被你们德国人收录入《格林童话》而已。”
  “最终的突破也一定是由我们提出。”德国专家笃定道,“我们的神经细胞再生研究了四年,一定有重大突破。”
  院方束手无策,最终定性为中度昏迷。闻人延气得发狂,大闹脑外:“应思源你这个草菅人命的畜生……”
  聂未站出来:“主刀的是我。”
  闻人延一拳打过去,聂未竟然没有躲开,被打了一个趔趄。一腔怒火无处可泄,闻人延提请申诉。在第三方的监督下,格陵医学委员会开始着手调查。
  手术风险在术前已经宣告,手术录像亦可以证明,聂未从技术到操作,并没有任何差错。
  这实在是一场无可指摘的手术,若不是病人沉睡,简直可以作为医学院学生的观摩录像。若不是在手术期间,原本应该主刀的应思源出现了问题,将手术交到聂未手上,这会成为师兄栽培师弟的一段佳话。
  但两人毕竟犯了错,都受到了警告处分。聂未从来对这种小事看得很淡,该做什么还做什么,并没有受到任何影响:“老师希望我们做好准备,两年内为他做苍白球靶向定位损毁术。”
  苍白球损毁术是帕金森病人最后的希望。且不说手术成功率极低,即使成功,病人的好转也有如昙花一现,只能维持最后的尊严。
  应思源终于受不住内心的压力:“聂未,我太了解自己,绝不可能为老师做这种一次性的损毁术。”他看着自己的手,“我想我不太适合……”他拍了拍聂未的肩膀,永远地离开了脑外。
  聂未并没有挽留。他站在走廊上,望着师兄的背影渐渐暗淡。突然,beeper响起,他低头看了一眼,有急症病人送到,他转身朝另一个方向快步走去。
  闻人延不顾妻子的反对,决定将女儿接回家中休养:“请最专业的看护,用最好的药。也许到了熟悉的环境,她就会醒了。”
  匡玉娇来替女儿收拾东西的时候,发现病床上放着一只荷色宽发箍。女儿很喜欢买同色的发箍来配连衣裙,匡玉娇翻来翻去,找到一条荷色连衣裙,与那只发箍的颜色配得很好。
  她将那只发箍和闻人玥的其他衣物一起收好,封箱,送回家去。
  很快,脑外三区的十九床来了新病人。四十三岁,男性,脑溢血。
  那天闻人玥离开,再也没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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