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未一眼看见一排宽发箍中,有一个颜色与闻人玥那天穿的荷色连衣裙一模一样,便伸手拿起。
晚饭后闻人玥洗了澡,换一条荷色连衣裙,边听歌边等“第一名”。
她不是在病区附近等待,而是在办公区这边的候椅坐下。她并不知道当天晚上是聂未值夜班。命里的这位冤家从手术台下来,刚洗去一身疲惫,浓密短发半干半湿地贴着头皮,身上发出热气。没有穿白袍,套一件素净的蓝白格衬衫,上面两颗扣子解开,下摆束在一条黑色牛仔裤里。卷着的袖口下,露出来一截小臂,和闻人玥随意搁着的小腿一样粗。
平日里套着白袍只看得出来他有一对宽肩,脱了白袍才发现他的腰很细,小腹平坦,形成一个完美的倒三角形,不愧是曾经在明日号上千锤百炼过的大好男儿。
闻人玥的裙子颜色淡雅,质地柔软,剪裁简单,及膝的裙摆宽阔铺开。她又生得白,整个人越发如同荷叶上生长出来的一枝纯白睡莲。
一不小心,两人狭路相逢。这简直是只有做梦时才会发生的事情。
整个梦境,只有他们两人;半条走廊,只有他们两人;一盏顶灯,只有他们两人。
闻人玥瞬间如同中了定身咒,动弹不得。
走过她面前的聂未打开值班室的门。大概是医生的直觉,他进门之前看了石化的闻人玥一眼。
这一眼之轻,令她如释重负;这一眼之重,令她胆战心惊;这一眼之空,令她若有所失;这一眼之满,令她小鹿乱撞。
以上,全是闻人玥自行想象出来。但人类的情感交流,正是由这一类飞蛾扑火般的幻想推动进步。
聂未并不知道这一瞬间闻人玥脑中掠过了多少异想天开。他神色一敛,目光顺着裙摆往下。她不明所以,也往下看,细细一条血流顺着右腿内侧淌下去,已经流至脚踝。
糟糕!自从和军校生偷食过一次禁果,她的经期一直紊乱。有时月头,有时月尾,有时痛得要死,有时浑然不觉。
在爱人面前,她只能欢喜一霎,然后就是永无止境地出丑。闻人玥顿时面色苍白,双眼硬生生流出热泪来,她夹紧双腿,扶着墙想要起身离开。可是病房在另一头啊!她要这样鲜血淋漓地走回去吗?
聂未并未避嫌,也未袖手旁观。他大步走过来,双手分别伸至病人的颈窝和膝下,略一使劲,闻人玥已经身子一轻,转了个圈,被他抱进值班室去。
“清理一下。”他把她放在盥洗室内,将门关上。
闻人玥浑身发抖,好容易镇定下来,赶紧打开水龙头。没一会儿,他敲门,塞进来卷着的衣物,里面还夹着一包女性用品。
闻人玥一看,就知道是他去自己的病床拿来的。她不由得又发起抖来,哆哆嗦嗦地打开。
好容易清理完饱受摧残的身心,她将换下来的衣物一卷,轻轻打开门走出去。
聂未正坐在电脑前扫雷。值班室里很安静,只有快击鼠标的声音。他扫得不错,高级模式大概五十来秒一盘。但他的注意力其实并不在扫雷,而是在作为背景的一篇文献上。
闻人玥不知道说什么好,又舍不得说一句“谢谢”就退出去,就在他身后伫了一会儿。
反正面皮已经死了一层又一层,在她脸上垒出厚厚城墙。
“闻人玥。”聂未已经察觉到了她的动静,任她在后面站了一会儿,才问道,“什么叫剂末现象?”
闻人玥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寂寞现象?聂未怎么会对她说寂寞两个字?难道他寂寞?
哦,他太聪明了,所以寂寞。
不认识的字读半边。闻人玥自作聪明地从他的话语中截取了两个字,然后开始各种加工。
扭曲的情感藤蔓缠住她的大脑身心,她太知道一个男孩子如果寂寞了该怎么安慰,聂未应该也差不多。她很愿意慰一慰他的寂寥。
高中时闻人延管得严,闻人玥没有交过男朋友。上了大学之后,她先后遇到了两个刻骨铭心的追求者。第一个是高大挺拔的军校生,该做的都做过,分手也分得惨烈。第二个是绝顶聪明的书呆子——“第一名”,反而成了纯粹柏拉图式的追求,连多看她一眼都不敢,教她心里有些发疼。
只要有人爱她,只要她爱的人寂寞了,她便愿意回馈更多。这就是匡玉娇教出来的好姑娘。
其实她只要稍微看一看电脑屏幕,就会发现文献的标题很醒目——《帕金森病剂末现象的相关因素分析》。这篇文献非常浅显,至少对聂未来说。他以为她一心想当护士,至少会看一看摘要,那里有“剂末现象”的具体阐释,根本不难理解。
但是,他没想到她的智商真是只够看他扫雷,所以就造成了一个很可怕的误会。
等了一会儿,他没有听到她的回答,就转过头来,想要给她讲解。一阵甜甜的体香迎面拂来,两条柔软的胳膊勾住他的脖子,她倾下一张俏脸,两片略带冰凉的唇瓣温柔地覆住了他的嘴唇,轻轻地厮磨。
他的嘴唇很温暖,带着一点薄荷味儿。美中不足的是,他的唇上有薄薄一层胡楂,是她亲过最诱人也最疼痛的嘴唇。
亲了一会儿,闻人玥觉得从后面勾着他的脖子这个姿势很累,索性一扭腰,坐到他的大腿上。又抓起他的手,放在自己腰间,继续兢兢业业地安慰他的“寂寞”。
此举大大超出了聂未的想象范围和处理能力。十个急症病人,不,十个露阴病人也比不上一个突然扑过来的闻人玥更令他措手不及。
只要他轻轻一推,闻人玥就得到那边墙上挂着去了。聂未很震惊,但还没有失去反抗的力气,只是职业操守告诉他不能推搡一个脑中有血块的病人。
闻人玥却狡猾地偷走了他的初吻。
对了,聂未不仅仅不喜欢各种肢体接触,也不喜欢各种体液交换。对他来说,有原始冲动很正常,但一只手往往比一个女人要可靠得多。
如果说学业和医术上的飞速成长可以用天赋来保驾护航,思想和情感上的成熟就必须靠时间和阅历来丰富。很可惜聂未没有这方面的训练,他一直以来都是在比他年纪大的人群中成长、学习、工作。
因为作风果决老练,往往大家就忽略了他其实三十岁还不到,也从未和同龄人交流过。唯一的交流大概就是沈最总拿匡玉娇老师调戏他,还一直调戏未果。
作为一名极有天赋的医生,他的生命被赋予了更重要的意义,代价就是荒芜了感情。
他的冷淡和寡情,并不是与生俱来,而是对外界的一种封闭。
有时不是王子吻醒了睡美人,而是美人吻醒了睡王子。当美人的小舌头伸进来时,王子甚至微微合上了眼皮。
从她十二岁晕倒在他面前以来,他只把她当做病人、当做晚辈、当做和聂今一样大的孩子来看待。但她吻他那一刻,他才发现,她早不是一个孩子了。
闻人玥的成长和聂未完全不同,自从十二岁无意中撞见父母行房事,又被外公那一脉抛弃,各种歪扭思想便被揠苗助长,如同白纸倾墨。
她在聂未不精通的那方面自学成才,可惜都是些狗屁不通。
她亲得舌头都无力了才松开,眼睛亮亮地望着他,又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心想,他怎么一点回应也没有呢?
他不仅一点反应也没有,相反脸色还相当差,简直可以说得上是震怒。
闻人玥有些泄气,本来想甜甜地问一句“还寂寞吗”,却说不出口了:“我……”
桌上有纸巾,元神归位的聂未想去拿来擦嘴,又生生忍住了,搁在鼠标旁的拳头紧紧攥起,又松开,又攥紧。
怎么好像要发火的样子?闻人玥慌了,突然想起他不喜欢肢体碰触,八成也不会喜欢这种安慰寂寞的方式。
她脸一白,赶紧从他的腿上跳下来,一连说了好几个“对不起”:“我……”
聂未已经恢复理智,也是真的怒不可遏,食指戳上她的太阳穴:“你这里装的都是什么?我问你什么叫剂末现象。”他一拍电脑,闻人玥这才看到屏幕上的标题,她全身的血液都在朝下奔涌,一张脸简直惨白无血色,浑身冰凉,如坠雪窟。
闻人玥不记得自己怎么逃离值班室的,好像慌不择路地往外扑,但是又被聂未拉住,呵斥不许在病区奔跑,按着她的背,把她一直押到病房里去的。
幸好“第一名”因为要补习所以爽约了,否则一定会看到闻人玥一边洗衣服,一边抽搐哭泣、心碎至极的模样。
一次又一次,她把自己送上去给他践踏,是中了什么邪?闻人玥完全没有想过,一个不自爱的女孩子,所有苦果,都是自己酿成。
年少轻浮,便要付出惨重代价。总会有人与事,推动你的惩罚来临。请勿怨天尤人,又或心存侥幸。
那天晚上,品学兼优的桑叶子温完书,走出卧室,去上厕所。满脑子心理名词的她,一脚滑开,重重跌倒。
那天晚上,躺在宿舍床上看书的沈最突然听见枕边嘀嗒嘀嗒的响声,轻微得好像有人在叹气。她伸手去探,原来是摔坏的那块腕表,竟然又走了起来。
凌晨一点左右,脑外三区收进来一个和闻人玥同岁的女孩子——桑叶子。据说是在家中的洗手间跌倒,头皮血管丰富,所以流了一点血,疼得哭天抢地。
她的母亲是到了四十五岁的高龄才生下这么一个小女儿,宝贝得要命,立刻送进医院,坚持要求留院观察四十八小时:“叶子,你一定要好好休息,不要管考试了。”
脑外常常深夜有急诊病人送来,各种突发情况层出不穷。但这位叫桑叶子的病人已经因为头疼来过很多次。格陵大心理系的新生,五六门专业课,每晚只睡三四个小时,神经衰弱很好理解。只有护士长持不同看法:“头疼?头疼为什么不去脑内?次次都仗着是应教授的小姨子要来脑外观察。这家人很奇怪,大概醉翁之意不在酒。”
闻人玥小腹抽疼着,哭累就睡着了,蒙蒙眬眬听见有人进来出去,闹哄哄的,但她蜷在毯子里,没有睁开眼睛。
等六点半护士来抽血时,她才发现隔壁床坐着一位秀气的女孩子,脑壳上捂着一块纱布,用纱兜罩着,显得有些滑稽。
桑叶子见病友醒了,便开心地冲她打招呼,声音清亮:“嘿,你好,我叫桑叶子。你叫什么?”
闻人玥刚睡醒,喉咙有点紧,咳了一声才轻轻回答:“你好,我叫闻人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