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厌!”
查过房,吃完饭,打上针了,王看护帮闻人玥把课本和笔记摊开来,让她随便翻翻。
闻人玥生得好,故而追求者甚众。可她稍肯假以辞色的也只有一个奇形怪状的男同学,与她同校不同专业。这位未来的医生智商很高,情商很低,请假来探她,带的不是鲜花水果,而是课堂笔记:“阿玥,你要是有不懂的地方就问我。”
闻人玥翻了翻笔记:“全年级第一名,未来的大医生,怎么要屈尊来教我护理学啊?”
“我……我希望我们将来能分到同一家医院。”“第一名”不知道如何讨好闻人玥,只觉得女神竟然遂了他的意,忘了那个高大魁梧的军校生,跟他在一起,真是三生有幸,“你将来想去哪家医院实习?”
闻人玥失笑:“我成绩太差了,恐怕没得挑。”
“不管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第一名”鼓起勇气道,“或者我去哪里,都一定带着你。”
闻人玥支腮凝望走廊上来来去去的白袍医生:“你这么聪明,每门课都是一百分,以后当神经外科医生,好不好?”
“我……我……”“第一名”脸红了。他其实怕血胆小,来年的解剖课让他非常苦恼。但女神这样鼓励,他孱弱的胸膛里激荡起一股豪气,“好!”
闻人玥搁下手臂去翻笔记:“封面颜色很好看。”
“第一名”腼腆道:“我……我一次看到它,就想起你的那条荷色裙子。”
闻人玥心一软,柔声道:“你下次什么时候来?我穿给你看。”
闻人延花了不少钱,把闻人玥塞进了格陵医大的护理专业读书,算是遂了女儿做白衣天使的心愿。可惜她天分有限,成绩只在下游,和同学对练扎针练得痛苦万分。
好在对女儿闻人延的要求也并不高,学护理也好,学家政也好,都是为了将来服务家庭所用。她的未来,不就是嫁个门当户对的中产男,然后相夫教子吗。
傍晚查房,看护将闻人玥的《护理学》收了起来。应思源微微一惊,对聂未笑道:“失觉了,原来是半个同行。”
有实习生好奇,拿过来看了两眼,差点扑哧一声笑出来。聂未眼角瞥见那本书的空白处,画着无数花草云朵星星,还有脑袋与身体不成比例的仙女,长着猪蹄似的手。那实习生正要递给同学一起欣赏,被聂未反手抽走,交还病人。
应思源问她:“今年第一年?”
那书聂未碰过了,闻人玥简直想当面摔到地上去,就像他对自己父亲做的那样:“嗯。”
“好好学。”
闻人玥支着腮,默默将面前的白袍打量了一圈,并没有格外在聂未身上停驻视线:“我一定会好好学习,做一个让病人满意、让家属安心的好护士。”
护士长不由得扬起嘴角:“说得很好。你怎么做?”
闻人玥一字一句道:“即使是素昧平生的病人,我也会当成亲人来对待。病人的每句话,我都会认真地听。病人的每个要求,我都会尽量去满足。不会让病人感受到一点点的冷落和孤独。”
聂未看了她一眼。护士长笑了起来:“你是护士,不是保姆,先把业务练熟吧!”
查完房正要出去,聂未停住,倒退了两步,定在闻人玥的床尾,一对乌沉沉的眼睛看着这位长发披肩、一袭明黄长裙的小病人。
闻人玥没料到他会折回来,生怕他发现自己在偷偷看他的背影,赶紧扭过头去望着窗外。这样一来又好像太刻意,她两颊开始发烧,不停地抠着粉红色的指甲。
“你想当一名好护士?”
她当然只是故意说给他听。但是聂未一发问,就将她逼到了角落:“当然。”
“那你明天开始和我一起查房,注意观察护士的工作细节。”聂未道,“其他时间继续卧床静养。”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最吃惊的当然是闻人玥,她不知道自己如何有这样的……运气?好像灰姑娘终于被王子选中共舞一样。
她那时年轻,一股意气在胸臆间横冲直撞,不知道如何宣泄。对聂未的感觉太复杂,有时讨厌,有时又好喜欢,有时恨不得他去死,有时又希望天天能看到他。
一颗敏感细腻的少女心,颤巍巍地悬在半空中,不敢给别人触碰。可是只要聂未给一点甜头,她就跟灌了蜜一样:“真的吗?”
聂未和应思源是师兄弟,只要应思源没有意见,其他人更没有立场反对。但应思源尚未明白聂未这样做的原因,故而不语。就在这时,他们的beeper同时响起。
两人一看是有急症病人送到,立刻三步并作两步朝病房外走去。
无论情况多么紧急他们都不会奔跑,因为奔跑只会令气氛更加紧张。
闻人玥从未觉得聂未的背影这样迷人过——不必担心这是最后一个背影,因为她明天就可以和他一起查房了!
换上手术服后,应思源表示自己不同意:“不能违规让病人和我们一起查房。今天的事情就当你没有说过。明天我来对她解释。”
聂未一边刷手一边道:“她读的是三年制的护理专科。如果能够顺利毕业,就是照顾老师最合适的人选。”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老师连亲人也不见。”应思源觉得他在发疯,低声道,“何况外人。”
“闻人玥不是外人,她是老师的外孙女。”聂未放回刷子,“她的亲生母亲不是匡玉娇。”
应思源被这个消息给击蒙了,一下子直起身来:“你怎么不早说……我……我竟然不知道……我也没有听师侄们提起过她。”
聂未淡淡道:“她和伍见贤、伍思齐、贝海泽不一样。资质太差,不能做医生。”
“你见过她?”
“服役前在老师家里见过。她当时有突发室上速的困扰。”
应思源皱眉道:“器质性病变?严不严重?需不需要做射频消融?”
“做阑尾手术那次我看了她的病历,一直没有再发作过。不过还是补了项心内电生理检查,没有问题。”
应思源不由得叹道:“原来你一直记得她。可惜她不记得你。”
“很正常。”聂未淡淡道,“我多大年纪,她多大年纪。”
洗完手,两人踏开手术室的门,走了进去。
第二天闻人玥穿了一条崭新的藕色小圆领连衣裙,早早地守在护士站前面。
那条裙子及膝那么长,露出一对小腿,真是像藕一样又白又嫩。
一看到护士长来了,闻人玥立刻发挥嘴甜功力:“护士长姐姐早,各位学姐早。”
“你早。”护士长也煞有介事地介绍,“喏,这位是未来的闻人护士。咦,闻人护士,你把指甲油洗掉啦?不错。”
“是啊。”闻人玥鞠一躬,“哪位学姐借我一个网罩好不好?我好把头发盘起来。”
推着病历车的护士们笑个不停:“这么甜美乖巧的护士,病人看到,心情就先好一半了。”
闻人玥看电视里医生查房都是很多医生一起浩浩荡荡地走,头发飞啊飞,衣角飘呀飘。可实际上脑外的医生们会扣好白袍上的每颗扣子,一丝不苟。有个实习生想敞着白袍耍帅,被聂未瞪了一眼,赶快把病历往腋下一夹,扣好。
那时的脑外还没有搬入新大楼。病区逼仄,走廊狭窄,总是人满为患,时时有加床,医护们永远不可能变成一字排开的潇洒场面。
查房时闻人玥和见习护士站在最后。聂未那么高,站在最前面,闻人玥一抬头就看得见他的后脑勺,以及一对漂亮的耳郭。
闻人玥啊闻人玥,他把十五岁的你丢在病房里不管不问,你却没有骨气地想着,他那对耳朵,摸上去会是什么感觉呢?
聂未当然不会知道闻人玥的小心思,他根本不需要知道其他人的小心思。
实习生怕聂未。他们在应思源面前还能偶尔犯点小迷糊,或者辩驳几句。如果是聂未训话,他们就变得非常拘谨,大气也不敢出;护士们怕聂未,她们在应思源面前有时会没大没小,但绝不敢和聂未调笑。
闻人玥怕不怕聂未?
耳朵里充满了各种医学名词,闻人玥努力地听着。突然,站在她身边的小护士悄悄撞了撞她的手肘:“聂医生很冷淡对不对?”闻人玥点了点头。小护士又道,“其实他从不骂人,就是有压迫感。怎么说呢,大概就是王者气势,不怒自威。你看那个实习生,抖得跟筛糠似的。”
小护士朝前一指。闻人玥果然看见聂未正低头对实习生吩咐着什么。
她在一片白色中十分突出,病人看到了天青色裙角一旋,便问:“这小尾巴是谁?以前怎么没见过?”
聂未正对实习生低声嘱咐,一转身,看见闻人玥在探头探脑。应思源自从知道了她的身份,对她更加偏爱,笑着回答:“这是我们的预备护士,护理专业一年级。”
病人正色:“那千万不要她给我打针。”
应思源道:“不会不会。她只负责观摩。”
那病人见闻人玥可爱青春,又轻松下来:“量个血压什么的,倒是可以。”
大家都笑,病房里的气氛便融洽了许多。
闻人玥跟着查了两天房,便发现应思源并不是只与她互动。
应思源出身书香门第,不仅有专业的技术,同时也有崇高医德。病人的痛苦,他会轻声安慰。病人的疑惑,他会仔细回答。有两件小事他与恩师伍宗理一样:一是会替卧床病人掖好被角,二是如果病人要下床,他会很自然地弯下腰摆好拖鞋。尤其是术后二十四小时内的病人,应思源会仔细询问各种情况,观察引流液颜色,并亲自叮嘱家属注意事项。
闻人玥印象最深刻的是有一位得了脑癌、脾气极度暴躁的小病人,只听应思源的话。应思源会在护士推她去放疗之前,俯身亲亲她:“今天也要坚强点。”
他就是主旋律电视剧中的完美医生,对病人嘘寒问暖,如沐春风。面对他,病人的心思可以尽吐,甚至诉说家里情况拮据,实在拿不出钱来进行下一轮治疗:“应医生,你说怎么办?”
应思源尴尬,聂未头也不抬:“医生只管治疗。”
应思源的反义词,就是聂未。他除了询问与检查之外,绝不对病人假以辞色。一次,一名脑门上砸瘪了一大块的车祸病人,大概是疼得发了疯,拉着他的白袍乱求:“聂医生,我实在疼得受不了。再给我打一针。”
他只回一个字:“忍。”
那病人一怔,大概是从没有人对他这样强硬,震惊暂时盖过了疼痛。良久才委委屈屈:“忍不了。”
聂未不废话,扯回攥在病人手里的衣角,冷漠走开。闻人玥被病人头上那个大坑唬得呆了,明知看多了晚上要做噩梦,仍然紧紧攥着束腰的湖蓝色带子,目不转睛,直到应思源示意将她拉走。
后来闻人玥才听说这名病人并不是没有得到止疼针,只是想要更多。他是有钱人家的子弟,大晚上喝多了,驾驶一台哈雷机车,撞飞一段防护栏之后,又撞倒一对在路边摆摊的夫妻。
三人被送到医院时几乎不治,是应思源和聂未主刀,将他们一并从死亡线上拉回。
聂未不给他开额外的红处方,当然是出于不让病人产生剂量依赖性的考虑。
“这种人,救回来也是祸害!”护士们私下里嘀咕,“还做颅面修复,呸!”
闻人玥也愤愤然:“就是这种人,害得大家以为有钱人都很坏!”
查房队伍像一条火车似的,轰隆轰隆,从这个房间开到那个房间。
在脑外,常常会遇到好端端的病人情况突然恶化直至不治。
因为前晚有位病人死于手术台上,隔天早上查房时应思源便有些恍惚。那伤者是社团分子,与人斗殴,颅脑损伤并多处骨折,刚刚麻醉,尚未来得及开始手术,颅内压陡然上升,血压陡然下降,令他和聂未都措手不及。一番抢救之后,仍然回天乏术。洗净面上血污,他们发现这伤者只有十几岁,怪不得连身份证也没有一张。
应思源大为扼腕,说不出话来。他从医二十年,对病人注入太多情感,越来越无法适应病人离开。聂未也有些吃惊,伫立数秒,似乎为这年轻死者默哀。然后便代应思源宣布死亡时间,通知病人家属。
听聂未问闻人玥哪里不适,心不在焉的应思源才发现一袭浅紫衣衫的她眼睛红肿:“怎么哭了?”
“昨天的《荒原孤雏》好可怜,钟晴的妈妈死了,奶奶死了,养的小狗也死了。她爸爸要抛弃她,她就追着火车轨喊‘爸爸,爸爸’……”
应思源听得心一揪,不言语。
就在他即将走出病房之际,闻人玥想起还有一件事情要问他,却不小心喊了一声:“外公……”糟糕!她确实将慈祥的应思源代入外公的角色,但只敢在心底偷偷幻想,没想到会突然说漏嘴。
全病房的人哄的一声笑了起来:“小姑娘,入戏了?那也该喊一声爸爸。”
闻人玥脸涨得通红,声如蚊呐:“我喊错了……不,不是喊错了外公……不,不是说我该喊爸爸……”
应思源的年纪确实足以做闻人玥的父亲。他的妻子有不孕症,两人虽然感情深厚,但膝下一直无子。
听她这样喊自己,又想到她是老师的外孙女,应思源真生出一份长辈感情来:“没关系。阿玥,什么事?”
闻人玥瞬间将尴尬忘得精光,嗫嚅了一句,就把头埋下去了。
每天都有不同的病人出院,又有不同的病人入院。脑外三区新收了一位预备做电极植入的帕金森病人,七十来岁的年纪,面僵颈斜,手足颤抖,状甚恐怖。
“闻人玥。”
她赶紧走到前面去:“聂医生。”
聂未瞥了她一眼,认为她这几天应该学到了一些基本操作,便说:“今天由你给这位病人量血压、测体温和血糖,能不能做到?”
那位姿势扭曲颤抖的爷爷,其实令闻人玥有点发憷,但她咬着牙接下:“做得到。”
在一名护士的监督下,闻人玥兢兢业业地做了各项检查,还给那位病人按摩了好一会儿才去打自己的针剂。
聂未没有特别夸奖她。因在他看来,那是她分内的事情。不仅应该做,更应该做好。
这样闻人玥又有点灰心,不知道努力的意义。抑或他那种天才,根本看不中她的刻苦?
倒是应思源表扬了她:“阿玥很有灵性,看了几次就学会了。不错不错,继续努力。”
还是应医生好。闻人玥心怀感激。至于小师叔,小师叔没有心。
后来闻人玥常常想,如果那时她知道外公之所以隐世,正是因为罹患这种无法控制表情及肢体的疾病,她一定能做得更好。
脑外三区新收了一个预备做开颅手术的女孩子。闻人玥不知道专业术语是什么,简单来说,就是因为脑袋里生了个瘤,所以整个人在剧痛之余,变得神神经经。
但到底病痛如何折磨人,查房时才真正见识到。病人突然从病床上一跃而起:“聂医生,我爱你!”
闻人玥被人墙挡得严严实实,只能看见病人光溜溜的上半身,实习生骚动起来,又听见聂未在叫护士按住病人。
“我们会尽快安排手术。”这是应思源在安慰家属,“肿瘤摘除后就会和正常人一样,不必担心。”
闻人玥好奇又震惊,想抻长脖子去看,但聂未已经出声:“护士留下!其他人都出去!闻人玥出去!”
被赶出去之后,她才发现衣领上的一根桃红色带子不见踪影,大概是落在病房里了。
晚上沈最又跑来打听:“姑娘们,听说明天做手术的病人今天在聂未面前露阴表白?什么情况?聂未什么反应?”
“这传得也太快了!你觉得聂医生会有什么反应?”护士们“呸”道,“你怎么不在手术台上问他?叫他给你头上也钻两个孔。”
“我就知道聂未是性冷淡。”沈最一摆手,“就算是匡玉娇脱光了在他面前跳艳舞,他也不会看。”
她总能给实习生们带来崭新的震惊感受:“沈医生!这叫专业素质!”
对聂未来说,生命不分贵贱、不分对错、不分美丑,也不分爱憎。对闻人玥来说,无论贵贱对错美丑爱憎,一念之间都可转变。
一个物我两忘,心无旁骛;一个敏感多疑,俗不可耐。
真是天渊之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