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那时年轻,一股意气在胸臆间横冲直撞,不知道如何宣泄。对聂未的感觉太复杂,有时讨厌,有时又好喜欢,有时恨不得他去死,有时又希望天天能看到他。
“您好,这里是急救中心。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助您?”
“我叫闻人玥,晚饭前跌倒,现在已经无缘故呕吐了三次。”
“闻小姐,请问还有什么症状?”
“不知是否心理作用,刚才看钟晴的新戏《荒原孤雏》,眼前有重影,手脚发颤。”
“闻小姐,这可能是脑震荡后遗症。不必惊慌,我们会立刻派出急救车。请问您的地址是?”
“远日大道,金碧庄园,瀚海郡301号。”
“好的,二十分钟之内到。”
“等一下。邻居家的车把我家车道堵住了,我在庄园门口等。我把手机号告诉你。”闻人玥声音清甜而懒怠地报完号码,又说,“还有,我不姓闻,我姓闻人。请叫我闻人小姐。”
应思源与聂未刚完成一台较棘手的畸形血管瘤手术,便接到闻人玥的资料。
“中国籍女性,十九岁,晚饭前在家跌倒,晚饭后有呕吐现象。急救车赶到时有片刻昏迷,现已清醒。这是急诊CT结果。”
应思源看过了扫描片,摘下口罩,问师弟:“你怎么看?”
聂未是格陵脑科权威伍宗理的关门弟子。
他十五岁考入格陵军医大学,七年毕业,毕业后在海军服三年役。进入专科与应思源搭档不到两年,应思源的所有手术都由他做第一辅刀。
今年二十九岁的他,已经能参与最精密的脑外科手术,切除肿瘤,接驳血管。
说聂未是高徒一点也不夸张,因为他的身高足足有一米九。
精英行业所需的人才反而对身高要求较高,例如窝在狭小舱内的飞行员,不可以超过一米七八。例如外科医生,超过一米八二,脊骨便有些吃亏。
可聂未的专业和性格却太适合做外科医生,除了技术精湛,他的态度也很强硬,他从不压榨恐吓羞辱病人,但也不觉得他们比一只猫一只狗更高贵。他不需病人仰望,但也不给他们对等的权力。他与病人之间的距离,不远也不近。
因此这个病例在聂未看来,只是扫描片上的三个黑点:“不必做血管造影。可以确诊是外伤造成颅内血肿,因为血粘度上升,所以短时间内形成血块。”
“位置还好。”应思源与他意见一致,“一个检查可以确诊,就不要做其他的了。不要加重病人的负担。”
现为脑外科副主任的应思源亦是伍宗理的高徒,除了过硬的技术之外,他还继承了恩师所有的慈爱医者心:“病人家属呢?”
送资料来的医生咳嗽一声,样子有些古怪:“她父母已经赶到,现在在给她办理转科吧。”
刚做完手术,应思源感觉精力不济,于是对聂未道:“交给你处理。”
麻醉科的沈最仗着和聂未熟稔,此时也凑过来看病人资料:“闻人玥?闻人,玥?”
聂未也刚看到名字,想要将资料抽起,但沈最已经双眼放光扑上来:“哎呀,闻人这个姓非常稀少,会不会是匡玉娇的夫家?她不是嫁了个证券经理,也姓闻人嘛。匡老师啊!我所有生理学知识都是她传授来的。因为她我才对人体感兴趣,才选择了医科!”
饶是一本正经的急诊医生,聂未也不由得红了脸:“沈医生,你也是个女人……她已为人母。”
沈最受到鼓励,立刻大叫:“聂未,快快快,我们去看看穿衣服的匡玉娇。”
急诊室内,闻人延正在叹息:“阿玥,你怎么能讽刺妈妈!”
闻人玥坐在床边,一下一下地梳着发尾,懒洋洋道:“爸爸,我从楼梯上滚下来,还不能头晕想吐吗?”
方才闻人延和匡玉娇一进来,闻人玥便对父亲撒娇:“爸爸,我想吐。”
这段时间匡玉娇正因为女儿对那个奇形怪状的追求者的态度而闹心,一个气急败坏,一个含沙射影,一个苦口婆心,一个油盐不进。两人不知吵了多少次。听闻女儿摔跤,她放下一切恩怨,心急火燎地和丈夫冲到医院,结果女儿容光焕发地说想吐。匡玉娇立刻认定这小东西是故意恶心自己,一张装扮精美的俏脸拉了下来,宣布要回去照顾闻人玮,转身就走。
四年来,她们两个就是这样。时而蜜里调油,时而剑拔弩张——不过平常家庭里的母女不也就是这样的相处模式吗。
闻人延稍稍问了两句女儿的伤势,又叹息:“你和弟弟怎么回事?在家里好好待着也会吵架。”
闻人玥低着头笑,笑容再不像儿时那般灿烂,一丝暖意也无,倒像浸过冰雪:“怎么回事?反正他总嫌我啰唆。”
今晚闻人延携夫人去参加一个业界酒会,留姐弟俩在家。晚饭前,闻人玮躲在卧室里拿气枪射邻家车的玻璃和车胎。闻人玥拽他去道歉,他不肯,说是他们乱停车在先,就该受点教训。
姐弟俩对如何维护社会公德显然持有不同观点,争了两句,闻人玮便使出铁头功,将姐姐撞下楼梯——文韬武略,可见他将来极适合从政。
见女儿示弱,闻人延当然心疼:“我知道你不会欺负你弟弟……”
一句话尚未说完,有护士嘶啦一声拉开隔帘,一名医生走进诊室。
“哪位是病人家属?”专科医生来了。
命运真是奇妙。这家医院又不是只有一个医生、一个病人,可是偏偏冤家又见了面。
虽然只有二十九岁,他的脸庞已经形成了冷峻的轮廓,身形健美,又穿着象征权威的白袍,似一尊希腊雕像。
而十九岁的闻人玥?
沈最左顾右盼,未见到匡玉娇,有些失望。再定睛一瞧,嚯,病床上坐着一位小美人。
闻人玥忍不得邋遢,刚做完各项检查已经将全身上下整理完毕。
不得不说匡玉娇眼光甚好,将继女容貌上的优点全数挖掘了出来,尽力栽培。沈最见这小美人头上戴着一个象牙白的宽发箍,穿一袭象牙白连衣裙,额头光洁,两颊柔软,鼻子挺直,樱桃小口,下巴圆润,深褐色眼珠灿若晨星。
见她这样打扮,沈最不知为何想起两句诗: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哎呀呀,可她明明将一头长发束成一条长长的马尾,发梢扫在肩头,俏皮的一抹乌木黑搭象牙白。
后来的女孩子大多喜欢戴美瞳,化烟熏妆,刘海遮住半张脸,下巴尖尖,一派的矫饰美。而此时的闻人玥就是反其道而行之的一位圆脸美人。沈最盯得久了,她的目光扫了过来。哎呀呀,这哪里像十九岁少女,慵懒轻佻的眼波,清冷迷离的微笑,她眉尖一蹙,便像有一只小手,轻轻拨过你的心弦。
沈最不知为何有些心惊,后退一步,腕表表带突然松脱,啪嗒一声摔下去,硬生生摔停在九点一刻。
专业人士一向受人敬畏,况且这人似曾相识。闻人延赶紧起身想要与聂未握手:“鄙人是闻人玥的父亲。我女儿没事吧?”
聂未后退一步,将右手插入兜中。如非必要,他不喜欢握手、拥抱等各种需要肢体接触的礼节:“我是脑外三区的聂未。”
这一切落在闻人玥眼里,不由得别过脸去,冷冷一哂。四年啦,聂医生永远是那副刚从手术台下来的模样,身上还有消毒液混杂鲜血的恶心味道,他竟连手也不愿意握。想起当年他不得以将她抱上美人榻,心里还指不定多嫌恶呢。
聂未一见闻人玥端坐于床边,打扮得干净整洁,好像随时可以出院的模样,便问值班的实习生:“替病人做过基本检查没有?为什么不宣读颅外伤注意事项?”
实习生最怕被训斥,急道:“都按规定做过了。喂,在医院里打扮得这样好看干什么?快把发箍取下来,头发散开,床头摇高,躺下。”
闻人玥并不看聂未,而是安慰父亲:“我感觉好多了。不恶心、不发抖,也看得见东西。就是有点晕。”
聂未伸手一探她的后脑和脖颈:“不要叫医生说第二遍。”
纵是闻人延在股市多么得意,此时也赶紧顺从医生哄女儿:“阿玥,听聂医生的话,躺下来好好休息。”
“病人的检查报告已经出来了。”聂未带闻人延离开急诊间,将扫描片摆在灯前,指给他看,“颅内有三处血块,是受到反复撞击形成。她跌倒了几次?”
闻人延张大了嘴,心中无比懊悔:“不是跌倒,她是失足跌下楼梯。楼梯上铺有很厚的地毯,所以……严重吗?”
聂未将受伤原因记录下来:“无外伤。颅内压稳定,但血块是个问题。”
“这……这,我岳父也曾经脑出血,之后就瘫了。”
“你岳父?”聂未问完才想起他说的应该是匡玉娇的父亲,“情况完全不一样,不要混为一谈。”
闻人延发现这位医生虽然年纪不大,气质疏远,但说起话来自有一股权威的气度,不由得全心依赖:“那……那能治好吗?”
“当然。”
“怎么做?”闻人延急切道,“请您告诉我,有多大把握?”
聂未将选择告诉他:“适合手术的病人,我们立刻手术,取出血块。不适应手术的病人采取保守治疗,通过静脉滴注溶解。当然也有幸运者,自行吸收。不过从血块的大小和位置来讲,我建议积极治疗。”
“聂医生,您的意思是——”
“我建议立刻手术,永绝后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