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初二二班几乎没人知道倪清词其实是个相当自卑的女孩子。
大家对她的评价一般都离不了三个字:假小子。
她留短发,从来不穿裙子,嗓门很大,身为副班长,在守自习的时候甚至会冲特别不守规矩的男生挥出手中的教鞭。很多男生在她面前也只能自叹不如,一般来说女生数理化不会太好,她的数理化偏偏是全班第一。男孩子上体育课打篮球,她也跟着混进去,时间久了像模像样的,投篮的准确率比好多男生都高。课间男生喜欢坐在二楼栏杆上,她双手一撑也轻松跳上去,甚至连饮水机的桶装水,轮到她值日的时候,也不肯找人帮忙换水。
只不过每次她颤颤悠悠把巨大的水桶往机子上扛时,大家都看得心惊胆战,最后总有人受不了心理压力,冲上去帮她把水装好。
像她这样的女生,日子久了,大家不把她当个真正的女生,也是正常的。
所以班上组织野炊时,倪清词分到的任务是去找柴而不是砌灶生火什么的,着实让她吃了一惊。
秋日郊外的景色很美,枯水期的河床上有不少干枯的树枝和野草,倪清词嘴里胡乱哼着些不成曲调的歌,手脚麻利地找了一大堆柴抱在怀里,来来回回几趟,柴火堆得像小山,她也累出满头的汗,渴得不行,于是嚷着找组长顾晓果要水喝。
顾晓果正忙着择菜,胡乱找了一通,抱歉地笑:“我好像忘记买水了……你忍一忍,等饭做好了我多给你盛点汤。”
倪清词看着眼前的忙乱,估计等汤烧好她已经干渴而死了,所以打算去别组蹭点水喝,刚迈开步子,便被埋头砌灶的男生叫住:“青花瓷,来帮忙啊。”
她有种“果然这种苦力活才是我该干的啊”的感觉,认命地去帮忙。
正在卖力,指甲缝里全是黑泥时,突然有人拍她的肩膀。她回过头去,是同组的林致远。
“给。”他只说了一个字,然后递过来一杯水。
简易的白色一次性纸杯,里面装着大半杯温开水。倪清词接过去,杯子外沿马上沾上了泥土,她看着自己黑黑的指甲缝,突然有些不好意思。她知道她此刻一定狼狈极了,头发凌乱,一张大花脸,身上还到处是刚才抱柴留下的枯叶和此刻砌灶弄上的泥土。
而他眉目清明,目光灼灼,干净的深蓝色防水外套和深色牛仔裤衬得他格外修长。在那个大多数男生还没开始长个子的时候,他颇有几分鹤立鸡群的味道。
倪清词以前从没这样打量过这个男生。
因为他的座位就在她后面,所以她知道他是个万人迷,长得像是漫画里走出来的人物,眉目俊朗,轮廓分明,一张极具立体感的脸在一群没长开的小男生中很占优势。偏偏他的性子又桀骜不驯,爱唱BEYOND的歌,爱踢足球,她知道每当他课间靠在阳台的栏杆上唱歌时,不仅他们班,隔壁班,甚至楼上楼下,都有女生竖起耳朵在听。
但这些都与她无关。她忙着把事事都做到最好,忙着证明女孩子跟男孩子一样,没空去关注这些。
她仰头一口气喝下那杯水,冲他露出一个傻乎乎的笑:“谢谢。”手里捏着那个脏了的纸杯,不知道该扔掉还是该放下。
他接过那个纸杯:“还要吗?我去韩夜那组要的。”
“不要了不要了,谢谢。”她强装淡定,不敢看他。
多年以后,倪清词要很努力才能回忆起这件事情。因为当她困惑不已,拼命想忘掉林致远却忘不掉时,她总是会想,到底为什么会喜欢上他?到底他是在什么时候走进了她的心,然后就再也没有出来过?
她想了很久,终于在一个下午,面对似曾相识的场景时,突然忆起这个秋日的郊外,忆起这杯温和的白开水。
就是这杯白开水,让她陷入了此后长长的苦恋。
倪清词那一整天都心不在焉。一开始她甚至没注意到自己跟林致远分到同一个组,但当她开始关注他时,发现他时时都在她的视线范围内,有时候走来走去,有时候跟别组人打招呼,有时候偷吃刚做好的菜—说白了就是无所事事,但即使是无所事事的林致远,也是最受欢迎的那一个,没人会责怪他不做事。
他只需要站在那里,对着辽阔的旷野唱几句“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也会怕有一天会跌倒”,已经足够了。
没人注意到他为倪清词端了一杯水,这么一个毫无动机的随机行为不值得引起任何人注意,倪清词相信,对他来说,这个举动也是随意为之,无任何特殊意义。但就是这么一个小小的举动,让她看到了他桀骜不驯的外表下,竟然藏着一颗细致的心。
她见过他嘴贱贱地跟别的女生斗嘴的样子,见过他拒绝向他表白的女孩子时毫不留情的样子,见过他把年轻的英语老师气得发抖自己却若无其事的样子,也见过他在球场上踢球,跑起来像一阵风的样子。
她以为他只是一个浪荡少年,她以为他是没有心的。
偏偏叫她撞见他的另一面,不知道这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如果一个人本来已经拥有很多东西,那么你再给予她什么时,顶多算锦上添花,不值得稀罕,但如果一个人拥有的东西很少,甚至什么都没有,这个时候任何一点点施舍,都会被她当做是她的全部。
一直被当做假小子的倪清词,从来没被男生温柔对待过的倪清词,从小就缺失温暖的倪清词,不幸把这杯白开水当成了她的水源。
倪清词从来不谈论自己的家庭。十三四岁的初中生,对家庭问题并不敏感,她不提,也就没人问。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记忆是从四岁那年开始的。
那也是个秋日的下午。夕阳斜斜地照进那间有些旧的砖砌平房,爸爸把四岁的倪清词哄到床上睡觉,看她差不多睡着了,就给她盖上一床薄毛毯,掖了掖被角,轻轻吻了她的额头,然后,端了张凳子站到窗户前。
迷迷糊糊的倪清词只能费力将眼睛睁开一条缝,看见爸爸将一根绳子套上去,睡熟前,她依稀听见凳子倒下的声音,后来,她就进入了安稳的梦乡。
直到有人猛烈地捶门,倪清词才从梦中惊醒,她不满地瞪着破门而入的几个工人,哭着说:“你们把我们家的门撞坏了,赔,赔我们家的门……”
没人理她。大家都冲到窗户前,把早就没了呼吸的爸爸抱下来平放在地上,到处都乱糟糟的,一屋子的人,妈妈接到消息赶回来了,扑倒在爸爸身上号啕大哭。她迷迷瞪瞪地看着周围的人,直到有人告诉她,你爸死了,你都不哭?她这才嘤嘤地哭起来,但并不是很明白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一年,爸爸跟妈妈刚刚借遍了所有亲戚,凑够钱开了个小小的建材厂,一切还在起步中,未来的美好生活似乎触手可及。
直到爸爸躺在堂屋中央的草席上,她被妈妈换上了孝衣,头上被裹上一圈粗糙的白布,直挺挺地跪在爸爸旁边时,心里才隐隐约约觉得害怕。头发被劣质布弄得很痒,她不时地伸手去挠,妈妈则跪在旁边一直哭,眼睛早已经肿了,声音也哑了,却还是止不住地哭泣。
匆忙赶过来的姨妈们谈论起爸爸的死因时都遮遮掩掩的,倪清词不懂也不想弄明白,她只想让妈妈别哭了,但每当她伸出小手试图去替妈妈抹眼泪时,她总是把她的手打开。
她不明白妈妈为什么哭得那么伤心。她曾经亲眼见到爸爸和妈妈激烈地吵架,互相推搡,似乎对方是自己最大的仇人一般。
既然爸爸对妈妈那么坏,她为什么还要哭?
那是小小的倪清词无法理解的。
她同样无法理解的,还有姨妈们嘴里的某些语句,比如“如果是个男孩,他可能就舍不下了”、“是呀,如果是个儿子,他可能不会走”……她们一边说这些话,一边用充满同情的目光看着她。
她讨厌那样的目光,但又躲不开,觉得委屈,于是张着嘴大哭起来。
但这一切都只是个开始。
倪清词不愿意过多回忆这件事,每想一次,她就会觉得心里像有一块满是棱角的大石头,沉甸甸地压在她心上,同时又刺得她隐隐作痛。她从未对任何人提及过,她人生的记忆就是从那一天开始的。打从那天起,她记事了,记得爸爸怎样在她面前走向死亡,记得满屋子乱糟糟的人,记得妈妈绝望的哭泣,记得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能平静下来的、支离破碎的家。
如果这世上真有通灵师存在,如果爸爸仍然在另一个世界没有转世的话,倪清词很想亲口问他,为什么那么残忍?为什么偏偏要选择在我面前离开?如果那时候我哭着抱住你,你还会选择那条路吗?
可惜,所有的问题都没有答案。
不过这一切,在日后漫长而艰苦的生活中都显得不重要了,因为死去的人已经一了百了了,但活着的人却还有很多冰冷的现实要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