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秀娥要去江陵当奶娘了。
江陵是后梁都城。孟俣县女人多以当奶娘为生,去都城不算稀罕,可看上倪秀娥的是官宦人家,那就稀罕了。这不是一般的官家,当朝新任宰相沈不遇谁人不知?人家是宰相也就罢了,他还有个远房表妹进了宫,被封为蓉妃,位置仅次于皇后。
孟俣县地处江南,远离都城,消息不灵通。孟俣县的人平静地过着他们的日子,谁当权谁执政就像新符换旧符,对他们来说无关紧要。他们只对宫闱轶事感兴趣,比如那个蓉妃。
新皇帝子息单薄,皇后生下大皇子后,两年没听到皇宫有好消息传来。孟俣县的人翘首期待,终于盼来振奋人心的消息:蓉妃产下二皇子。市井巷陌又有了茶余饭后的谈资,州县还专门搭戏唱了三天。兴奋期不过两月,传来的消息又把人们震蒙了:二皇子不幸夭折。
倪秀娥对此事不以为然。那时她生下第三个女儿不久,心里不痛快。她夹在人群里,漫不经心地说:“宫里的皇子比常人娇贵,还不如民间猫狗好养。”
有人跟她开玩笑,“倪秀娥,啥时给储家生个儿子?”
“下一胎便是。”倪秀娥回答得很干脆。
“如果还是闺女呢?”
“死样,咒我是不是?”倪秀娥卷起袖子想打人,“告诉你们,我不光要生个儿子,还要去江陵给官家当奶娘,赚来的钱你们这辈子都没见过!我要给我儿子娶媳妇,娶比宫里的娘娘还好看的媳妇!”
众人哄堂大笑。
倪秀娥冷哼一声,走了。
人们不再关注她。他们的话题转移到哪个后妃最美丽,谁最得宠。当然,那些娘娘他们是永远见不到面的,但是他们有足够丰富的想象力。
又过了一年,蓉妃再度怀孕,还有个郑美人也几乎同时怀上了孩子。于是整个街坊又有了新话题,人们把蓉妃和郑美人捧为天仙,觉得她们定是宫里最受宠的女人。
倪秀娥不动声色地听人们说东道西。她也觍着大肚子,算来她肚子里的孩子跟蓉妃她们的差不多大。她已经生了三个女儿了,祈望这次真的能够生个儿子。
她的丈夫又在翻修那幢破房子了。
这是幢寿屋,一对老年夫妻在这里寿终正寝。可是房子实在太破,就没人动它的脑筋。房子就在倪秀娥家的弄堂深处,她的丈夫一有空闲就去翻修,说将来某一天儿子娶媳妇了,他们夫妻俩就搬出自己家,住到这里来。
原来她的丈夫,也强烈地做着儿子梦。
倪秀娥对丈夫的想法,心里是不屑的。她希望他们的儿子将来在江陵当官,能够出人头地。到时候,他们全家就可以沾儿子的光,晚年吃住不愁。
她给丈夫送水,丈夫在屋顶上喊:“别过来,小心破砖砸到身子!”
倪秀娥赶紧护住腹部,快步走出破院子。
她的第三个女儿已经会走路了,倪秀娥一回到家,就看到她满身全是灰土。老大老二钻在厨房里,贪婪地抢着锅巴吃。她心里一阵急躁,突然想到生产日子快到了,她得先去买个会下蛋的老母鸡。
老母鸡在她手里挣扎,她一时松了手。老母鸡在前面乱扑腾,她便急急忙忙在后面追。离家不远时,她听到细微的噗的一声,原来是羊水破了。
那天深夜,储家传来清亮的婴儿啼哭声。
倪秀娥果然生下个儿子。
全家把他当宝贝养,就给孩子起了个乳名叫“四宝”。倪秀娥又请算命先生测字,给儿子取了个响亮的名字——储天际。
差不多同个时辰,在遥远的都城,蓉妃也产下了三皇子。
那个郑美人则晚生产了几天。四皇子的命不如三皇子,刚呱呱落地,他的母亲便因大崩血而香消玉殒了。
孟俣县的人们很替郑美人惋惜。但很快的,因为梁帝连得二子,各州县都搭台唱戏六天,全后梁都是这般热闹,人们的情绪再度高涨。
倪秀娥抱着宝贝儿子出门,脸上洋溢着得意的笑。
人们围过来,朝着满月的天际赞不绝口。对倪秀娥,他们的态度自然也跟以往不一样了。
“倪秀娥,还去不去江陵当奶娘?放着儿子不养,你忍心吗?”
“不去了,不去了,养儿子要紧。”倪秀娥笑说。
她离不开宝贝儿子,去江陵当奶娘的念头,暂时搁在一边。
天际过了一岁,被养得虎头虎脑的,煞是可爱。倪秀娥喜在心里,犹豫着是不是该给孩子断奶了。事有凑巧,倪秀娥会养儿子的事传到了外人耳朵里。正巧宰相沈不遇的二夫人快生产了,指名要孟俣县的奶娘,介绍人便举荐了倪秀娥。
倪秀娥真的要去江陵当奶娘了。
这消息不胫而走,人们聚拢在储家门口,像送亲人般送她。
“倪秀娥,都城奇闻逸事多,回来要说给大家听听。”
“那是一定的。”倪秀娥含笑道。
她抬着骄矜的头颅,腰板挺得笔直,在众人的注目下离开了孟俣县。
孟俣县是闭塞的,外乡人很少出现。那里的人们生活过得清苦,但是民风朴实。人们除了农活杂活,多为生计忙碌,余下的乐趣,也只是探听点有兴趣的见闻而已。
转眼,连天际都会走路说话了。
倪秀娥的丈夫带着四个子女,终日忙得焦头烂额。他也无心整理那幢破屋了,每天拖儿带女来回于田地间。一见他们,人们不由得会提起倪秀娥。
“都大半年了,孩子他娘该回家了。”
“快了,快了。”倪秀娥的丈夫憨厚地笑道。
没多久,倪秀娥真的回来了,并且她还带回来了一对年轻的夫妇。男的姓陶,是个泥水匠,长得很老实。女的叫曹桂枝,颇有几分姿色,待人冷冰冰的。
倪秀娥将他们安置在那幢破屋里。
那对夫妇勾起了人们的好奇心,他们朝着破屋指指点点,暗地里向倪秀娥打听着他们的事情。
奇怪的是,倪秀娥板着脸就是不说。她似乎不大开心,很少跟人提起都城的奇闻逸事。被人逼急了,她会瞪着眼吼道:“我是去当奶娘,又不是逛大街的!江陵那些狗屁事,与我何干?”
众人顿觉无趣,慢慢地散开了。
这姓陶的泥水匠待人倒和气,就是不爱说话。他来自都城,做的活儿既精致且认真,远近人家都乐意请他。他认识不少字,还会帮人写对联。人们干脆不叫他泥水匠,改称“陶先生”。那个曹桂枝有孕在身,肚子在一天天起变化,她把自己关在院子里,几乎闭门不出。
人们逐渐丧失了好奇心,开始接受这对外乡夫妇。
几个月后,天际跟着三个姐姐在弄堂玩耍时,陶家突然响起曹桂枝撕心裂肺的哭叫声。他凛凛地打了个寒战,有点呆傻地望着。紧接着,他看见母亲倪秀娥飞也似的冲进了陶家。
曹桂枝生下一个女儿。给她接生的,就是倪秀娥。
陶先生将孩子取名“休休”。
我们的故事,就从六年后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