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民的暴乱很快过去,慢慢地,大历恢复了平静。可是这平静并没有持续多久,每逢灾祸之后,都会有疫病流行。尤其是个别地方的灾民,因为恐惧这种疫病,干脆将疫人、马、牛、羊埋到土地中,这样的举动却无意中感染了水源,使更多人染上了疫病。皇帝派出了大批医官治疗灾区的疫病,那边的情势很快得到了控制,但由于后期不少外派的官员回京,这疫病又随归师传回京都。普通百姓平日里坚持劳作,得了官府派人分发的药物,倒也好得很快,可苦了一群达官贵人,这些人平日里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一旦生病就很难康复,朝中竟然因此接连死了三四位大臣,一时引得上上下下震动不已,人人自危。
李府的风光很快便因肆意的肆虐而染上了阴影。
三夫人被确诊,感染了时疫。李未央去看望过很多次,却都没有好转,心中不免越发忧虑。
半夜的时候下了一场雨,一片寂静里只听到水珠落下的声音,李未央睡不着,慵懒地靠在床前,淡淡合着双目。
窗扉处传出细微的声响,带着些许怕人知道的谨慎。
李未央微微倾身,想了想,披了外衣站起来,走到窗边。透过窗户,她看到有个人影站在外面,李未央不禁心头一动。
她下意识地推开了窗户。
“敏德?”李未央轻声道。
黑暗中,那人的背影有瞬间的僵硬,片刻后,才磨蹭着慢慢转过身。
透过廊下微弱的烛光,李未央看到李敏德俊秀的脸孔慢慢抬起来,黑白分明的眼睛竟然红了一圈。
李未央看了他一眼,道:“为什么半夜三更跑到这里来了?”
李敏德不说话,只是低着头。
李未央叹了一口气,对他招了招手。李敏德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没有任何反应。
李未央眨了眨眼睛道:“你是要我叫人来请你进屋子吗?还是你准备让人发现你半夜溜到我房间里来?”
虽然是堂姐弟,但传出去还是不好听的。李敏德显然也知道这一点,立刻乖乖地爬了进来。
李未央看到地上多了一圈的水渍,再看李敏德湿了一片的衣摆,只觉得头痛。
而她不知道的是,李敏德的视线在她穿得单薄的身上转了一圈,只觉得耳根处燥了起来,脸也跟着微微泛热,慌忙低下头。
在李未央的理念里,这少年就是个小孩子,压根没有半点妨碍的,当然想不到这一点。
李未央帮着他把衣服拧干,道:“为什么不打把伞,你以为自己是铁打的啊,还是想让三婶担心你?”
“我睡不着!”李敏德皱眉。
李未央没能忽略他身体的僵硬,便盯着他看了半天。
李敏德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的注视,下意识地移开了目光,在他感觉自己快要窒息的刹那,他听到她说:“我送你回去!”
李敏德一愣,随即眼睛里瞬间闪过一道悲伤的色彩。李未央吃惊地望着他,随即觉得自己是不是想多了,不过是个孩子而已,怎么会露出这样的眼神?她拉住他的手,他却触电般躲开了。
“我能再待一会儿吗?”他开口,薄唇一开一合,有些紧张地看着她。
李未央还未反应过来,李敏德的脸色已经隐隐变得苍白,仿佛知道自己逾矩了一般。
李未央的动作顿住了,她乌黑的眼睛落在李敏德身上,有一瞬间的凝滞。就在他以为对方会拒绝自己的时候,李未央却突然觉得这样局促不安的少年很可爱,忍不住伸出手揉揉他的脑袋。
黑色的发丝,带来一种柔软的感觉。
李敏德突然抓住她的手,抬起漆黑的眼睛望着她,声音温柔,眼神诚恳还带着哀求:“等雨停了我就回去,好不好?”
他的手心热热的,心跳似乎都能传递过来,李未央一时在心中闪过无数个念头,到了最后还是一一压了下来,笑道:“好,就等雨停。”
他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笑容可爱。
“敏德,我走以后,三婶还好吧?”李未央一边让他脱掉湿衣服,一边用被子将他裹起来。
谁承想他那张白豆腐一般嫩嫩的脸,一下子露出些微怨恨的神情,手指微微颤抖:“我不知道母亲还能活多久,她……她那么努力地保护我,我却帮不了她……”少年柔软的发垂落下来,遮住了双眼,让李未央根本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
三夫人的病是越病越重,竟没有丝毫起色,各色的珍奇药品不知吃了多少下去,竟全如杯水入江,丝毫没有反应。今天晚上,三夫人的神思竟也恍惚起来,李敏德跟她说话,她也已经毫无反应。他再也忍受不了,这才偷偷跑了出来。
李未央沉默许久,才犹豫着将手放在他的头顶,一下又一下地摸着,少年的身体微微地颤抖着,显然是在拼命压抑着哀痛。
李未央很担心他的将来。这个李府,表面上花团锦簇,人心热络,实际上却是个冷酷残忍的地方。她也知道,三夫人若是有个万一,三房再无人能支撑局面。老夫人那边虽然一向对三夫人照顾有加,可那也是看在她幼子早逝,觉得对不起寡媳罢了。对李敏峰这个半路捡来的孙子,老夫人其实并没有太多的爱怜之情。至于大夫人和二夫人,或是与三夫人怨恨已深,或是早已觊觎三夫人的产业和三夫人的财富,对这个三少爷也是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是大夫人……”李敏德清澈的眼睛,不知不觉染上了怨恨,他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鲜艳的血珠涌了出来,“若不是她,母亲也不会染上时疫……”
李未央吃了一惊,隐约觉得他话里有话,可是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她的呼吸微微急促起来:“敏德,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李敏德的声音哽咽起来,将头埋在手掌里,低哑悲愤。李未央从他的语气中,第一次听到的不是少年固有的稚嫩和怯弱,而是感受到了森冷的恨意:“半个月前,母亲在拜佛回来的路上,救下了一个年轻女人,给了她粮食和水,那女人对母亲千恩万谢,可是后来母亲才知道,她是从疫区来的。刚开始,我们都没有多想,可是后来母亲生病了,我回想整件事,才觉得不对。那条路是官员女眷上山拜佛的通道,寻常的百姓就算是逃难,不往繁华的城镇走,为什么要去偏僻的山上?一路遇到无数的马车,她都一直默不吭声,为什么会突然倒在母亲的马车前?明明是给了水给了粮食,为什么她非要当面致谢?还送了一串佛珠给母亲说是谢礼,虽然母亲没有收下,可她毕竟碰到了那东西……后来母亲染了病,本来也没那么严重,偏偏原本给母亲看病的大夫回乡了,不知怎么换了个庸医来,我看他也很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