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儿怔了怔,方道:“是的,父亲做生意因这上过当。”
黄杰道:“你们学习过股票知识吗?”
他极力转移蝶儿的注意力,他知道这个时候谈股票是多么煞风景,但他一时想不出有什么比这更能稀释蝶儿伤感的办法。这问题一出口,黄杰就在心里狠狠扇了自己的嘴巴一耳光。
蝶儿道:“学了些西方的股票知识。”
黄杰是学金融的,为打开蝶儿的话题,他迎合道:“做股票生意风险很大,水分很多。”
蝶儿回答道:“我学的经济法里有股票的条款,其实股市操作程序是很严格的,如果正常买进卖出,行情吃得准,结合所买股票的企业情况,也是能赚些钱的。最怕就是有人不守规矩,操纵股市或者在上市企业里闹事导致股市脱轨下跌。这些都算幕后黑手,他们从中渔利,而小散户盲目跟进跟出,赚钱也就难了,这在西方就算违法。”
黄杰回过头来,定了定神,方道:“蝶儿今非昔比啊,才貌双全。”
对黄杰的夸奖,蝶儿没做声,只是又若有所思的样子。车开到了一处西式建筑风格的小楼前,院子里植满法国梧桐,十分幽静。旁边有座教堂,颇有悠远脱俗的意味。
黄杰解释道:“这是我们家在上海的房子,我母亲喜欢幽静,教堂也方便她星期天做礼拜。要不要下去走走,看看院子里的花草,散散心也好。”
蝶儿透过车窗看到矮矮的篱笆上种了一架紫藤萝,淡淡的香味儿随风飘来,她走下车,在那花架下站定。园丁一看到黄杰,忙开了大门。黄杰随在蝶儿身后,脸上溢着丝丝柔软的气息。只要蝶儿高兴,他的心里就会涌出幸福的感觉。
她默默走在花园里,黄杰详细地为蝶儿介绍一些花草的名字和药用:“别看这满院子的花草似乎普普通通,其实每一种都可以药用,有的还是珍品,在上海很难再找到,是我母亲从江南搜罗而来的。”
“很多女人爱花,是喜欢它的美,而你母亲爱花却是爱它本身的价值,真是位奇女子。”
“其实有些男人也是这样,有的喜欢好看,有的喜欢实用。比如我,我是喜欢实用的那种。”
蝶儿莞尔。黄杰的语言总是很幽默,不经意间,令人忍俊不禁。他一直对她关怀备至,会为了让她高兴故意打错牌,会为了让她高兴故意唱错词,会下厨房为自己做饭;他的气质出众,家世显赫,是很多女子仰慕的对象,可她的心不在他身上。
夜色慢慢降临。他们驱车前往丽都影院。
影院门口人声鼎沸。卖瓜子的,卖糖葫芦的,卖臭豆腐的,卖报纸的……
蝶儿随黄杰进了影院。这是玉琪第一次演电影,她狂热地爱着电影,这次终于心想事成了。
刚落座,一束白光就照在幕布上,音乐响起。蝶儿注视着画面,玉琪出演一渔家女,妆容朴素干净,在浩瀚的湖面上轻快地撑着一叶小船,青山绿水中,不染一丝尘世的俗气。
这时,有人穿过白光站起来挡住了观众的视线,虽只是一刹那,但蝶儿清楚地看到了那个人是乔波。她看到他走出去,便追了出去,黄杰一看也追出去了。
乔波停下脚步,转身凝视着安蝶儿。他看到了灯光下蝶儿那深水般忧伤的目光。他迎着她的目光。
蝶儿近乎哀求着说:“带我走!”
这时洪晓婵在车上唤道:“乔波。”
蝶儿轻轻抬起有些颤抖的手,把乔波的风衣领子竖起来,挡住他的脸。这时,她已泪流满面,心仿佛被雷击一般,痛得流出血来……她的手慢慢放开,无法言说的痛使得她的脚慢慢无力。乔波扶着蝶儿。
洪晓婵把一切看在眼里,悄悄地对司机说:“我们先走。”
汽车缓缓启动,乔波看了一眼消失在夜色里的车,咬咬牙,抱起蝶儿。
这时,黄杰追了出来。
乔波抱着蝶儿,对急匆匆赶过来的黄杰说:“赶紧带她回家。”黄杰把车开过来,乔波坐在后排,小心地扶住蝶儿。他嗅到了蝶儿身上那久违的淡淡的茉莉花香,他知道她一直喜欢那种香味的香水。乔波压制着内心瞬间要迸发的情感,他把蝶儿慢慢搂紧,蝶儿感觉到某种情意,她睁大眼睛凝视着乔波,一言不发,只是流泪。乔波目光复杂地看着她。车里的气氛很尴尬。
到了安家门口,乔波只说了句“好好照顾她”,就转身离开消失在夜色里。
安蝶儿回到房间,心里荒凉一片,她觉得一切就像梦一样,身边仿佛都是幻影。过往就像梦境,飘浮在身边,一会儿远一会儿近。
乔波是她的灵魂,他走了,天地就化作了零。怎么可以说走就走呢?难道他忘记我了?那么多的情意怎可想甩手就甩手?他为什么这么狠心?
蝶儿抱住自己的身体,一夜迷迷糊糊没法入睡。她虚弱地躺在床上,就像躺在开往天国的轮船上,晃晃悠悠,在幻觉中沉浮,不知不觉什么也不知道了。她只有闭上眼睛,才能安宁。
醒来时已是第二天下午,蝶儿听到医生的声音:“安爷,不打紧,小姐只是偶受风寒,吃几服药就好了。她看上去心事很重,心跳也不规律,不过,休息休息就好了。”
“谢谢温医生。”黄杰端着刚用嘴吹冷的开水走进来,准备伺候蝶儿吃药。
蝶儿眼神黯然,机械地张开嘴巴,木然地喝着黄杰送过来的药物。黄杰的心一阵酸楚。
他看到她的眼角一颗硕大的泪水慢慢滑落下来,滴在药碗里。
“蝶儿,如果痛,就哭吧,我会替你拭干眼泪,替你疗伤。想哭就哭吧,借我的肩膀给你,让你伏在上面哭。”
蝶儿的眼泪像断线的珠子般滴落下来。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悲怆、伤感。黄杰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有我在呢!”
安爷的安汇银行在洪爷三十万大洋入储支持下顺利开张,储备金暂时有保障,公债一时也就不抛了。但邵老板所说的四十万大洋,洪爷称并无此事,即便此事是真,那也是查尔斯资助乔波的,自己并没有权力调用。此时,詹姆斯因病回英国,英商举荐查尔斯代替了他,做了工部局的司令。
乔波的纱厂与洪爷的丝厂已经合并,合并后成立了“江南制纱总厂”,主营棉纱,兼营丝织品、服装加工。乔波还开了一家药店,从温州老家调来了一批员工,父亲乔宏远也到上海参加了药店的开业剪彩,自此乔家在上海的生意全部转由乔波经营管理,父亲只在温州镇上管理几个小厂,收收地租,开始颐养天年。母亲还是那样大嗓门,忙里忙外,不过想到儿子在上海把生意打理得红红火火,丈夫不用再跑那十里洋场,心里紧挂的那把锁就卸下了。乔夫人嘴角终日挂着笑,只是盼望着儿子早日把媳妇带回来就好。
乔波驱车巡视江南制纱总厂,顺子、丁一跟随左右。车间里女工们工作积极,仓库门前的车子正在等待白云般的纱线出库装车。整个纱厂忙碌而有序。
顺子反背着手,笑嘻嘻地对乔波说:“乔波大哥,这种感觉太好了,这么多女人为我们干活,看到我们过来,眼光齐刷刷射过来,我感到特自豪。”
乔波笑笑,对丁一说:“最近日本政府奖励生丝出口,丝、茧两项,完全免税,我们厂在原料上是不是也要动动脑筋,我们的成本太高,盈利少,也缺少竞争力。”
丁一回道:“现在很多丝厂为加强竞争力,掺人造丝,而各省的土丝原料也涨价了,况且我们制成绸缎、服装,都要纳税,层层交税,到我们账上的钱就少了,卖成品不如卖原料,做实业的不如买公债的。现在还有买股票的,买空卖空,有时比我们没日没夜干活还赚钱。”
顺子着急了:“现在大家都在减轻成本,我们也掺用些价格比较便宜的原料……”
乔波沉默不语。
这时工会主席老张走过来:“老板,女工们说,加班工钱太少了,像日本川端商会的纱厂加班工资是我们厂工人的两倍。有人准备辞工去他们那边干,我好说歹说,总算劝下来了,但这只是权宜之计。”
顺子说:“想罢工?那就停她们几天工,她们不记得饿肚子的日子了?好不容易有份工作,还挑三拣四,真把自己当回事了。乔波大哥,开除了她们算了。我敢保证,今天开除了,明天厂门口一定站满了要进来的人。”
丁一也在一旁加大火力:“就是,做生意就是要狠一点,善良赚不到钱。老板,给她们点颜色看看,几个婆娘怕她们干什么?”
乔波看看远处几位女工神神叨叨的样子,显得非常为难:“这些女工要更加注意做好安抚工作,一哭二闹三上吊,这些招数也是难招架的,搞不好,恐怕会闹乱子。”
工厂总管说:“就是,这一次工人很齐心,好像有准备、有计划、有预谋、有后台。”
“呸!谁还敢出计谋搅乱工厂?”顺子一听,往地上狠狠吐了一口唾沫。
乔波回头对工厂总管说:“时刻留心工人的动向!把起事的领头人搞清楚,我要见她们。”
总管道:“工人们好像都听一位刚进厂的叫涂红英的女工的话,涂红英是前几天刚招进来的,一进来就开始宣传什么工厂应该要有自己的工会来维护她们的利益。开始大家没这个意识,经她这么一宣传,全厂本分的女工也蠢蠢欲动了。这不,就乱套了。”
“好,去把她找来,我在厂办公室等她。”
三人一齐往办公室方向走去,总管往车间走去。
涂红英,高个子,面容清瘦,眼神深邃,不像那种只知道勤勤恳恳干活的老实妇女。她穿着白色纺织服,头戴白色纺织帽,沉静的脸上看不出一丝表情。
乔波看到她愣了一下,一般纺织女工见到高层领导多少有些胆怯,但这个女人明显毫无怯意,是一个见过场面的人。
乔波笑着说:“请坐!”
她站在那儿,眉毛一挑:“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顺子很生气:“叫你坐,你就坐,啰唆什么?”
“这位爷,你以为这里是公堂啊!审问啊?”
乔波挥挥手,示意顺子态度温和点。
“说吧,有什么意见说出来。”
涂红英嘴角一歪:“我来厂里做工一个月了,只领到半个月的工资——六块大洋,另外半个月的工资被厂里当作押金扣下了。我想知道这是为什么?”
顺子说道:“为什么?这是规定。现在巡警月薪十至十三元,你一个纺织女工工资水平都超过他们,居然还不满足,还聚众闹事。”
涂红英突然情绪激动起来,哭诉道:“这位爷说话过分了。我不休息三班倒一个月才发六块大洋,我们一家怎么过日子?上次就说给我们涨工资,还给加班费、全勤奖、午餐费,为什么说话不算数……我们是中国人,中国人办的厂工资还不如英日商人的纺织厂工资高,他们还有全勤奖、午餐费等补助。你们那点工资还有很多规定,左扣右扣,工资本来就低,拿到手的就更少了。你们信不信,这样下去,不满情绪从小规模的抗争罢工,会演变成集体罢工,直至停产……”
丁一一看这女工这么嚣张,立即拉下脸训斥道:“这个月有六块,下个月连另外六块一起发给你,不是一样吗?你们离开工厂能干什么?!你们在这儿都干傻了,出去你们能干什么?饿死你们!不上班就开除,啥都没有。”
“饿死?等着瞧,看看谁饿死谁!”涂红英伶牙俐齿,毫不相让。
乔波在一旁沉思着,一言不发。
涂红英看看没有什么答复,转身就出去了,回头还警告道:“你们等着破产吧!”
顺子转向乔波:“要不要找人把她抓起来?嘴太贱,估计要坏事。”
“少安毋躁。”乔波看着她愤然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工厂总管看到涂红英怒气冲冲地走出来,忙不断地安慰道:“有事好商量,回去干活吧。”涂红英没回头,理都没理他。车间办公楼的楼道很快堵满了人,女工们围着涂红英,涂红英手舞足蹈地在那里讲述刚才的情景。女工们情绪激动,有几台纺织车已经关闭停止生产。
没多久,一群记者涌进纺织厂,要求采访。门卫阻挡不住,记者冲了进来。
乔波的车刚准备离开厂区,瞬间被记者围了个水泄不通。女工们也趁机堵住门口,唧唧喳喳、骂骂咧咧地展开了苦大仇深的倾诉。记者们在纸上沙沙地记着。
乔波坐在车里,冷静了几分钟,他决定开门出去。
刚伸出头,乔波就被一女工用尖利的指甲划破了脸。记者赶紧拍照。
顺子气疯了:“都给我停下,不许拍!”
涂红英挥舞着手:“姐妹们,今天不给我们一个答复,就砸了他们的车,给这些吸血鬼看看。”
一煽动,女工们顿时围着车子,场面极其混乱。
顺子拔出手枪向天开了一枪:“谁敢靠近,就崩了谁!”
听到枪声,大家顿时静下来,有的尖叫着散开了。
顺子把乔波护送进办公室,丁一请记者到会议室,总管赶紧把女工们疏散开来。
涂红英看到这个混乱局势,心里露出满意的微笑。
会议室,乔波回答了记者的一些问题。
“女工们为何要罢工?仅仅是因为工资问题吗?你们是不是有克扣工人工资的行为?”
“关于工人工资,我们实行绩效工资制。一般女工一个月可以赚十二个大洋,比巡警还多,但第一个月会按规定扣除押金,干满半年,押金会归还工人。我们也正在考虑给工人加午餐费、全勤奖、加班费、质量奖等补助,这些正在实施中。也请大家监督。”
“这次罢工,乔老板似乎没有思想准备?”
顺子接过话头:“一定有人在背后耍阴谋算计我们。我们大意了,对此,我们会去查清楚的。”
乔波微笑着暗示顺子不要多言。
“那究竟是谁在背后暗算你们呢?你们和哪一家有仇?有证据吗?”记者越问越起劲。
乔波道:“事情还没有搞清楚之前,我们不好下结论。不过凡事有因必有果。我们会给大家一个答复。今天,各位辛苦了,等一下账房先生会过来给大家发点辛苦费,也希望各位给我一个薄面,在事情未作定夺之前,先搁置一下,容我平息此事。顺子,去账房把礼物拿来。”
记者们议论纷纷,其中一位带头的记者说:“是啊!此事是有点蹊跷,我们刚上班,就接到电话,这难道不是设好圈套让我们钻吗?乔先生的人品有口皆碑,现在他办实业也不容易,应该多多支持我们中国人自己办的实业,不能被人利用了。等事情清楚之后再报道,大家说呢?”
有了礼品,加上领头下令了,记者们便不再为难乔波。
此事就算平息了。
乔波坐在办公室里,有点黯然。
丁一递过一杯茶,无语地站在一边。
顺子心里很窝火:“哪个瘪三?我宰了他。”
“取消一些规定,请财务把各种补贴先发了,押金也暂时不要押了,要保证工厂机器运转起来。”
下午四点换中班,但工人们还是没有开工的迹象,甚至还传来了更糟糕的消息:涂红英把工人们带到日商开办的纺织厂去了。
这一消息并没使乔波感到很震惊,他明白这一切背后躲藏的那只鬼是谁。
窄弄中,涂红英拿过一蒙面人递过来的十块大洋,心里哭着说:“乔兄弟,对不住了,我母亲生病了,急需钱。这次我欠你的,我会找机会还你的。”
乔波有点疲惫地回到洪宅,洪爷他们赴安汇银行举办的晚宴去了。他回到自己的房间,想起川端和栾杰一次次不甘心地围剿自己,苦闷和失望充斥着内心,他感到真的很累。然而只一刹那,他又回复了刚毅坚决的常态。他想起胡雪岩说过的话来:
千万要沉住气,今日之果,昨日之因,莫想过去,只看将来。今日之下如何,不要去管它,你只想这今天做了什么,该做些什么就是了。
他拿起电话,对顺子说:“明天重新招收工人。”
顺子兴奋地道:“这事儿交给我,死了张屠夫,还怕没肉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