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次是,如毛泽东所宣布,革命者的思路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从长远来说,这个说法是可以商榷的。如果只是冤冤相报,你治我我治你,社会还怎么进步?)
我只想请读者读读《红楼梦》,毕竟人们难以给曹雪芹戴什么意识形态的帽子。请想想,中国的封建社会成熟、烂熟到荣国府、宁国府那步田地,不革命,还能不亦乐乎吗?还能和谐吗?还能围着老祖宗歌舞升平吗?还有人按照《三字经》与《弟子规》办事吗?《红楼梦》的年代并没有革命党也没有五四运动啊。而一旦革起命来,你搂得住火候吗?
没有几个读者读出了我的痛心。
事情并非仅仅如此,有效的乃至无效的压制系统,造成了顺从,也造成了势利;造成了麻木,也造成了淡漠;造成了听话,也造成了无情;造成了忍气吞声,也造成了得机会就挖老板的墙脚的阴损坏。就一个荣国府再加一个宁国府吧,谁来负责,谁来谋划,谁不贪污中饱,谁不自掘坟墓?连外人如皮货商人冷子兴都看出了荣宁二府的危机来了,最最精明强悍、最最受信任、最最大权在握的王熙凤却只知捞油水。
于是我在旧中国看到的是全民的腐败,是头上长疮、脚底板流脓的烂透。我的母亲和姨妈刚刚找到了一个图书管理员的工作,立刻就往家里带回了化公为私的曲别针、胶水直到半管铅笔。一位同学的舅舅在大观楼电影院看管存衣处,他就有权让我们好几个孩子免费去看电影。到处是假文凭、假发票、假收条、假证件、假简历、假资格认证。人人挖墙脚,人人捞外快,人人当看客与捞客,人人认为自己有理:他与她既然是被排斥被糊弄被剥夺被支配被随意调遣的,人人没有任何责任。天塌了不是我闹塌了的,地陷了不是我挖坑挖陷了的,谁毒死了不是我下的药,撑死了不是我做的饭,饿死了也不是我多吃了你的口粮。长期的封建专制主义所造成的自私、旁观、欺骗、雁过拔毛、敲骨吸髓、见一面分一半……已经不可救药。连蒋介石的文胆陈布雷,在解放战争的最后关头,由于建议国民党的大佬应该出血纾难,受到蒋的训斥,结果只能自杀殉蒋,可见封建社会、中华民国、蒋介石国民党的沉疴难愈,死路一条。
在拙著《季节》系列的第四卷《狂欢的季节》中,我写道:
一连串政治口语套语熟语:反动本能、蛇蝎心肠、刻骨仇恨、丧心病狂、处心积虑、野心仔狼……颠倒黑白、信口雌黄……含沙射影、素洁溅墙……腐烂透顶、妖精跳梁……金猴奋起、玉宇辉煌……
几亿人憋了几千年,少哭少笑,少吃少喝……鳏夫寡妇,忠臣孝子,阳痿阴冷,瓜菜代粮,尊卑有别,长幼有序……什么时候这样欢实过?
我也不会忘记,我们讲了几十年的阶级仇、民族恨。没有阶级仇民族恨,哪里来的拼死拼活的战斗?没有拼死拼活的战斗,哪里来的从胜利走向胜利?哪里来的法国大革命、美国独立战争和南北战争、世界反法西斯战争、中国人民革命战争的胜利?没有这些胜利,哪里来的中国史与世界史?
《白毛女》里的喜儿唱道:“天翻身来地打滚,仇人今天见了面……”
样板戏《红灯记》里李铁梅唱的是“仇恨入心要发芽……”还有咬碎钢牙什么的。
仇恨种变成了仇恨芽,仇恨芽变成了仇与恨参天大树、仇恨大森林。好,这样的仇恨是正义的,是先进的,是革命的,是恨之有理的伟大的,但也总不会是恨上千秋万代……
这些毕竟已经进入历史。幸亏有个十一届三中全会,结束了以阶级斗争为纲。
这个时候又有人怀念那种以斗为纲的生活的火热伟大与过瘾了。或者干脆认为所有的斗争都是多余的、惨酷的与有破坏性的。人们,你们怎么会这样幼稚与愚傻呢?民族、国家、阶级利益与立场的冲突,是时时地地的存在。民族主义、国家主义、阶级主义是一种非常现实、易于被广大人民理解与接受,具有强大的动员能力、煽情能力的说法。“阶级仇、民族恨”,革命“样板戏”的这种提法绝非空穴来风。没有这些就没有历史。但这是一把双刃剑,它可以发动真正神圣的战斗,无坚不摧,无敌不克;它也可能引发某种褊狭与非理性的所谓“圣战”,给人们带来痛苦与灾难。
“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早在《尚书》中就记载了人民反对夏桀的这样激烈的口号。“皆亡”云云,甚至使我想起人体炸弹。这也说明,逼得某些人宁愿与你皆亡的历史事实与历史纪录,是当真存在过。这确实值得深思,而不能仅仅是动用巡航导弹泰山压顶。
“慷慨歌燕市,从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汪精卫的此诗令我沉吟半生,看来仅仅是不怕死,完全不足以成就一个革命者一个政治家的品格。同时,辛亥革命确实有过怎样的感召力与浪漫悲情,浪漫悲情又可能是如何的靠不住,这都令我不是在17岁,而是在77岁的时候跌足长叹不已。
1928年2月6日,共产党员陈铁军(陈燮君)在刑场上举行了悲壮的婚礼。这令人肃穆而且悲伤。战斗产生豪情也产生英勇,战斗产生不可想象的伟大与火热。但人们更愿意生活在一个正常的家园里,我更愿意看到在酒店,哪怕是在农村家庭的流水席上举行的,或者干脆是没有婚礼的,在床上、在一间草屋里、在一株大树下的男欢女爱。我希望中国不是一个盛产刑场从而盛产烈士的地方。我希望中国是中华儿女的幸福家园。
我们尊敬壮烈却也渴望平凡,向往伟大却也咀嚼细节,锻造钢铁却也抚摸肉身,崇拜英雄却有时感到一丝丝恐惧:英雄们是在带领我们上刀山下火海,还是带我们奔向全面的与殷实的小康社会呢?几十年前,我们肯定会把殷实小康看做一个没有出息的、庸俗透顶的、绝非红彤彤光灿灿的小农口号。
让我们再回到骑木驴的话题上来。一、怎么可能想出这样残忍、卑劣、下流、龌龊、丑陋、变态、无耻的方法来糟蹋女人?只有彻底的性无能、孱弱、懦夫、阉猪,只有在一个盛产太监、缺少洗澡习惯、视人体为臭皮囊,偏偏又制定了无数道德的清规戒律的地方,却又要装腔作势、作威作福、仇视人性的男人,才会对妇女的性器官与性欲望艳羡、迷醉,同时恐惧、憎恨、苦大仇深、不共戴天、六神无主到这一步!我们的先人当中真有孬种,真有劣种,真有无耻之徒,真有人类的公敌啊。痛哉!
二、我想起了
权延赤执笔的有关毛泽东回忆录中的一段,这一段我曾经亲耳听到胡乔木同志的证实。说是中南海怀仁堂演出京剧《白蛇传》,剧情进展到法海制服了白素贞,将她收到雷峰塔下压住,永世不得翻身之时,毛泽东愤然起立,大声喝道:“不革命行吗?”
不论你对毛泽东有什么样的看法,不论你是不是希望从此告别革命,不革命行吗?不革命行吗?不革命行吗?……的呼号,湖南口音的血泪悲声,至今仍然震响在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大地上,也许是整个地球的上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