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联“鄂君怅望舟中夜,绣被焚香独自眠”,用到的是鄂君子皙的故事:鄂君子皙是一位仪态翩翩、风姿俊朗的楚国公子,他有一次乘舟游于新波,听到摇船的越女在舟中缓声吟唱。鄂君子皙陶醉于悠扬的歌声,无奈却听不懂歌词。幸而随从中有兼通楚语与越语的人,将歌词翻译成楚语,鄂君子皙才知晓,那摇船的越女所唱的是:“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顽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这是少女对心仪男子的爱慕之语,并且因爱生嗔地说:我对你的情意啊,连山上的木头都有枝(谐音“知”),你却为何偏偏不知呢?鄂君子皙这一回终于“有枝”,将越女拥在自己的宽袍大袖里,还给她披上了一袭锦绣的披风。
而在李商隐诗句的尾联里,鄂君子皙孤独地守着寂寥的夜色,在熏香冉冉的雾霭里发呆,一遍又一遍在心底复习,复习与越女依偎于舟上的那个缱绻多情的夜晚。
这是一场被禁止的恋爱,我们虽然距离很近,可以“对影闻声”,但不能公开有所表示,只有见面时回头示意,把万千心事尽付不言中。在独眠的夜色里缅怀往昔的欢好,忽然怀疑起修仙的意义来。就在这怀疑里,诗戛然而止,余音绕梁。
人在年轻时,总爱挑战被禁止的东西。一段粗茶淡饭的爱,有了双方父母或者社会规则的阻碍,便有了传奇色彩。那些反对的声音,使原本平铺直叙的恋爱生活变得戏剧化,以至于使恋爱中人产生错觉,觉得自己这段爱情与其他任何人都不一样,自以为从此人生不同凡响。这种错觉令人沉迷、不可自拔,于是许多人为了被禁止的爱赴汤蹈火,自己被自己感动得痛哭流涕。待到某天阻碍消散,传奇色彩褪去,爱情被打回原形,才发现最终还是粗茶淡饭,不过如此。再过些时日,才会慢慢明白,世道艰难,人心险恶,人生中最有传奇色彩的不是阻碍,而是祝福。
11
七夕来时先有期,洞房帘箔至今垂。
玉轮顾兔初生魄,铁网珊瑚未有枝。
检与神方教驻景,收将凤纸写相思。
武皇内传分明在,莫道人间总不知。
——《碧城三首》之三
四月戊辰日,不详其年,汉武帝在承华殿里忽见一位美丽非常的青衣女子从天而降,自称墉宫玉女王子登,受西王母所遣前来通报,请皇帝从今日起持清斋、不问人间之事,如此等到七月初七,西王母将会与皇帝相见。武帝大喜,一切依照王子登的叮嘱,登延灵之台,盛斋存道。及至七月初七,有箫鼓与车马之声从云间飘来,不多时,西王母果然如约而至。
这则故事载于《武皇内传》,是凡人与神仙相会的最著名的传说之一。而今在玉阳山的人间仙土上亦将发生人神相会的故事——他如渴慕女神一般渴慕着她,而她也终于托人传话,定下了一个约会的日期,爱情就这样轰轰烈烈地发生了,就发生在某个隐秘的居室里。唐人所谓的“洞房”,含义与今天不同,只是泛指深幽的居室而已,而非特指新人的房间。看那洞房里的帘箔总是垂着,遮掩着背后的缠绵缱绻,一天天直到如今。
当她珠胎暗结的时候,他们的秘密似乎再也无力保守。他写下药方,那也许是个让人青春永驻的神仙方子,他将它小心地封缄起来传递与她。《武皇内传》里不是也有这样的情节吗?驻景神方被封检在凤文之蕴里,那是有着凤凰纹饰的华美纸笺。她收下他的神方,不禁在凤文之蕴上书写相思的词句。
他们就这样小心翼翼地度过每一个欢会的夜晚与相思的白昼,而如此灼热的恋情究竟能够隐瞒多久呢?若终究隐瞒不住的话,索性就不要再隐瞒下去了吧,将禁地里的禁爱昭告天下,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这首诗的首联和颈联都用《武皇内传》的故事,虚虚实实,用典和指实交叠在一起,仿佛光与影在晴天的林间飘忽不定。颔联更见精妙,用顾兔在腹和铁网珊瑚的传说,美丽地暗示出女冠已有身孕的事实。
所谓“玉轮顾兔初生魄”,“魄”是月亮的阴影部分。《书传》说,月亮到了每个月的十六就开始由圆返缺,“初生魄”就是月亮刚刚由圆返缺而出现阴影的时候。“玉轮顾兔”出自《楚辞•天问》“夜光何德,死则又育;厥利维何,而顾兔在腹”,月亮为何可以晦而复明,月亮的腹中为何有了一只玉兔?
“铁网珊瑚未有枝”则与采摘珊瑚的传说有关:海边的人为了采摘完整的珊瑚,会打造一张铁网沉入海底,等珊瑚慢慢地从铁网的空隙里生长出来以后,便将铁网绞出水面,打捞出完整无缺的珊瑚。
“玉轮顾兔初生魄,铁网珊瑚未有枝”,这一联的内容本是极不易入诗的,诗人偏偏可以写得如此有诗意,亦丝毫不嫌生硬。拥有这般浪漫的本领,除李商隐之外再无第二人:在枯冷清寂的神仙世界里,他偏能找到人间的情愫。
12
多年之后,李商隐的小侄女寄寄夭折,年仅四岁。李商隐为她撰写祭文,刻碑勒石,哀恸久久无法平息。然而依照儒家礼法,死于八岁以前的孩子皆为无服之殇,李商隐的所作所为虽属情之所钟,但已经严重逾礼了。在儒家看来,人的感情应当受到礼的节制,不可以肆情放纵。
所以,肆情放纵的行为被看成是缺乏教养的表现,而一个缺乏教养的人是不配称作士君子的。在人际交往的过程里,人们总会从言谈举止的极细微处判断对方的教养程度,继而推测对方的出身门第。在交谈中你的眼神看向哪里,桌上的茶杯被你以怎样的动作端起,你如何控制语调的婉转起伏,你的站姿、坐姿是否优雅而自然,你是否会在户外、庭院、室内自然转换出相应节奏的步伐,在喜悦或悲伤的时候你是否会有不加收敛的肢体语言,在礼仪场所你是否可以泰然应对,丧礼上该哭三声的时候你是否哭了四声……正是这样无穷无尽的细节决定着你在社交场合上的成败荣辱。
唐代社会虽然很有开放精神,但对逾越礼制的行为总还是看不惯的。在所有礼仪中,儒家最重丧礼,而李商隐在写给寄寄的祭文里却说:“明知过礼之文,何忍深情所属。”他明明知道自己逾越了礼法,但亟须宣泄的情感毕竟不是他的理智能克制得住的。
李商隐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在儒家的社会里难免遭人非议。当然,道教的社会同样不喜欢他。那些宣扬克制、宣扬清心寡欲与清规戒律的社会,都不会喜欢这个感情太过深挚且易于沉溺于情海的人。
寡欲的人不介意繁缛的清规,而深情的人总能在清规戒律里一眼望到深情的世界。修真之域的禁恋本不为世情所允,不为礼法所容,李商隐却以一颗纯粹明澈的诗人心,孜孜不倦地同情着禁恋者的悲欢甘苦。
在玉阳山的那几年里,李商隐并不曾偷懒,他熟读了几乎所有的重要道典,随着道士们参与过所有的神秘仪轨。然而这个买椟还珠的深情过客,在谙熟道教的一切之后,再也无法相信那些呼风唤雨的秘技和长生延年的灵丹了,他在后来的诗作里不留情面地讥讽了它们,而玉阳山里本不该有的爱情则被他的诗笔赐予了长生:
怅望银河吹玉笙,楼寒院冷接平明。
重衾幽梦他年断,别树羁雌昨夜惊。
月榭故香因雨发,风帘残烛隔霜清。
不须浪作缑山意,湘瑟秦箫自有情。
——《银河吹笙》
从窗口望出去,银河横亘在夜色里,隔断了牛郎和织女,正如有另一条银河隔断了我们两个。怅然地望着银河,吹响玉笙以排遣寂寞,任寒意侵入院墙,浸透这座小楼。就这样怅然地醒着,眼看便是天明。当年在温暖重衾里依偎的日子,转眼已变成无可追寻的梦忆,昨夜从孤眠中惊觉后,又一次将当年记起。雨水打过月榭,唤醒了花香,这花香又唤醒了我充满花香的回忆。
一切的美好都已过去,如今的我就像这风中残烛,在霜寒浸染的帘幕下不住地颤抖。我们这些灵魂温暖、天性就会彼此相爱的人,为什么偏偏要走进冷酷的修真世界?
这首《银河吹笙》是李商隐在修真世界里公然为爱情做出的声援,尤其是尾联,已经近乎呐喊了。“不须浪作缑山意,湘瑟秦箫自有情”,这一联用到三则道教掌故,其中两则业已见于前文:“湘瑟”即娥皇、女英的故事,“秦箫”即萧史、弄玉的故事。这里以“湘瑟”喻女道士,以“秦箫”喻男道士,所谓“自有情”者,他们彼此生出的情愫无非出于宇宙人伦的天性而已。
“缑山”则是仙人王子乔的故事,是诗人们最爱吟咏的神仙故事之一。传说王子乔是周灵王的太子,钟爱吹笙,能吹出凤凰鸣叫的清朗之声。他常在伊水和洛水间漫游,因此偶遇道士浮丘公,被他引上嵩山修道,一去三十余年。这些年中,家人从未放弃对他的寻访,希望他能回来继承王位,但王子乔对寻访者始终避而不见。终于有一天,他现身在寻访者面前,请他们转告他的家人,七月初七来缑山相会。七月初七,人们果然看到王子乔乘着白鹤飞落在缑山顶上,遥遥向家人致意,然后便乘鹤飞上云霄,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王子乔在汉朝就相当出名了,不但有墓有祠,有显灵的传闻,还有蔡邕这样的大名士为他树碑立传。及至唐代,武则天为了神化武姓世系,将王子乔认作祖先之一,册封他为升仙太子。然而在李商隐看来,凡人实在不必轻易抛开人世,去追随王子乔的足迹,那虚无缥缈的成仙之梦怎么抵得上真真切切的两情相悦呢?
修仙也好,长生也罢,终为虚妄,半分也及不得湘瑟秦箫的婉转悠扬。而在那个对道教举国狂迷的年代里,这般明澈的冷眼其实并不多见。
13
在李商隐佣书贩舂和学仙玉阳的这些年里,大唐帝国的权力中心接二连三地发生着各种荒唐变故。早年立志中兴、平定藩镇、以名将李愬雪夜入蔡州的一代英主唐宪宗在其末年不仅因胜而骄,而且迷信金石延年之术,以至于在丹药的作用下燥渴异常、性情大变,常常在盛怒之下击人致死。
金丹不但改变了唐宪宗个人的命运,更改变了大唐帝国的国运,断送了中兴之治的最后一点希望。在后来每况愈下的国势里,李商隐每每对这一段现当代史扼腕叹息。在一次途经宪宗陵寝时,李商隐悲从中来,以诗为祭:“武皇精魄久仙升,帐殿凄凉烟雾凝。俱是苍生留不得,鼎湖何异魏西陵。”(《过景陵》)诗句里,鼎湖是传说中黄帝乘龙升天的地方,魏西陵则是魏武帝曹操的墓田。诗人在这里质问的是:反正都是辞世而去,反正都是百姓想留而无法留住的,若是站在天下国家、黎民百姓的角度,升仙和病逝究竟有什么不同呢?
当年还是有忠贞的朝臣尽力想要“留住”宪宗。起居舍人裴潾上书朝廷,指斥神仙与丹药皆为虚妄,还建议让那些献药的方士自己先服药一年,以验证丹药的真伪。唐宪宗看到这封奏疏,勃然大怒,将裴潾贬出朝廷。而裴潾的这封奏疏,成为唐宪宗毕生所听到的最后的忠言。
这是元和十四年(819年),就是在这一年里,得益于同榜进士、宪宗朝著名权奸皇甫的引荐,河阳节度使令狐楚入朝为相,他将在数年后成为李商隐人生中最大的恩主。
翌年闰正月,唐宪宗暴毙于中和殿内,死因不明。内侍宦官们说宪宗死于丹药中毒,但人们怀疑是宦官内常侍陈弘志做下了弑君的勾当,而且皇后和太子也参与了这起阴谋。这一宫廷秘事的余波将在多年之后波及李商隐,命运的连线就是这样将无数的因果以常人无力洞察的方式联系起来,总令人在结果发生时才惊叹前因的邈远。
宪宗暴死之后,皇甫打算舍太子李恒而拥立澧王李恽,然而太子李恒在争位斗争中迅速胜出,是为穆宗。穆宗甫一即位,便将皇甫远贬崖州。长安百姓拍手称快,却不知道这位巨奸大恶之所以落到这般田地,并非新皇帝有心为民除害、重振朝纲,仅仅是因为皇甫在政治上站错了队伍。
在所有的权力斗争里,站队从来都是第一等的大事。令狐楚因为是被皇甫举荐为相的,故而被外放为宪宗山陵使,负责督办宪宗的陵寝事宜,从此远离中央政务。而与令狐楚素有嫌隙的元稹,这位元和年间与白居易齐名的诗人,迅速跻身新贵之列,深得穆宗的信任。
元稹的升迁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穆宗早就仰慕他的诗名,二是他费心打通了宦官的关系。穆宗委任元稹知制诰的要职,借重他的文采来为朝廷诏书增色。
元稹的飞黄腾达给天下士子以很大的激励:诗写得好,就有机会直达圣听,跻身中央要员之列,拟撰朝廷诏令。李商隐毕生在功名上的追求,就是做到元稹的这个位置;但与元稹不同的是,他毕竟是个纯正的诗人,既无机心,亦无手段,他没有办法同时也不屑于走宦官的门路。
元稹是个天生的政客。他在早年为官时曾经无意中冲撞了宦官,被对方用马鞭击伤了头脸。这样的遭际对于士君子来说,是何等的屈辱?任一铁骨铮铮的君子,此后即便不是与宦官之流不共戴天,至少亦会与这群阉人划清界限。然而,当元稹作为受害者反而遭到贬谪之后,他明白了,在强权面前没有公理可讲,如果你无力反抗强权,那么最明智的做法就是成为强权的爪牙。
所以,拟撰朝廷诏令这种工作元稹可以胜任,但对于李商隐来说,唯一可以形容的就是“圆凿方枘”这个词了。这还不是最可悲的地方,最可悲的是,李商隐一生都不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始终怀着不切实际的期冀而困顿偃蹇,这是后话。
这一年里,穆宗因为令狐楚在山陵使的任上纵容下属贪赃舞弊而对他再加贬谪。元稹负责拟撰诏书,其中有这样的话:“密隳讨伐之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