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思是,世间多少男人跟女人相好,不过是图一时淫欲,心内空荡荡,哪有真挚可言?所以这些人不过是滥淫的蠢物。然贾宝玉不同于他人,他天生有情,正因为他的身心并非由欲望引领,而是由深情厚谊主宰,由此仙子们认为他才是真正的闺阁良友。
贾宝玉对人对事用情之深,令人唏嘘:错过了杏花盛放时的灿烂,他对杏树流泪叹息;下雨了,他顾不得自己头上也没遮挡,倒先提醒小丫头别淋了雨;别人放走了一只风筝,他就将自己手里的风筝也放走,说是怕之前那只风筝孤单,由自己的这只去做伴;就连刘姥姥胡乱编的姑娘在雪地里抽柴火的故事,他也听到心坎里去,直到所有人都忘了这一段,他还赶着追问故事中的姑娘有没有在雪地里冻出病来……彼时人们嫌他“乖僻邪谬”,翻译过来,就是骂他精神病。他却一如既往,对美好的人或事,给予满满的爱。
看贾宝玉的故事,常常想起李商隐来。对人对事的深情,他们是相同的;一腔深情在现实世界碰壁之后的痴心不改,他们也是相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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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城”是指天上的宫阙。李商隐的诗里常有“十二”这个数字,注家多不详其解,实则这原本是古代的一个天文概念。古人以岁星(即木星)纪年,岁星每十二年环绕天空一周,每一年所经过的天区称为一“次”,十二“次”构成一周天。所以十二这个数字在古人眼里就有了某种神秘的色彩,周人称之为“天之大数”,所有的礼仪制度在数量上都以十二为上限。例如春秋时期,鲁国和吴国的一次外交谈判里,武力强盛而文明落后的吴国向鲁国索要牛、羊、猪各一百头,鲁国则以周礼为据,认为上等礼物的数量绝对不可以超过十二,否则就是非礼。
于是十二这个数字在传统文化里笼上了一层神圣之光,甚至比“九”还要尊贵。随着礼崩乐坏,秦汉以后,人间帝王以九为尊,神仙世界以十二为贵;皇帝号称九五之尊,天庭则有五城十二楼。“十二”渐渐退出凡尘,成为道教世界里最神圣也最神秘的数字。“十二城”是为天庭,而在诗句的具体语境里则有双关的含义,既指月宫,亦指宋华阳姊妹所居的道观。
传说月亮里有一只蟾蜍。所谓“十二城中锁彩蟾”,字面上是说在这个明月当空的夜晚,只见那只彩蟾被幽闭在月宫里,而我所思念的你们,也被闭锁在高寒的道观里,不能出来和我一起度过这个美丽的夜晚。
下一句诗里,“三英”是指宋华阳姊妹三人。“英”的本义是“花”,这个义项现在已不常用了,一般只有在形容落花的时候我们还会讲“落英缤纷”这个词。诗人渴望与那三位如花的少女一同分享今夜的月色,甚至跑到她们的窗下张望,但无奈“玉楼仍是水精帘”,她们所居的小楼此刻寂静无声,珠帘遮住了窗子,仿佛冷冷地拒绝了诗人的邀约一般。
这也许只是少年男女之间的朦胧情愫,也许真的发生过什么稍稍逾矩的事情,我们只有猜测,对真相完全不得而知。但是,玉阳山的生活确实使少年李商隐看到了一个崭新的世界,这是一个理智与情欲交织的世界,世俗的、情感的、欲念的纠结隐秘地爆发在冰冷的围墙之下、神圣的仪轨之中。
他的诗笔在这个多姿多彩而光怪陆离的世外桃源里被催生出了第一束花朵。他由此而写的几首七律是公认的杰作,不仅如此,他那独特的朦胧、奇幻、凄美、幽怨的再无旁人可以模仿的风格也是在这玉阳山上悄然成型的。
其中最卓越的诗篇,当属《碧城三首》与《银河吹笙》。
9
金人元好问写过一组《论诗》绝句,其中评价李商隐说:“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这两句虽然无奈至极,却也中肯之至,所以最为读者服膺。
人们爱李商隐的诗,爱其凄美迷离,但美则美矣,在美的感受之外却往往读不懂其中的含义。于是寄望有人能像遍注群经的大儒郑玄那般给李商隐的诗歌做出准确的注释,但是注家虽多,却言人人殊,从来都是歧解纷呈、莫衷一是。不过,反过来一想:若是没有这个特点,李诗之美恐怕就要逊色不少了。
如同恋爱,暧昧期最令人魂牵梦萦。因一切都还不确定,所以对方每个行为动作都可做无数不同的解释,害人没日没夜地琢磨思量。因着这不确定,一个微笑,你可以幻想一整出缱绻故事;一句“好久不见”,你可以听出波涛万顷;哪怕对方只是在用餐时擦擦嘴角,你也能在“他在我面前很注意形象”和“他对我还很见外”等各种解释间来回奔突,痛苦又甜蜜。待到彼此确知心意,尘埃落定,该散的散,该聚的聚,暧昧期的挣扎牵挂变成婚恋关系中的鸡毛蒜皮,不复当初的心酸,亦不复当初的美好。
李诗遣词造句的迷离,制造出了诗人与读者之间的暧昧期。他对你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说,简简单单一个字也让你反复咂摸,唯恐遗漏了他的悲喜、他的愿望,以及他那永不出口的秘密。
然而,毕竟古人还不知晓朦胧诗的概念,在诗言志的传统里总是固执地想在诗句里为作者的心志求解,且务必要解出唯一的标准答案。
《碧城三首》就是一组含意颇为朦胧的诗,连诗题都令人们费尽猜想,人们仍兴味盎然地做了许多不同的解读。有人说,这只是取诗句的起首二字信笔为题,虽然有题,实为无题;也有人说,碧城就是唐武宗所建的望仙台,全诗不过是讥讽唐武宗的痴迷罢了;而我们认为,所谓碧城是以天庭仙阁喻指道观,而诗句描绘的实是道观里正在发生却不该发生的故事。
碧城十二曲阑干,犀辟尘埃玉辟寒。
阆苑有书多附鹤,女床无树不栖鸾。
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座看。
若是晓珠明又定,一生长对水晶盘。
——《碧城三首》之一
走进那个远离尘嚣的碧城仙境,沿着曲折的栏杆进入仙人的居所,只见房间里摆着神奇的、可以辟尘的犀角,还有温润的玉石,使这高绝的仙境温暖如人间。——这就是首联“碧城十二曲阑干,犀辟尘埃玉辟寒”告诉我们的全部内容,由外及内,由远及近,室内的奇异物件难免令我们好奇。
犀角与暖玉并非诗人的原创,而是可以在古代文献里寻得的。《述异记》记载过一种神奇的动物,名叫却尘犀,它的角可以辟尘;《岭表录异》称却尘犀的角可以制作女子的发簪,女子戴上之后,头发永远一尘不染。《杜阳杂编》则言之凿凿,说是在唐武宗会昌元年,夫余国进贡了一种玉石,叫作火玉,赤红色,能发出很强的光,若你积一些火玉放到鼎的下边,效果就和点火一样,甚至可以把一只鼎里的冷水烧沸。
在碧城仙境,有两处仙人聚居的地方:一是阆苑,一是女床。阆苑的全称是阆风之苑,传说中西王母的住处。这样看还很陌生,换个说法,即《红楼梦》中唱的“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中的“阆苑”,林黛玉前世是一棵绛珠草时便生长在这仙风徐来、彩云飘飘的阆苑之中。女床即女床山,《山海经》说这座山上独有一种五彩斑斓的大鸟,模样颇似人间的雉鸡,名为鸾,鸾鸟若现于人间便是天下太平的标志。
李商隐只是以阆苑、女床分别指代男女道观,他说在这个道人清修的世界里,阆苑里的人将书信系在仙鹤的脚上,让它飞到女床山去;而在女床山里,每一棵树上都有鸾凤偷栖,每一处居所里都有恋人在幽会。
恋人们在耳鬓厮磨中度过甜蜜的夜晚,看着窗外仿佛触手可及的群星沉入海底,又有一朵雨云飘走,黄河源头上空的天色微微泛晴。美丽的夜晚就这样无可奈何地结束了,他们又将匆匆分手,一个必须回到阆苑,一个必须独守女床,虽然还有下一个夜晚可以彼此依偎,然而热恋中的离别从来都是度日如年。就这样看着夜幕渐淡,看着草叶上开始有露珠闪动,他们不禁长叹:若是能够长相厮守该有多好,若是每个夜晚都可以这样在那轮团圆的月亮底下团圆该有多好,但是,正如这清晓的露珠不可以永恒不灭,这样的禁恋啊,连第二日的阳光都禁受不起。
日本古代的和歌里有不少名作与李商隐这首诗诗意相似。比如藤原道信的“破晓须分手,别君切切悲。明知夕又见,犹自恨朝晖”,清晨来临,有情人要说再见,明明知道今晚又能相会,但依然憎恨这晨光。对于相爱的人而言,一个漠然的眼神就是利剑,一个不屑的语气就是毒药,分开片刻,便是酷刑。无论古今还是中外,动了情的人永远脆弱得一触即溃。
10
对影闻声已可怜,玉池荷叶正田田。
不逢萧史休回首,莫见洪崖又拍肩。
紫凤放娇衔楚佩,赤鳞狂舞拨湘弦。
鄂君怅望舟中夜,绣被焚香独自眠。
——《碧城三首》之二
一在阆苑,一在女床,看得到彼此的身影,亦听得到彼此的声音,这咫尺天涯、故意对面不相识的滋味最是难耐。池塘里,莲叶生得正盛,你记得那首《欢闻歌》吗,你懂得“艳艳金楼女,心如玉池莲。持底报郎恩,俱期游梵天”的心思吗?
在禁恋里必须小心翼翼,他晓得她的心意,所以更要牢牢叮嘱:一定要等认清我的声音之后再回头,还有,这里所有人的装束都相差无几,你悄悄来找我的时候,千万不要认错了人,拍错了肩膀。他们曾经有过狂热的欢会,曾经用炽烈的爱情将一切禁制击得粉碎,然而这样的日子竟然已在不经意中从期待变成了缅怀,今夜他又一次在独眠中辛苦而无望地思念着她。
这首诗里用到许多美丽的典故,夹杂着暗示、隐喻与双关的手法。颔联中,萧史和洪崖两个人名用得尤其巧妙妥帖。萧史是春秋时期的人,极擅吹箫,与秦穆公的女儿弄玉相恋,结为夫妻,从此以后,秦国都城咸阳的天空上日日飘扬着萧史和弄玉琴箫合奏的悠扬旋律,直到乐音终于引来凤凰,载着这一对小夫妻升仙而去。洪崖则是三皇时期的一名伎人,精于歌咏,后来成仙而去,有时也会重返人间,与人弈棋为乐。虽然同是神仙,但萧史属于爱情,洪崖属于道术。如果有弄玉一样的女子渴慕着神仙眷属的话,自然应当“不逢萧史休回首,莫见洪崖又拍肩”,而萧史纵然在神仙的时间尺度里也永远不会辜负弄玉,凤凰来仪,只为他们琴瑟和谐。
颈联里的楚佩与湘弦则是一对浪漫而深情的典故。在古老的楚地,江汉之滨,常有两名美丽的女子结伴而行,谁也不知道她们的出身来历。有一次,一个叫郑交甫的人与她们擦肩而过,不禁萌生了爱慕之心。他返身追上去和她们搭讪,而她们似乎对他也有好感,竟然解下了随身的玉佩赠给了他。告辞之后,郑交甫还没走出几十步便忍不住想要拿出玉佩把玩,没想到向怀中一摸,却空无一物,惊愕中回头看去,那两位女子也全然没了踪迹。汉代的儒家学者曾经以这则故事来解读《诗经》里的《汉广》一篇,说所谓“汉有游女,不可求思”,说的就是郑交甫在江汉遇仙的事情。
至于湘弦,全称是湘瑟之弦。舜帝在南巡途中死于苍梧之野,他的两个妃子娥皇、女英闻讯之后追到湘江,在江边悲泣不已,最终投江自尽。后来娥皇和女英的魂魄化为湘水之神,人称湘灵。湘灵仍然摆脱不了对舜帝的追思,每日里在江上鼓瑟,音调哀怨悲戚。唐玄宗天宝十载,进士科诗赋考试的题目就是《湘灵鼓瑟》,钱起的名句“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就是在这场考试中写就的。瑟与湘灵的意象总是联系在一起,诗人将瑟称为湘瑟,将湘瑟之弦称为湘弦。在湘弦奏出哀婉动人的旋律时,人们总会油然想起那痛彻心肺、不惜以性命相许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