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茅屋外,徐凤年看着那块泥泞的菜圃,轻笑道:“恨我何须付诸笔端?要是被二姐知晓,你又要讨打了不是?记打不记好的丫头。”
接下来世子殿下继续埋头练刀,只不过开始胆大包天地去大莲花峰上的那片紫竹林找不自在,要知道那儿是祖师爷王小屏的禁地,武当山上跟这位剑痴同辈的师兄都没几个敢去叨扰,就只有年轻师叔祖会去放牛吃草,或者找些合适的修长紫竹做钓鱼竿。徐凤年第一次去紫竹林,被斩断数十棵紫竹的一剑给逼出竹林,第二次不知死活硬扛了一剑,结果在木板床上躺了半月,连累武当又掏出好几瓶上品丹药,当徐凤年能够一刀斜劈开瀑布后,再度拜访紫竹林,一剑过后就被迫退出,依然没有见到那位剑痴的面目,只是没马上倒地不起,好歹可以蹒跚地走回茅屋,只差没把丹药当饭吃。
同为丹鼎一脉的武当与龙虎山略有不同,不仅推重龙虎胎息吐故纳新的内丹修炼,而且接纳“烹炼金石”被龙虎山斥为左道的外丹,青云峰上便有千钧鼎炉数只,炼丹道士都是山上最肯吃苦的,每年耗费木炭近万斤,声势浩大,徐凤年曾在上月去独占一隅的青云峰旁观过一次开鼎仪式,这座山峰据说除去莲花主峰最是邪气不得侵,需挑个良辰吉日,筑坛烧符箓,炼丹道士在峰脚跪捧药炉,面南祷请大道天尊,结束后才上山,总算让世子殿下明白修道不易炼丹更难,只是这不耽误徐凤年牛嚼丹药,让好不容易才说服三师兄宋知命准许世子殿下进山看炼丹的洪洗象十分愤懑,媚眼丢给了没良心的瞎子,没法子啊。
大师兄说什么年轻人好沟通,这话当真是一点道理都没有!
山上桂花香了。
徐凤年除了在悬仙峰下跟瀑布较劲,就是隔三岔五去紫竹林和王小屏斗法,总算勉强能够扛下一剑而不倒。
别看都是一剑,倒和不倒,便意味着徐凤年练刀是否登堂入室。
大概是猛然发现竹林紫竹骤减,剑痴再出剑,更显鬼神莫测。
少有人能料到恶名昭著的世子殿下真能在武当山上一待就是半年,一些接触过风尘俗事的小道士都在猜测世子殿下是不是在山上藏了十几个貌美丫鬟,或者是不是每天大鱼大肉,顺带着他们见到年轻师叔祖的次数都少了,于是又有小道士们传言那世子殿下本是魔头转世,需要真武大帝转世的年轻师叔祖去镇压着,愈演愈烈,流言蜚语,千奇百怪。
骑牛的洪洗象充耳不闻,也不主动解释什么,遇到小辈并且年纪比他更小的道士,问起这类问题,才会笑着回答:“世子殿下在读《云笈七签》《道教义枢》这些典籍,很用心。”
若是别人说,自然没人愿意相信。可从师叔祖嘴里讲出,还是让人半信半疑。
偶有辈分资历都不低不小的道士义愤填膺地问道:“洪师叔,那姓徐的放着好好的世子殿下不做,来武当山作威作福作甚?练刀给谁看?”
年轻师叔便笑呵呵地说道:“约莫是他练刀给自个儿瞧吧,世子殿下出身大富大贵,嗜好总会与常人不同,呃,确实有些另类。”
总有人忍不住嗤笑一句,“肯定是偷师咱们武当绝学,练成了刀,好下山去作孽!”
这时候小师叔就噤声了。
他今天将青牛放走,独自行走于山林,前往悬仙棺,看到一只武当山上独有的震马旦秋蝉从眼前掠过。
也不见洪洗象如何加快步伐,醉汉般行走了几步,便赶上了秋蝉,轻轻捏住,恰好在它撞上一只蛛网前挡下。
年轻师叔祖低头弯腰地走过蛛网,这才松开双指,放生那只秋蝉。
其实这蝉由幼虫羽化为成虫后,寿命最多不过三月。
可洪洗象还是救下了它,没有任何理由。只是做了件再顺其自然不过的小事。
这位上山二十多年大概就是一直做这类小事的师叔祖,一直都被所有人当作是领悟天道的最佳人选,可似乎他本人从不知天道为何物,也不去费力深思,吃喝拉撒,放牛看书赏景,平平淡淡。
洪洗象缓缓走到茅屋外,看到世子殿下正从菜园子摘下一根黄瓜放在嘴里啃咬。
洪洗象想趁世子殿下不注意去偷摘一根黄瓜尝尝,却被徐凤年拿绣冬刀鞘拍掉爪子。
只好蹲在一旁看的洪洗象好奇地问道:“世子殿下,当真舍得王府那里的红嫩酒容、清丽歌喉、山珍海味和锦缎被褥啊?”
徐凤年笑道:“你若十几年天天如此,也会舍得。”
洪洗象摇头道:“小道就舍不得这座山。”
徐凤年鄙夷道:“你是胆小,两回事。”
洪洗象撇了撇嘴,这便是年轻师叔祖最大的抗议。
徐凤年嘲讽道:“我都敢上山练刀,你就不敢下山?山下是有扎堆的魑魅魍魉,还是有遍地的妖魔鬼怪?退一步说,即便真有,不正需要你们道士去斩妖除魔?”
洪洗象仍然使劲摇头。
徐凤年不再浪费口水,问道:“我要去紫竹林,你跟着?”
洪洗象更是摇头如拨浪鼓,摆手道:“不去,小王师兄现在都不让我去那里放牛了。”
徐凤年啃着黄瓜,提着绣冬刀离开小菜圃,含混不清道:“做天下第一有什么了不起,还不如做那天下唯一。天下第一谁都在抢,抢来抢去也就一个人,可后者却是谁都有望得到,这才是天道。”
洪洗象蹲在地上,双手托着腮帮陷入沉思,“有点懂,有点不懂。”
背对洪洗象前行的徐凤年冷哼道:“别再偷吃黄瓜,我都清点过了,回来被我发现少一根,我就打得你三条腿都是血,这个懂不懂?”
洪洗象挤出笑脸道:“很懂!”
徐凤年刚想要去哑巴剑痴那里领教所谓的剑气,却听到一阵杀猪般哀号响起,带着死了爹娘的凄厉哭腔,徐凤年笑着转身,看到一颗大肉球连滚带爬过来,迅速拿绣冬刀鞘顶住那三百斤大肉球的冲势,敢在世子殿下面前如此不顾脸皮赤裸献媚的,也就只有褚禄山这朵肥硕奇葩了。
见着了皮肤黝黑的徐凤年,绰号禄球儿的胖子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吃力半蹲在世子脚下,白肥双手握着绣冬刀鞘,泣不成声。
徐凤年最喜欢看禄球儿的夸张作态,见一次开心一次,至于真伪,只要徐字王旗一天不倒,那就都是真到不能再真了。
徐凤年抽出刀鞘,拍了拍堂堂千牛龙武将军的脸颊,“起来说话,从三品的武将,给我下跪,也没听说给你爹娘跪过,倒是听人说你没事就拿两老出气,成何体统。对了,禄球儿,徐骁交付给你的事情办完了?”
褚禄山顾不得擦拭身上爬武当爬出来的几桶汗水,艰难地起身,一身肥肉颤颤巍巍,真不晓得他的婢女侍妾如何受得了三百斤肉挤压,圆滚滚的胖球谄媚笑道:“办妥七七八八了,剩下点儿,有人盯着,出不了漏洞,只等殿下检验。禄球儿爹娘是两个为老不尊的货色,也就把我生下来,做了件好事,凭什么让我去跪,倒是世子殿下,英明神武,一人独占了天下才气八斗,今儿练刀大成,可不就是文武双全了,给殿下跪死都心甘情愿。殿下,这山上真不是人待的地方啊,禄球儿斗胆请殿下回王府,嘿,禄球儿这趟出门办事,在江南道那边给殿下寻到一对可人的并蒂莲,才豆蔻年华,却生得丰腴如美妇,殿下,可以采撷了!”
徐凤年阴沉着脸,“并蒂莲?”
不知怎么惹恼了世子殿下的褚禄山脑筋急转,冷不丁想起那个缺门牙的老仆,剑九中似乎剑二便称作并蒂莲,这胖子赶紧自己扇了两巴掌,力道奇大,一点不含糊,整张脸像红烧肉,悔恨道:“小的该死!”
徐凤年搂过褚禄山肩膀,笑道:“瞧瞧,咱们哥俩感情,生分了吧?本世子吓唬一下,你还当真了?这才该掌嘴。”
禄球儿使劲点头,又狠狠扇了自己两耳光。啪啪作响,异常响亮,绝对是用出了昨晚吃奶的劲。褚禄山在凉地凶名昭彰,真正做到了罄竹难书的层次,其中一条就是只要被他听闻有貌美妇人生子,就要掳抢到府上,吃奶。若奶水上佳,下场还好,吃饱喝足便被打赏银两送出去,若不好,就要被他剐去双乳。
这等豺狼,却从来都是在凉王府里做狗。可这条狗,当年追随大柱国征战南北,却也曾做过在战场上背负徐骁挡下足足十一剑的壮举。所以徐骁封王后许诺义子褚禄山可犯十一死罪而不死。
其余几位义子,各有派系,却全都对褚禄山十分唾弃,例如袁左宗就从没正眼看过这胖子,更别说人屠陈芝豹干脆放话将来要将禄球儿的尸体点了天灯。
徐凤年带着褚禄山来到洗象池,顿时清凉,看着圆球小心翼翼地蹲下去捧了些水泼在脸上,徐凤年笑问道:“辛辛苦苦上山,总不是只想在我面前号叫几声的吧?”
褚禄山抬头笑道:“最近有些趣闻,怕殿下在山上寂寞,想说给殿下听,好解解乏。”
徐凤年感兴趣道:“还是禄球儿暖心,赶紧说来听听。”
褚禄山一屁股坐在石头上,眉飞色舞道:“第一件是吴家剑冢出了一位年轻的天才剑士,叫吴六鼎,二十岁便出了那座剑冢,下山挑战天下知名剑客,至今还没有败绩,马上就要到达越王剑池,想必很快就有一场好戏。这姓吴的剑法十分不错,独身单剑从北走到南,虽说尚未跟一品高手过招,可死于他剑下的好手,有六七个都是成名几十年的扎手硬点子,不过禄球儿心想他的剑再厉害,比起殿下的刀,就是绣花针了。”
徐凤年笑眯眯,不置可否,眼神示意禄球儿接着说。
禄球儿抹了抹脸上的水珠,继续说道:“接下来两件就都是与二郡主有关了,两旬前二郡主在上阴学宫当监考的小祭酒,给一位前西蜀士子一首五言绝句评分,评了不堪入目四字,那士子不服气,便问天下诗词大家谁能入眼。殿下,你可知二郡主是如何说的?二郡主一番评点,几乎把王朝里所有的文豪名士都惹恼了!她评宋祁门词意萎靡,尽是闺房淫亵、羁旅狎妓之情。评大学士元绛、沈海堂、张角之流,技巧而意弱,沽名钓誉,总体才情不高,意趣不高,远不能称为诗词大家。评上阴学宫诗词大家晏寄道短章小令,纯任天籁,看不出个人力功夫。连二郡主的老师苏黄都不曾逃过一劫,被评专主情致,而少故实,譬如贫家美人,虽极妍丽丰美,而中乏富贵仪态!最后那恃才傲物的士子傻眼了,再无气焰,只得小声询问当朝第一词仙李符坚又当如何。不承想二郡主依然评点只可称句读不茸之诗,不可称作为词,念得唱不得。至于李符坚之下,其余闲杂人等,皆是连读也读不得。”
褚禄山说得气喘吁吁,神采飞扬。说来奇怪,大柱国双女,徐脂虎对禄球儿竟是深恶痛绝,恨不得打死才好。反倒是声誉卓绝的徐渭熊对这个胖子并无过多反感,对于弟弟徐凤年跟褚禄山厮混,也从没有过问。
徐凤年哈哈笑道:“这下可好,天下士子都得气疯跳脚了。”
禄球儿嘿嘿道:“殿下英明,这番评语一出学宫,天下骂声汹汹,我这趟出行,就顺便把一个敢撰文指摘二郡主妄自托大蚍蜉撼树的家伙给砍去了十指。”
徐凤年有意无意略过这一茬,问道:“最后一件?”
褚禄山面露凶相:“有个不知道哪里蹦出来的年轻男子跑去上阴学宫,要与二郡主下棋,说要学古人来一个当湖十局。”
徐凤年讶异道:“我二姐理会了?”
眉宇间俱是杀机的褚禄山叹息一声,无奈道:“二郡主答应了,十天下了十局,五胜五负。”
徐凤年笑问道:“我猜还是那十二道棋盘,而不是我二姐所创的十九道?”
褚禄山点了点头。
徐凤年了然道:“这就是说那人棋力再好,也还没资格与我姐在十九道上纵横捭阖。”
弥勒体型的褚禄山杀机敛去,马上跟着得意扬扬起来。
徐凤年笑道:“被你这么一咋呼,我倒是记起一件事,我二姐不喜我练刀,我下山得好好拍马屁才行。”
禄球儿眯眼成缝儿,似乎格外开心。
徐凤年起身道:“我还要练刀,你下山的时候去菜园子摘两根黄瓜尝尝,你这胖子无肉不欢,偶尔吃点素的,才活得长久。”
褚禄山赶紧起身,一脸感激涕零。
徐凤年脱去衣衫,将绣冬刀放在岸边,一个鱼跃刺入深潭。
褚禄山摘了两根黄瓜,一手一根,不多不少。走了一炷香时间,与侍卫碰头后,缓缓下山。他上山时走的是由玄武当兴牌坊而入的主道,下山挑了条凉地香客上山敬香的南神道,二十几里路,山峰如笋,大河如练。褚禄山沉默不语,连黄瓜屁股都啃咬入腹,侍卫统领是一名杀人如麻的壮硕武将,与这位大柱国义子的主仆关系不错,就半玩笑着说了一句将军好雅兴,连黄瓜都有兴趣。褚禄山二话不说就一巴掌甩出去,势大力沉,极为狠辣,把那武将给打落了数颗牙齿,那人却连血带牙一起吞下肚子,匍匐着跪在地上,战战兢兢。
被世子殿下调侃甚至拍脸都笑呵呵的禄球儿面无表情,走在山道上,看也不看那个惊恐万分的统领,只是回头望了一眼高耸入云的莲花峰,轻轻道:“我果然不适合在山上。”
徐凤年在湖底摸出一大捧鹅卵石,丢到地上,再跃入冰冷刺骨的深潭,如此反复,半天时间被他摸出四十来颗,筛选掉一半,都堆在瀑布后洞内,做完这件古怪事情,才提刀前往竹林。说是紫竹林,其实夹杂了不少楠竹、慈竹、算盘竹,数万株竹子汇成竹海,一有风起便是竹涛滚滚,生机盎然。
徐凤年喜欢来这边捉些竹箐鸡和弹琴蛙下饭,总没有理由挨了一剑都不去占些便宜。听骑牛的说到了冬天这里的冬笋最为美味。徐凤年不知能否熬到那个日子。
武当第一呆子便住在竹海深处的一栋简陋竹楼。他练剑喜欢在竹林上端踏波而行,剑势如浪涛,真正是势如破竹。
徐凤年进了竹林就抽出绣冬,时刻提防着那剑痴王小屏莫名其妙的一剑。
只是今日不知为何,直到徐凤年望见了竹楼,王小屏还未出剑。
壮着胆子继续前行,徐凤年身上已经衣衫湿透。怪不得世子殿下如履薄冰,那剑痴是真痴,才不管什么北凉三十万铁骑,不管什么大柱国徐骁,不管武当山脚那四字牌坊,他心中只有剑。所以每次仅出一剑,徐凤年都得聚集全部精气神去小心应对。
王小屏缓缓地走出竹楼,坐在一把竹椅上,并没有背负那柄镇山之宝的神荼。
徐凤年将绣冬归鞘,走过去坐在王小屏对面椅子上。不拿剑的剑痴,就只是一个相貌英俊的中年大叔,神情僵硬,道袍朴素。王小屏成为武当道士时间很晚,传闻上山前是个富家浪荡子,不谋仕途,痴情于美人和剑,受过一次情伤后,便视美色如虎狼,一怒之下散尽家中财物,上了武当。别人一辈子不得悟透的《绿水亭甲子习剑录》,他仅花了三年时间便烂熟于心,最终成为上一代掌教的弟子,之后更是噤声练剑,走一条自创剑道的艰辛路子。
王小屏手中捻了几片云雾茶的生茶叶,放进嘴里细细咀嚼,表情木讷,眼神却熠熠。
徐凤年坐了几炷香的工夫,就只看到武当山第一呆子细嚼慢咽茶叶。秋茶比起春夏两茶略显枯老,茶味和淡,更是第一次看到有人生吃。徐凤年听着竹叶萧萧,没来由想起当年二姐的一首咏竹诗,约莫是将竹声喻为民间疾苦声和美人迟暮呜咽声。当时很是被士子称道,只怕现在她在上阴学宫一番辛辣点评出世,士子们都悔不该当初对徐渭熊那般吹捧了。徐凤年环视一周,除了竹子还是竹子,觉得无趣,就握紧绣冬,起身默默离开。
王小屏望了一眼世子殿下的背影,似乎在犹豫是否要将一株竹子做长剑。
徐凤年离开竹林,再次衣襟湿透。这竹林果真不是人待的地方。那一剑不出,远比出剑来得更让徐凤年心惊胆战。
山上桂子落尽。
徐凤年在悬仙峰下的深潭不知道上上下下几次。武当山其余有水有湖的地方也都没落下,总算被他摸出了四百多颗鹅卵石,黑白两色,堆积在茅屋内。世子殿下除了拿绣冬去斩劈瀑布,剩下就是用绣冬雕琢石子。绿水亭甲子习剑录中有一种剑法类似女子绣花,称作天女散花,最是精细玄妙不过,大概可以媲美吴家剑冢的精深剑法。徐凤年就将这种剑式套用在绣冬刀尖上,一笔一画,都极为耗费心神,起先每日不过雕刻出两三颗石子已是极致,渐入佳境后,每日四五颗,等山上下雪时,徐凤年可以闭眼下刀,一日功成十三四子。
徐凤年掐指算了下,差不多到了离开武当山的时候,毕竟还要去九华敲钟,对北凉王府来说,这是雷打不动的事情。
不知为何,对于武当掌教王重楼的内力转嫁一事,徐凤年看得越来越淡。
洪洗象耐心雕琢出三百六十一子,黑子一百八十一枚,白子一百八十枚。纵横十九道,十九相乘便是三百六十一。
潜移默化中,徐凤年刀法由粗入细。
偶尔去竹林讨打,竟能逼迫剑痴王小屏出剑不得不砍断十几棵紫竹,才能将世子殿下赶出竹林。最近一次,约莫是厌烦世子和绣冬到了极点,一剑过后再一剑,将紫竹林东北角给硬生生劈出了一大片空地。
竹楼外,王重楼坐在剑痴对面,跟着嚼起生茶叶,微笑问道:“气机牵引得如何了?”
只在太虚宫前出声的王小屏点了点头。
王重楼道:“你每次出剑在明,将徐凤年的刀法和气机都驱赶到一处,《绿水亭》在暗,暗藏剑诀,可以清心引导。不承想徐凤年以刀法雕琢棋子,误打误撞,得了《甲子习剑录》的精髓。再者不知从哪位高人那里学来龟息法,在峰下深潭底部练刀,与我武当心法殊途同归,本以为我这大黄庭,最多赠予这位世子殿下十之三四,现在看来,十之五六也未尝没有可能。”
剑痴面露怒容,横放于竹桌上的桃木剑神荼毫无征兆地跳跃起来。
王重楼伸手轻轻一拂桌面,古剑神荼归于寂静,笑道:“呆子,你这急躁脾性,如何替武当胜过吴家剑冢十几代人累积出来的剑道底蕴?”
王小屏笑了笑,捡起竹盆里的一把翠绿茶叶,大口嚼烂。
王重楼打趣道:“你真忍心武道、天道都由你小师弟一肩挑起?洗象终究只是个不到三十的年轻人,就不怕把他累着?我们这帮光长岁数不长悟性的师兄中,就你离天道最近。所以别看你没给洗象好脸色,我却知师兄弟中,你最看好这个小师弟。所以啊,等那世子殿下出了山,你再用心些,挑起担子,学那吴家剑冢的吴六鼎,四处行走一番,东海南海,北凉西蛮,逛一圈,说不定你的剑道就成了。坐而论道,可从不是一个好听的说法。”
武当第一呆子点点头。
眼神落寞地望向这位言谈轻松的大师兄。
王重楼看到这视线,爽朗笑道:“不过是一个小小大黄庭,比起武当千年大计,算得了什么?”
剑痴王小屏摇摇头,大概是想说这大黄庭“不小”。
王重楼不理会这些,呵呵笑道:“让洗象偷偷藏起了几颗棋子,这会儿世子殿下大概是没找着我们小师弟,只能苦兮兮去潭底找石子了。我得抓紧时间喽。”
剑痴下意识地伸手去握住桃木剑。
武当掌教摇了摇头,缓慢起身,走出紫竹林。
王小屏呆呆地坐在竹楼前,转身一剑劈倒竹楼。
一个高手会讲究气机,一个王朝看重气运,而一个宗派则更重视气象一说。
天下道门三足鼎立,龙虎山被离阳王朝器重,当了道统数百年的执牛耳者。四大天师一个比一个神通玄奥,而且龙虎山天才辈出,几乎每隔一代都会冒出一两个有望掌教的不世出天才。
最近一百年,有写出《太极金丹》的葛虹,他将外丹斥为旁门左道,洋洋洒洒二十万真言,矛头直指武当,把武当的丹鼎派批得体无完肤。
五十年前出现了一个以一己之力屠戮殆尽魔门六位护法的齐玄帧。只可惜直到在龙虎山斩魔台羽化,这位真人都不曾跟王仙芝一较高低,否则天下第一就不会空悬了。
三十年前横空出世了一个精于内丹大道的护国天师,硬生生将老皇帝的寿命逆天篡改绵延了整整十五年,传闻是以命换命的法门。这位壮年时曾自言要活三甲子的国师不到古稀便溘然长逝,却给龙虎山带来了百年荣华。
十年前,佛道进行了一场持续百日的争辩,最终被一个横空出世的龙虎山不知名道士给盖棺论定,舌灿莲花,教理精妙至极,本已胜券在握的两禅寺只能认输。
而武当?
貌似百年来就没有任何拿得出手的人和事。
何来的堂皇气象?
若非王重楼修成了大黄庭,恐怕这座山除了虔诚的北凉香客,都要被世人遗忘天下了,还有大小莲花峰,还有玉柱,还有那玄武当兴。
洪洗象今日跟着山上最长寿的师兄宋知命一起炼丹,却不是那丹炉规模甲天下的青云峰,而是就在小莲花峰上。只有个半人高的青铜炉,耗费木炭硫黄丹石都不多,没有挑良辰吉日,没有筑坛画箓,更没有摆设那些镇邪驱魔的宝剑古镜。外人看来怎么都不像是炼制上好丹药的架势,可宋知命却是紧张万分,比在青云峰上更重视百倍,蹲在地上亲自掌控火候,两缕白眉下垂及地都没有注意。
宋知命这般年岁,炼丹无数,许多都通过各种途径渠道送去了达官显贵手中,甚至是京城那边的皇亲国戚。“知命丹”在王朝上下颇有声誉,可老人却知道自己炼丹如同修道,悟性有限,只是穷极人力物力,少了阴阳圆融。所以当初《太极金丹》面世,宋知命也只是苦笑,想要辩驳却是无可奈何。但小师弟上山后,遍览典籍,愣是被他走出了一条新路,不拘泥于内丹外丹,内外兼修,因此这些年炼丹,不是宋知命教洪洗象如何去降龙伏虎调理五行,反而是老师兄心甘情愿地给小师弟做起了烧火道童。
在世子殿下眼中这个骑牛的最是游手好闲。可在所有师兄眼中,洪洗象却是真真切切有望力挽狂澜的真武大帝转世,四千字《参同契》炼丹法,在掌教王重楼看来完全就是道门五百年来最妙不可言的秘典。它哪里是在教人炼丹,根本就是在教人如何得无上大道!王重楼从不讳言正是四千字让他生出了修习大黄庭关的信心。还有像那徐凤年学到手的拳法,分明糅合玉柱心法和武当剑术的最高境界,也不是如洪洗象所说从经书阁楼中找到,而是由这位年轻师叔祖在日复一日枯燥占卜中有所感悟,最是契合天道。
骑牛的年轻道士哪里知道自己的这些作为是何等惊世骇俗,恐怕知道了,以他被世子殿下天天骂成缩头乌龟的胆小性子,也只是唠叨一句山下太吓人,小道我不成为天下第一前打死都不下山。
洪洗象皱紧眉头盯着丹炉,突然扯起宋师兄,嚷道:“撤!”
宋知命心知不妥,一炉耗费金银无数的丹药再珍贵,比得上小师弟?立即双袖一卷,就带着洪洗象往后疾速飘去。
一声轰鸣,丹炉炸裂。
整个武当都听到这声刺破耳膜的巨响,各个山峰道观宫殿都能瞧见一股浓烈青烟袅袅升起,并没大惊小怪,抬头看见这股烟后继续干活去。
哈,我们的师叔祖又调皮了。
小莲花峰上师兄弟两人十分狼狈,宋知命道袍袖口成了破布条,好歹是护住了罪魁祸首的小师弟。
洪洗象跑去心疼青铜丹炉,这炉子可是他一点一点亲手锻造而成,何况武当这些年香客数量江河日下,山上是出了名的手头拮据,若非宋师兄在青云峰没日没夜不错过任何一个好日子地开炉炼丹,早就穷得叮当响了,两袖清风,就真的是只剩下两袖清风了。毕竟武当不是龙虎山啊。这边山上虽说自给自足不难,可要做再多事情就真要有心无力。洪洗象心思简单,可不意味着他就是个不谙世事的笨蛋,若把返璞归真当幼稚,那世上就真没聪明人了。掌教大师兄为何请世子殿下来武当,洪洗象自然一清二楚,但并没有如小王师兄一般恼火排斥。
洪洗象蹲着看到破炉中一摊泥的丹药,伸出两根手指拈起一点,放到鼻尖嗅了嗅,愁眉苦脸道:“还离得远。三师兄,看来要借用你的炉子了,到时候可别骂我,小王师兄都不让我去他的竹林了,再去不得青云峰,唉。”
慈眉善目的宋知命看着一脸愁容苦兮的小师弟,哈哈笑道:“好说。”
洪洗象猛然望向天空,怔怔出神。
宋知命记起许多年前的一件小事,打趣道:“小师弟,这一年时间你可没少跟世子殿下套近乎,怎么,舍不得那姓徐的红衣姑娘?如果没有记错,当年那女娃娃在大雪天裹了一身大红上山,你眼睛都看直了。”
洪洗象苦笑道:“三师兄,连你都来!现在就只剩下小王师兄没笑话我了。那时候我才十四岁,懂什么。”
宋知命笑问道:“你今年几岁?”
从不记这个的洪洗象很用心掐指算了算,“二十四?二十五?”
宋知命玩味笑道:“那你倒是记得清楚是十四岁见到那女孩?”
洪洗象不说话了,继续对着天空发呆。
那年北凉王府以大柱国徐骁为首,浩荡近百人登山,那时候大柱国刚刚踏平半座江湖,天下人都幸灾乐祸等着北凉铁骑连武当一起碾轧过去,却没料到这趟上山,徐骁却不是要拆掉玄武当兴的牌坊,而只是烧香,从他带去武当的一小撮人便可得知,正值豆蔻初长成的大女儿徐脂虎,诗文才气开始名动天下的二女儿徐渭熊,一身莫名阴气的徐凤年,始终憨傻的徐龙象。上了山后,大柱国子女四个就胡乱游玩起来,其中就数徐渭熊最为跋扈傲气,在真武大帝雕像后面刻下了“发配三千里”的字样,歪歪扭扭,却已显腹中峥嵘。武当得知后哭笑不得,连半句重话都不敢说。姐姐徐脂虎倒是没什么出格举动,瞎转悠,最后见到了一个骑牛的“小道童”。
见面第一句,她便问道:“喂,小道士,你多大?”
青牛背上的小道童红着脸想了半天,等到确定自己年龄岁数,那雪地里格外惹眼的红衣女孩却已经不耐烦地走远了。
只留下那时候便已经是武当最年轻师叔祖的洪洗象喃喃道:“十四啊。”
第二次见面,却是她马上要出嫁千里之外的江南。
仙鹤盘旋,人间仙境。
在小莲花峰龟驮碑附近,她见着了洪洗象,笑问道:“喂,小道士,这山上多无趣,要不你嫁给我?多有趣。”
他还是涨红了脸,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后来,便没有后来了,再没有见过面。
他只知道她叫徐脂虎,喜欢穿一身刺眼的红衣,最后就只是那一日听她自言自语地说过一句“好想骑上黄鹤”。
洪洗象再次掐指,破例一天两算。
在算这辈子能否下山。
在算能否骑鹤下江南。
他不知,如此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下山,那一定是会被当作仙人的。
武当山巅,乌云笼罩,隐约可听雷鸣。
洪洗象猛然抬头起身,望去悬仙峰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