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节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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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校每周一次的周前会是雷打不动的。会上,总是先由秦校长带领老师们学习上级文件。有时实在没有什么文件可学,秦校长就从《中国教育报》、《人民教育》等报刊上选几篇文章念念。老师们尤其是民办教师,干了一天的活,都很劳累,都想会议尽快结束。可秦校长开了头就没有了尾,一篇一篇地念个不停。有时,念了几句,就停下来,喝一口茶,结合社会风气或教师中存在的问题,阐述一番。老师们听得不耐烦了,有的干脆就眯缝起眼,打起瞌睡;有的偷偷地拿出一本杂志,聚精会神地读起来。秦校长念完了,教导主任秦义原布置下一周的教学工作,无非是认真备课,上课,批改作业等老生常谈问题的重复、强调。有时,后勤主任辛玉信也说两句,让班主任收书费、保险费啦,各班拿工具打扫卫生啦。最后,副校长张建国作补充发言,说是补充,其实就是把秦校长说的话再重复一遍,发挥一下,要求老师们遵守学校纪律,有事请假,不准体罚学生,男教师不准私自把女学生叫到宿舍,等等。
我刚刚当了老师,自然就对这些事感到新奇,自然也就不敢打瞌睡,不敢偷看杂志。我总是认真地听,认真地记。
星期二上午第一节课刚结束,体育老师刘正义就急匆匆跑进办公室:“老师们,开会啦!校长有重要事情要向我们传达。”
办公室内立刻就有了一阵骚动。
秦国良老师气愤地说:“狗屁事!不给我们发工资,不给我们转正,七天一大会,三天一小会,什么问题也解决不了,神经病!”
秦国良的牢骚引得老师们哈哈大笑。 秦国良也是一名民办教师,30多岁,中等个,黑黑的脸膛。在我们的办公室里,他是很受欢迎的一位老师。这主要是因为:一是他能说笑话,市井新闻、名人轶事、国内外奇闻、男女之事,经他添油加醋,加工演绎,就变得生动、幽默多了,沉闷的办公室里就充满了欢声笑语。二是他能发牢骚,而且涉及的范围极广。学校里举行什么活动,他总能鸡蛋里拣出骨头来,这也不对,那也不对。村里举行村委换届选举,征收三提五统,他也评三说四。什么这次换届选举,他们村的支部书记每家每户送了10斤鸡蛋,那次收提留时村干部多收了30元。提到城乡差别,他说,我们的国家,城市建设得像欧洲,农村建设得像非洲。谈论农民看病难,他说,治个阑尾炎,白种一年田。救护车一响,一头猪白养。提起食品安全,他的看法更是入骨三分,他说,如今,吃荤菜怕激素,吃素菜怕毒素,喝饮料怕色素,能吃什么,心里没数。面对国内出现的申报“世界之最”热潮,他说,我看找一棵200米高的树,砍下来,把两头削尖,是不是就可以到吉尼斯申报“世界上最大的牙签”呢。他的牢骚很注意联系社会现实,有些也确实说到了点子上,自然也就赢得了一部分听众,有的甚至成了他的铁杆“粉丝”。这不,秦国良刚发完牢骚,老师们有的就随声附和:也真是的,就知道整天开会,开会能顶屁用。有的在唉声叹气:谁说不是,我们都半年没拿到工资了。再不发工资,恐怕我们连饭也吃不上了。
会议开始了,老师们懒懒地坐下,有的早已从裤兜里掏出杂志偷偷地看了起来,有的还在窃窃私语。奇怪的是,这次秦校长没有带领大家学文件,念报纸。只见他从抽屉里捧出糖果,笑着说:“正义,你过来分给老师们。”校长很高兴,“老师们,请吃糖。”
秦校长异乎寻常的举动霎时就把老师们弄得一头雾水。
校长今天怎么啦?老师们的目光开始向校长的身上集中,就是那些偷看杂志嘁嘁喳喳的老师也慢慢地抬起头,眼睛直直地盯着校长。
“老师们,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我们当老师的也有自己的节日了!”秦校长挥舞着手中的报纸,“经全国人大常委会批准,从今年开始,每年的9月10日为教师节。”说着,秦校长看了看秦义原、辛玉信:“我说怎么来着,政策说变就变,民办教师转正有希望了。”
“那敢情好。”秦义原笑着说。
“明天就是教师节,咱们可得好好庆贺一下。镇里给我们学校三个县优秀教师名额,下面我们就投票选举。在选举之前,我强调两点:第一,我是校长,是公办教师,这份荣誉我就不要了;第二,我们这次选出的三位教师既要教学成绩好,又要思想品质高。希望老师们认真权衡一下,公正客观地评选出来。”
副校长张建国站起来:“我是学校领导,又是公办教师,这份荣誉我也不要了。”
又是一阵骚动。老师们有的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有的凝神静思;有的随便写上三个名字交了上去。
我初来学校,不用说老师的教学成绩、思想状况,就连名字,我还有许多老师叫不上来呢。我该写谁呢?
正这样想着,突然,一个纸团扔了过来。我顺着纸团投来的方向看过去,副校长张建国正冲着我笑,立时我就明白了一切。我像做贼似的偷偷打开纸团,只见上面赫然写着“钟英梅”三个字。
其实,不用张校长提示,我也会投钟英梅一票的。我来学校没几天,也就对钟英梅最熟悉了,她教学水平高,人长得漂亮,在教学上给了我不少的帮助。就是评选一个,我也会写她的。
“正义,你过来唱票,李文生,你到黑板前写票。”听到秦校长这么说,我急忙站起来,来到黑板前。
一会儿,结果出来了。得票最多的是秦义原、辛玉信、钟英梅。
霎时,办公室内就乱成了一团,有的唉声叹气,有的皱起了眉头,有的怒形于色。
张建国站了起来,敲了敲桌子:“老师们,静一静。下面我就我们学校庆祝第一个教师节的活动作一安排。明天上午8点庆祝活动正式开始,首先由秦校长讲话,然后对评选出的优秀教师进行表彰,最后举行诗文朗诵会。诗文朗诵会由语文组牵头,各班精心准备,钟英梅老师主持。中午,老师们一块吃饭,由后勤辛主任负责。下午,我们就不上课了,学生放假半天。”
会议结束了,老师们回到了办公室。我刚坐下,就听到“啪”的一声,只见秦国良一脚就把椅子踢翻了,铁青着脸,骂骂咧咧:“狗屁优秀教师,什么世道,除了当官的,就是……”看着钟英梅也走进了办公室,秦国良把下面要说的话咽了回去。
“吃什么饭!还不如每人分上10块钱,割几斤肉,回家和老婆孩子犒劳一顿。”刘正义老师说。
教师节那天,教导处门前彩旗飘飘,锣鼓喧天。大幅标语上写着:高山中学庆祝第一个教师节暨诗文朗诵会。挂在大柳树上的喇叭正播放着歌曲《长大后我就成了你》:“长大后,我就成了你,才知道那间教室,放飞的是希望,守巢的总是你。长大后,我就成了你,才知道,那块黑板,写下的是真理,擦去的是功利……”学校领导坐在主席台上,学生们以班为单位分区坐着。会议由副校长张建国主持。首先是鞭炮齐鸣,接着,张建国宣布庆祝大会开始:全体起立,升国旗,唱国歌。
秦校长手里拿着一大摞讲稿,用手正了正话筒,开始讲话。他说,今天是第一个教师节,我代表学校向全校教师致以节日的祝贺和亲切的问候!在我国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中,人才是关键,人才的培养要靠教育,而教育的质量又取决于教师。所以,广大教师肩负着十分光荣而艰巨的任务 ……接着,秦校长旁征博引,从孔老夫子的诲人不倦讲到教师的职业道德,从毛泽东、鲁迅尊师讲到当今社会不尊重教师的种种现象。
半个小时过去了,秦校长仍喋喋不休侃侃而谈:“老师们,特别是民办老师们,你们为我国的教育事业呕心沥血,辛勤耕耘,无私奉献,党和政府不会忘记你们,人民不会忘记你们,你们是人类文明的传播者。在中国乡村教育的发展史上,你们立起了一座座不朽的丰碑……同学们,你们是祖国的花朵,祖国的明天。希望你们尊重老师,尊重老师的辛勤劳动,做一个有理想,有道德,有文化,有纪律的社会主义四有新人……”
秦校长的讲话终于结束了,接着对三位优秀教师进行了表彰奖励。那时,人们不大看重物质奖励,每人发了一张奖状,一支钢笔。用今天的价值眼光看,都是一些不能当饭吃的东西,但老师们却视若珍宝,非常珍惜。秦义原就觉得这是对自己的最高奖赏,是他人生价值的最好体现。这么多年来,他把这些奖状一张不落地好好珍藏着。
朗诵会开始了,钟英梅迈着轻盈的脚步走到话筒前。今天,她打扮得格外漂亮,穿一件淡青色的羊毛衫,胸前是白细线绣成的兰花,一条黑色的粗呢裙,黑瀑布般的披肩发飘来飘去,很是惹眼。她先说了每个班上台朗诵的先后顺序,然后用甜美的声音报出了第一个节目,诗朗诵:民办教师。朗诵者:一年级一班秦丽丽。
秦丽丽是我班的语文科代表,语文成绩好,尤其是她读起课文来,字正腔圆,充满激情。为了准备这个节目,昨天下午我给她作了精心指导。只见她对着话筒,声情并茂地朗诵道:
民办教师 离泥土近
所以他们的脊梁
呈民族的走向
他们教出的学生
总是在民族的枝头绽放
其实,我们的民办教师
就是一棵棵只生长
精神和美德的
扎根很深的树
如果没有他们
无声的歌唱
我们的民族
便缺乏生命的
绿色之光!
哗哗哗……会场上响起了经久不息的掌声。
也许是这首诗道出了民办教师的心声,秦义原、辛玉信也激动地站了起来。我清楚地看见,他们的眼睛里噙着泪花。下一个节目开始了,他俩还呆呆地站在那儿。
伙房里也是一片繁忙的景象。老师们有的择菜,有的洗菜,有的切菜,有的烧火,有的洗碗刷筷。秦师傅来回穿梭,忙得不亦乐乎。
这天上午,高山中学的校园里,到处都是欢声笑语,老师们沉浸其中,尽情享受着节日的快乐。
可是,爱发牢骚的秦国良老师却不在这儿。
他在哪儿呢?
此刻,他正在自家的猪圈里挥舞着铁锨挖大粪呢。
这天早上,天都大亮了,秦国良还在蒙头大睡。老婆海华轻轻地推了他一把:“都啥时候了,还不起来上学校?”秦国良不吱声。海华知道他的脾气,要是接着再叫一次,保准让国良没头没脑地臭骂一顿。
又过了大半个小时,海华又细声细气地说:“国良,八点多了,起来吃饭吧。”国良这才穿上衣服,洗了把脸,吃起饭来。
“怎么,今天你不去学校啦?”海华问。
国良一五一十地把学校的事情和海华说了。
“你呀,以后在学校里少发点牢骚,你不是还等着转正嘛。吃了饭你就去学校吧,免得领导到时候给你小鞋穿。”海华小心地劝着国良。
“有什么值得庆贺的,让他们快乐去吧,我才不去凑那热闹呢。吃了饭,你帮着点,咱俩把那猪粪挖出来,先晾着,今秋种麦子还急着用呢。”国良说。
“那你不去喝酒了?”海华问。
“不喝白不喝,喝了也白喝。这不,还早着呢,等挖完了粪再去喝酒也不迟。”国良说。
海华说:“也是。”
吃完饭,海华打开栏门,把两头猪赶进院子里。秦国良拿走猪圈南墙中间洞里的砖块,站在猪栏池里,用力地向墙外撇粪。
“海华,给我递块手巾来。”
“海华,给我一杯水。”
“海华,好好看着,可别让猪把我的那几盆花给糟蹋了。”
“国良,你嚷嚷个啥!快点干,别忘了晌午还要到学校喝酒呢。”海华说。
在农村,撇粪是一种力气活,脏、臭不说,撇不上十几锨,人就累得喘不上气来。干干歇歇,歇歇干干。十二点半,秦国良终于把粪撇完了。
走出猪圈,秦国良赶紧洗了手,换上衣服,骑上自行车,向学校奔去。
到学校时,已是下午一点多了。秦国良支好车子,打开办公室的门,只见办公桌上杯盘狼藉,碗、碟子已空空如也。看到这种情景,秦国良的气就不打一处来。他照着一张桌子狠狠踢了一脚,桌子上的碗、碟、筷子立时就互相碰撞起来,“哗哗啦啦”地响个不停。刚要走,蓦地,秦国良看见桌子下有几个空酒瓶子。
“外国有个加拿大,中国有个大家拿。你也拿,我也拿,不拿白不拿!”这样想着,秦国良就弯下腰,一手提溜着四个酒瓶,走出办公室,放到自行车前面的篮子里,气呼呼地回了家。
“怎么,这么快就喝完了?”海华问。
“喝个屁!”秦国良愤愤地说。
“你从哪里弄了这么多的酒瓶子?”海华问。
“他们喝酒,我卖瓶子,天经地义。你别小看这几个酒瓶子,能卖两块多钱,买火柴还够我们家一年用的呢。”秦国良说 。
海华愣愣地注视着国良,好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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