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名:
密码:
第1节 第一章

   屋漏偏遭连阴雨。1985年的春节刚过,父亲、母亲就因身患癌症相继去世。7月,我参加了高考,结果又名落孙山。那些日子,我的心情简直糟透了,就如阴雨天的抹布一样,沤着,沤着,要长毛了。

   痛苦。彷徨。无助。我不想吃,不想喝,不想见人,一个人闷在屋里。

   我想了很多。回校复读吧,父母已经不在了,谁拿钱供我?哥哥好不容易娶了个媳妇,结婚时落下一屁股债,日子过得捉襟见肘,我怎么好意思再开口向他们要钱?不去复读,那就只好听天由命,像哥哥那样,过那种土里刨食,汗珠子摔八瓣也挣不了几个钱的穷日子。

   我的家乡是一个贫穷落后的小山村,那里除了贫困和愚昧像路边的杂草疯长外,什么也不长。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年到头在田间地头胼手胝足地辛勤劳作,扣除种子、化肥、农药,交上提留,实在剩不下几个钱。 说实话,要我放弃复读回家种地,整日面朝黄土背朝天,没白没黑地过那种“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的艰辛生活,我心有不甘,我会很痛苦;同样,要我像《红楼梦》中的林黛玉那样,过那种寄人篱下的生活,厚着脸皮向哥嫂开口要钱去学校复读,我也一样痛苦!那些天,我觉得时间过得太慢了,像停滞了一样,一天竟有一个世纪那么长久,心也乱得像攀满篱笆的牵牛花藤,复杂交错。

   就这样,一个人,在屋里走来走去,胡乱地拿起一本书,随意地看上几眼,放下,拿起来。拿起来,又放下。就这样,一天天的时光被我肆意地挥霍掉了。

  “文生,天无绝人之路,山不转水转,水不转路转,此路不通,另辟它径,人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要不,你去学做木匠?”哥哥说。

  “文生,听人劝,吃饱饭。你哥说的也有道理。”嫂嫂说。

   我转过身去,沉默不语。

   我知道,当时在我们那儿,木匠还是很让人羡慕的职业。我们村的几个木匠,就经常被人家请去做家俱,管吃管喝,每天还有10多块钱的收入。我的远房大叔,长得矮小丑陋,人送外号“李大郎”,30多岁了还是光棍一条,自从学做木匠,到他家给他提亲的媒婆鱼贯而入。大叔虽然没有娶到貌若天仙的“潘金莲”,但后来被我叫做大婶的女人勤劳贤惠,对大叔知冷知热。大叔很知足,整天乐呵呵的。可我不想学木匠。我觉得,我要是当了木匠,就要经常和土里土气的农民打交道,时间久了,自己也就变得土里土气。这可不是我的理想生活。我不能就这样颓唐下去,我咽不下这口气,我还想拼一拼,搏一搏。于是,我对他们说:“我真的不想一辈子窝在农村里,让我再好好想一想。”

   哥知道我的犟脾气。过了一会儿,哥说:“要不,你就去复读吧。毕竟,读了10多年的书,让你当个木匠还真是大材小用,委屈你了。我们的日子苦点累点不要紧,挺一挺,也就过去了,只要你有出息就行。”

   推开门,哥嫂出去了。

   锁上门,我也出去了。

   乡村的夏日,灼热的阳光在马路、车辆、行人之间碰撞着,拥挤着。那裹挟在空气中的灰尘,仿佛得了多动症,纷纷钻入行人的鼻子和嘴巴。我心不在焉地彳亍在镇政府驻地的大街上。街道两边的墙上、电线杆上,贴满了许许多多的招贴广告:专治阳痿、早泄,减肥新药,不手术治狐臭,气功班招生……就像上学时读课文一样,我一张张慢慢地阅读着,消磨着心中难以排解的苦闷。

  “文生,你怎么在这儿?我都找你大半天了。”我吃惊地回头,正看见二叔向我走来。二叔以前是我们村的支部书记,认识结交的人多,是我们村见过大世面的人物。

  “二叔,你找我有事?”我问。

  “文生,你想不想当老师?”二叔问。

  “二叔,你就别拿我开玩笑了。”我苦笑着说。

  “我就和你说实话吧。高山中学正缺一名代课教师,秦校长让我从咱们村物色一个人。我想来想去,就想到了你,你到底愿意不?”二叔眼巴巴地看着我。

   事情来得太突然了,我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想了一会儿,说:“二叔,你让我好好考虑一下。”

  “文生,你可别瞧不起代课教师,有很多人愿意干呢,秦校长还急着要回话哩!想好了,明天你就去高山中学报到。别忘了,明天八点。”临走,二叔把最后四个字说得很慢很重。

   山村的夜色,很美。星儿在天空中闪烁,月儿在苍穹上漂浮,虫儿在草丛里呢喃。暖丝丝的风从田野上刮过来,沁着醉人的泥土气息。可是,这时的我哪有心思欣赏眼前的美景啊!人躺在床上,心却乱成了一团麻。经过大半夜的思想斗争,我对人生有了深一层的认识。俗话说得好,人的命,天注定。一个人,该吃哪碗饭,或许上天早就安排好了,我必须面对现实。不管怎么说,当了老师,我就有了一个拿工资的地方,有了一个吃饭的地方。上帝为我关闭了高考这道门,说不定当教师就是上帝为我开启的另一扇窗呢。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来到了高山中学。

   高山中学是一座环境十分幽静的学校,坐落在汶河北岸的半山坡上。校园西边不远处是一条宽阔的公路,东、南两边是大片的农田,北边是一片茂密的槐树林。

   秦校长热情地接待了我。趁着他给我倒水的空儿,我仔细地打量起了他:他大约有40多岁,身材魁梧,目光炯炯,浑身透出农民儿子特有的忠厚朴素和教书育人的儒雅风度。

   “李老师,初一有两个班的语文课没人上,你就教初一语文吧。”秦校长说着,顺手从办公桌上拿起一本书,我急忙走上前去,双手接过课本。

   看着课本封面上的“语文”两个字,我高兴极了。可以说,从上小学起,我就偏爱语文。语文,想一想都是迷人的,语言、文字、文化、文学——每一个符号,每一个词语,每一句话,每一篇文章,都是有血有肉,有形态,有神韵的,都能给人以想象、感悟与启迪。简单的一个“水”字,就呈现出江河湖海之汪洋,显示出沟溪塘池之恬静;既有大浪淘沙的雄奇,又有秋水长天的明丽。做语文教师,想一想都是阳光的,洒脱的,有魅力的。窗明几净,书声琅琅,师生沉浸在以古老而有活力的汉语言文字组合的优美境界里,心灵得以沟通,情感得以熏陶,思维得以拓展,人格得以提升。当教师是幸福的,当一名语文教师更是人生之大幸。

  “李老师,你喝水。”秦校长微笑着,把一杯热气腾腾的水放到了我面前。我赶紧回过神来,激动地说:“谢谢校长。”

   第一次和秦校长面对面地坐着,我感到如坐针毡,很不自在。没说几句话,我就站了起来:“校长,教师办公室在哪儿?”

  “在西边。你刚来,不用那么急嘛!”秦校长笑着说。

   教师办公室在校园的最西边。后来,我才知道,这里以前是学校的教职工活动室,其实就是挂个牌子,迎接上级检查的摆设。学校从来也没有在这里举行过什么活动。再说,教职工大多是民办教师,上完课,男教师还得回家种地,女教师还得回家奶孩子,谁还有闲心在那三间阴暗破旧的房子里打乒乓球,或是看过时的报刊呢。后来,学校干脆就把乒乓球台搬出来,粉刷了墙壁,放上了桌子,就成了现在的教师办公室。

   我小心地推开门,刚在一张桌子边坐下,办公室里所有的老师就以诧异与惊奇的目光像看外星人一般仔细地打量着我。接着,一位老师喊起来:“你是师范毕业的吧。”我的脸“唰”地红了。我低着头,不好意思地说:“我是来代课的,我叫李文生,今后还请各位老师多多关照。”

  “你真是,我们这些民办教师都干腻了,你不去复习考大学,到这里来瞎凑什么热闹!”另一位老师不无讥笑地说。

   我想作一下解释,可我说什么呢。我张了张嘴,也没说出一句话来。

   我打开课本,第一篇课文是朱自清先生的《春》。这篇课文我以前学过,可那时是跟着老师学的。现在,我是老师了,要我领着学生学习这篇文章,我还真是束手无策。没办法,自己还是先读一遍吧。我一边读,一边在书上勾画着一些容易读错的字。

  “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炊烟在新建的住房上飘荡,小河在美丽的村庄旁流淌……”随着一阵甜美的歌声传来,办公室里炫人眼目地走进来一位满脸笑靥眉清目秀、腰肢娉婷的美丽姑娘。

  “钟英梅,看把你恣的,准有高兴的事儿。快说,什么事儿这么高兴?说出来,也让我们高兴高兴。” 一位看上去40多岁的女老师说。

  “钟老师,是不是最近找到心上人了?他是谁呀?什么时候让我们喝喜酒啊。”坐在我身旁的一位男教师一边说,一边嘿嘿地笑。

  “秦国良老师,你就光知道喝酒。去年元旦你在我们学校喝得酩酊大醉,回到家你老婆不让你上炕,还把你骂了个狗血喷头。怎么,这才几天啊,你就好了伤疤忘了疼?”

  “哎!我说钟老师,你别哪壶不开提哪壶好不好?那都是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了,你还抖露它干什么?你有病啊。不过,钟老师,我现在和你说的可是个正经事。”说着,这个叫秦国良的老师就来到我身边:“钟老师,这是新来的李文生老师,教初一语文,是你的新搭档。”

  “欢迎你,李老师。”钟英梅笑着说。

   我不好意思地站起来。

   秦国良又指了指这位女老师,“李老师,这是我们学校的大美女,有‘百灵鸟’美称的钟英梅老师,她和你一样,也教初一语文。你们俩就相互认识一下吧。”

  “李老师,你就过来和我对桌办公吧。初一语文就一本教学参考书,在我这儿。你过来,使用起来也方便。这是我自己买的《现代汉语词典》,你查字词的时候自己随便拿。”

  “谢谢你,钟老师。”我激动地说。

  “不用谢,以后我有什么事指不定还需要你帮忙呢。”钟英梅说。

   中午,学校为我举行了一次小型的欢迎宴会。菜是学校伙房的秦师傅做的,四菜一汤:蒜拌黄瓜、肉丝炒芹菜、辣椒炒土豆丝、葱煎鸡蛋、西红柿鸡蛋汤。酒是我们那儿有名的古营特酿。

   刚落座,秦校长就向我介绍起来:这是副校长张建国,这是教导主任秦义原,这是后勤主任辛玉信。秦校长一一介绍,我一一同他们握手。

  “小李啊,从今天起,你就是一名老师了,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年轻人,好好干。干好了,就能转为民办教师,再干好了,就能转为公办教师。”秦校长说。

   我虔诚地点点头:“校长,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干。”

   秦校长的话,直说得我热血沸腾,我仿佛看到了生活的希望。我暗暗发誓:既然选择了教师这个职业,我就应该脚踏实地干好工作,争取早日转为公办教师。

  “小李,听说你文学水平很高,在上高中的时候就在报刊上发表了不少作品。”秦校长问。

  “秦校长,那根本就说不出口。我平时比别的同学多读了几本书,胡乱写了几首诗,寄给了省青年报社。没想到,报社就给发表了。”我说。

  “这很好。你来了,我也就不愁了。张校长、秦主任,我看这学期我们学校就成立一个文学社,就叫‘汶河文学社’吧,就由小李当社长。”秦校长说。

   秦主任说:“行啊,上学期,在全省举行的作文大赛中,镇中心中学有10名学生获奖,我们学校竟没有一个获奖的。我看主要原因一是语文老师根本就没拿着当回事,二是语文教师自身的写作水平低,指导不到位。”

  “张校长、秦主任、辛主任,我们呢,和每次一样,还是先谈完工作再喝酒。新学期开始了,我们几个的分工还和上学期一样。张校长,你呢,主要负责教师队伍建设,包括教师的职业道德、出勤、业务学习,你都要一项一项地落实好。秦主任呢,具体负责全校的教学工作,当然了,这些工作比较琐碎,教师平时的上课,作业批改,听评课,复习考试,你都要一项一项地抓好。尤其是期中、期末考试,是重中之重。考试前,要求每个老师制定出自己的目标和具体可行的复习计划,组织学生认真复习,考出好成绩。别像上学期的期中考试,我们学校的初二年级总评成绩比镇中心中学同年级少了10分。为这,教管办李主任多次在会上不点名地批评我们。辛主任,你还是负责学校后勤工作,有不少老师反映学校的伙食质量差,这学期你要靠上抓。首先要秦师傅把伙房的卫生搞好,水要烧开,决不能再像以前那样,烧开了还要再添上一桶凉水。有的学生喝了闹肚子,学生家长的意见都反映到我这儿来了。饭菜要多样化,价格不能高,就是学校赔本,也要老师们吃饱吃好。光顾谈工作了,来,我们先和小李喝两杯。”说着,秦校长就举起了酒杯。

   教导主任秦义原显然是喝多了,脸红红的,低着头,狠命地抽着烟。看着他一副精神不振的样子,秦校长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秦主任,不要泄气,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你都干了十几年了,说不定再干上几年就能转正呢。要相信我们的党和政府是不会忘记民办教师的。”

   秦义原好象什么也没听见似的,依旧低着头,依旧狠命地抽着烟,半天不说一句话。

  “秦校长,你和张校长都是公办教师,可别站着说话不腰疼,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你们一个月200多块,我们和你们一样起早贪黑,披星戴月,我们一个月挣多少呢,才70块!就是这70块上边还经常拖欠着。我看,这辈子转正是够戗了。”后勤主任辛玉信在一边不住地唉声叹气。

   秦校长看了一眼辛玉信,继续着他的话题:“辛主任,你也是老民办了,凡事都要往好处想,可别这山望着那山高。你那天和我说的那档子事,也不容易啊。你想不干老师了,在街上开个饭店,现在看来是很挣钱,要是将来国家的政策变了,人家都转正了,你不后悔才怪呢。到时候,你哭都找不着调门,可别埋怨我没有提醒你。”

   辛玉信苦笑着说:“校长,理倒是这么个理,可我老婆整天病恹恹的,地里的重活干不了,这半年光打针吃药就花了1000多块。我呀,快被逼疯了。”

  “爸爸!爸爸!”一个十三四岁的小男孩气喘吁吁地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吆喝着。

  辛玉信的心咚咚地跳着,心想千万别出啥事。他对跑进来的男孩说:“狗蛋,你咋呼个啥!”

 “爸爸,我娘的病又犯了,又吐又拉,趴在地上起不来了。”男孩说。

  “校长,我说怎么来着,怕什么来什么。校长,我得回家去看看。”说着,辛玉信拉着儿子,骑上自行车,一溜烟就回了家。

最新书评 查看所有书评
发表书评 查看所有书评
请自觉遵守互联网相关的政策法规,严禁发布色情、暴力、反动的言论。
评价:
表情:
用户名: 密码: 验证码:
Baidu
ma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