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谣言四起
5月4日,位于北京中关村的研发中心关门停业。
7月7日,亚太区对外宣布关闭位于上海张江科技园区的上海工厂,愿意留下来的员工转入烟台工厂。未得到合理补偿的100多名工人举着横幅,堵在大门处不让员工进出。
8月9日,亚太区总裁离职。位于新加坡的亚太区总部关门,迁至中国江苏省苏州市与中国区总部合并办公。全球副总裁邱贻可空降苏州,兼任亚太区总裁。一个月后,中国区总裁调回美国总部,邱贻可身兼中国区总裁,组建营运中心、采购中心、财务中心和人力资源中心。
10月3日、9日、21日和28日,韩国分公司、日本分公司、台湾分公司和马来西亚工厂相继停业,员工被遣散,业务全部转移到中国区,新成立亚太营销中心。
11月10日,位于番禺的广州工厂停产3个月后关闭,同时关闭的还有广东分公司。16日,负责西北地区销售业务的兰州分公司办公室租约到期,不再续签。两地员工相继到劳动部门投诉,要求公司按《劳动法》合理补偿。
…………
关门、停业、裁员、劳务纠纷如流感一样自东向西滚滚滚而来。美资企业凤凰电子(集团)有限公司成都工厂员工心里被一层浓厚的阴云笼罩着,人心惶惶不安:关闭潮会不会蔓延到成都?
于是,谣言纷起,说什么的都有。
对于弥漫在四周的谣言,陈青白起初是气愤,痛骂员工“吃饱了撑的”。后来听得多了,她懒得骂了,没用!事实明摆在那里,合并工厂、裁撤机构、缩减员工隔三差五发生,而且愈演愈烈,你能阻止员工不看不听不联想?人非草木,也非圣贤。对于未来的不确定,是人都会感到不安、焦虑、胡思乱想。
陈青白清楚,机构整合还将继续,裁员也不会停止。年初凤凰电子成功并购嘉华电子之时,她就料到这是大势所趋,时间早晚的事。
在全球触摸电子行业里,嘉华电子排名中国第一全球第三。与全球排名第一的凤凰电子相比,嘉华的营业额不足其30%,但它机制灵活、进步神速,且价格便宜,近几年国际声誉鹊起,不断蚕食凤凰电子的市场份额,成为其不可小觑的竞争对手。
嘉华电子连续六年的成倍增长让创始人王任重志自信心爆棚。他太大意了。古语说,大意失荆州。王总忽视了一个基本事实,即出口业务高达80%,太过依赖欧美市场了。假使全球经济持续增长,或许这无所谓隐患。谁都知道,欧美经济如同女人的身子,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出血一次。万一哪天遇到经济大滑坡呢?有高层对此表示担忧,委婉地提醒王总,但他一笑而过,没当回事儿。
2008年的金融危机来势如山倒,嘉华电子一夜之间跌入低谷,所有订单成了废纸一堆。紧接着,欧债危机又至,欧美经济陷入长时间低迷。王任重不得不转而拓展国内业务,岂料风云突发,国内房地产调控轰轰烈烈地开始了。种种不利因素持续、沉重地打击嘉华电子,不断扩张的弊端暴露无遗,公司出现严重亏损,债台高筑,举步维艰。
恰在这个时候,凤凰电子向王任重伸出橄榄枝。
凤凰电子对嘉华电子可谓觊觎已久。中国潜藏着巨大的触摸产品消费市场,劳动力价格低廉、工人技术熟练,而它掌握着世界上最尖端的产品和技术,拥有一流的品牌和销售渠道。强强联合、优势互补,可谓如虎添翼,更加壮大凤凰电子在行业中的霸主地位。
双方一拍即合,谈判非常顺利,王任重全身而退,凤凰电子全盘接管。
并购协议一经签订,凤凰电子就着手进行全球战略格局调整:将产品研发、国际销售中心设在美国,而将生产制造、全球采购中心搬到在中国。在媒体发布会上,全球总裁威廉姆森对嘉华员工承诺:在并购后的过渡期,原有的管理层维持现状不作调整,也不裁减一个员工。
但陈青白心里清楚,随着各项业务调整的不断展开、深入,机构重叠、人员重叠、业务重叠的问题会逐渐暴露出来,合并工厂、裁撤机构、缩减员工在所难免。果不其然,合并不到6个月,大规模的整合就开始了。
陈青白不是特别担心成都工厂会被强行关闭。
她的推论是有一定道理的:首先,成都工厂是生产基地,劳动力成本比沿海更低廉,符合集团总部的战略布局要求。其次,成都工厂与上海、广州工厂不同,广州、上海工厂劳动力成本高,且产品全部外销,订单严重不足,区位优势不如烟台工厂。成都工厂是西部地区唯一的生产基地,产品全部内销,订单充裕,是烟台、苏州、成都3个生产基地中仅有的正常运转且盈利的。第三,成都工厂规模小,员工加起来统共才180人,多数是一线操作工,人员数量、结构非常紧凑。其他2个工厂,人数都在500人以上,人工费是成都工厂的好几倍,产量却不相上下。
不过话说回来,世事难料,她不是邱贻可肚子里的蛔虫,鬼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并购之初,尽管有种种担心,但有一点陈青白是高兴的:嘉华电子是民营企业,凤凰电子是美资企业,她摇身一变成了外企白领,多少满足了虚荣心。
还别说,外企白领这个身份的确给她带来了不少实惠:工资涨了30%,每月多领1500多元;原来没买的公积金现在买了,社保也开始足额缴了。据说,这些都是王任重卖掉公司时向美国佬争取来的,也算为追随他打天下的员工一个交代。
只是,这样一来,人工费猛然间增长了50%。
陈青白对眼前的待遇很满意。在成都工厂,满意的人远不止她一个,可以说90%以上员工是满意的。往些年,招人难留人更难,每月员工离职率在10%以上,最高的月份超过20%。今年呢?主动离职的加起来不到15人。员工之所以互传小道消息,今天担心这明天担心那,说白了是害怕失去这份不错的薪水。毕竟,都是来打工挣钱的,不是来献爱心的,大家的心思都比较现实。
陈青白同样担心收入不保。当真工厂关门了,再到人才市场上找工作,她能找到现在的待遇吗?难说。所以,一方面她极力反对打听、传播谣言,另一方面又有事没事总往中国区人力资源中心打电话,探听有没有什么新动向新举措。
然而,总部办公楼里也是传言纷纷、人心惶惶。今天这种说法,明天那种说法,过不了几天又是另一种全新的说法,孰是孰非,莫衷一是。陈青白急了,有一天她牙一咬,向人力资源总监佟雪雪讨教,结果非但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还狠狠地挨了一顿批:“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不是你职责范围内的事,你管得了那么多吗?你个工厂人事经理,把份内的工作做好才是正事。”
领导批评下属,合情合理,陈青白不恼。她变聪明了,她不再联系佟总,而是找她的秘书舒叶。舒叶年轻、单纯,闲谈中难免泄漏只言片语,都不是什么特别要紧的信息。不过没关系,只要这条渠道保持畅通,早晚会有大鱼上钩的。果不其然,12月上旬的某天,一个隐隐约约的声音飞进她耳鼓:“你以为是三五人的小公司?简直太荒唐!减减减,干脆关门算了,还开什么公司?”
是佟总的声音!
陈青白警觉起来,佟总在生谁的气?谁要她减?减什么?是人员还是机构?是工资还是福利?是全国各分支机构还是某个工厂?她静等佟总接下来说什么,舒叶却把电话挂了。
她猜不透,下班后给舒叶去了个电话。舒叶矢口否认,说她没听佟总说过这样的话。
难道我的耳朵有问题?陈青白晚上躺在床上想。她把那几句话的音量调大,在耳边像放CD似的反反复复播放,的确是佟总的声音。她不可能连老板的声音都听不出来。
那么,舒叶是在撒谎啰?她干嘛撒谎?她有什么难言之隐?一种不详的预感从心底升起,陈青白有些不安起来。
2. 总部决定:直降30%
12月的成都,天空灰蒙蒙的。空气中游走着一股自西而南的气流。三环路两旁的桂花树伸枝展叶,舞蹈似的。风干冷,挑逗路人的头发、衣袖。零星几片雪花撒着欢儿地蹦。急着上班的路人,不管是骑自行车的还是步行的,没人理会雪花的得意,缩头缩颈,无语低头赶路。
这是入冬以来成都下的第一场雪。
陈青白呼着乳白的雾气,拐进三环路旁的总部工业园区,在E24洋房前停下,把车推进自行车棚锁了,从车蓝里抓了包包提在手上,三两步跳进洋房大门。洋房不高,两层,由深蓝色玻璃包裹着,门口悬挂着凤凰电子(成都)有限公司的牌子。
成都工厂规模小、人员少、机构有限,人力资源部既管人事又管行政,实际上不能归入其他部门的业务都在管,陈青白自嘲是万金油、“不管部部长”。走进办公室,她向先到的行政专员罗艾嘉点头招呼“早”,罗艾嘉抬头献媚地笑道:“老大早!”接着补了一句,说:“今天的鬼风好冷,是吧?”罗艾嘉坐在陈青白斜对面的格子间,被玻璃隔板挡着,只露出半个头脸。
陈青白“嗯”了一声,将包往桌上一扔,把大衣搭在椅子靠背上,启动电脑,转身出去泡茶。归来后往椅子上一坐,粗粗地呼了一口气,把头搁在靠背上,眯上眼,就这么坐着。房间里开了空调,暖烘烘的,呆了不到五分钟,大脑糊涂起来。瞌睡虫从脚底爬起,迅速爬遍全身,身体软绵绵的,魂魄出壳,天上地下地乱飞。
“哎呀,差一点儿就忘了。老大,刚才陈美打电话来说,身体不舒服想调休一天。”罗艾嘉在格子间玻璃后说。
陈青白眼睛虚开一条缝,“哦”地应了一声,怕艾嘉没听见,又提高声音回道:“好!”
“听说你们俩昨晚加班到十一点呀?”艾嘉没留意到领导在闭眼休息。
“嗯。”陈青白发觉今天艾嘉说话特别啰唆。这丫头,才二十五岁就跟个老太婆似的。
“我们人力资源部人手太紧了,这些事哪能让你经理亲自出马,要是在我原来的公司……”罗艾嘉拍马屁不看时候,被陈青白呛了一句:“好汉不提当年勇。”
罗艾嘉变哑巴了。
人力资源部10个员工,1个经理、1个人事专员、1个行政专员、2个司机、1个前台、2个保安、2个清洁工,要负责全公司180多人的薪酬福利、招聘培训、人员档案、后勤保障、文化建设、政府关系,还要向总部提交这样那样的报表。艾嘉说得没错,人手的确太少了!平时忙得脚不沾地,像员工档案这类说重要也重要说不重要也不重要的事儿,只能等到年底集中清理、归档了。昨天晚上,她和陈美忙到11点半,回到家已经十二点了,洗澡上床又被老公马以子缠着折腾了一阵,真正该睡觉时却没了睡意,一大早起床就哈欠连天、浑身酸软。
“你看昨天晚上央视的晚间新闻没有?经济形势越来越严峻了,专家预测说第四季度GDP可能破7。记者到各地调查,发现大量钢材滞销、煤炭堆成山、水泥跌成猪肉价、偌大的建材家电市场空荡荡的……要是翻过年还没有经济刺激政策出台,熬不下去的公司就得关门、裁员啰。”
罗艾嘉见陈青白没反应,转头敲了敲玻璃,喊道:“哎,老大,你在听我说话没?”
陈青白勉强睁了睁眼,不耐烦地说:“听着呢。”
“大环境这么差,我们公司也难有起色,今年的年终奖恐怕悬。”
“你还想年终奖?工作能不能保得住都难说。”陈青白闭着眼,脸露嘲笑。
“你说我们厂要裁员?”罗艾嘉一脸惊惶,站起身,不安地望向经理。
“大环境这么差,你是知晓的,谁能保证不裁员?”
罗艾嘉跳过来——不是走,也不是跑,像一只受惊的兔子。她摇了摇经理的手臂,娇滴滴地哀求:“老大,你给我透露下,是不是当真要裁员?”
陈青白微启右眼,瞟了一眼艾嘉,叹息道:“我不是邱贻可,也不是佟雪雪,我哪知道?我是瞎猜的,你刚才不是说了吗,熬不下去的公司就得关门、裁员。”
“我那不是说着玩的吗?”
罗艾嘉由前台转来作行政专员,学历不高能力不强,人倒是蛮漂亮的。男友是软件园一家公司的高级白领,月薪上万。做个发型啦,添个手链啦,买件小裙子啦,到五星酒店吃个自助啦,总要拿到办公室来显摆显摆。
“裁员就裁员呗,未必然你稀罕这一两千块钱的工资?你BF那么有钱!”
“他再有钱,是他的,不是我的。我才不愿意靠他呢。你不是常说我要自立吗?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艾嘉说完,转身回座位了。
陈青白闭着眼也能想象出艾嘉瘪嘴生气的样子。这个鬼丫头,准是跟BF闹矛盾了。她兀自笑了,摇了摇头,不理艾嘉。
……大厅里越来越嘈杂起来,上班时间到了,忙碌的一天又开始了。
在二楼办公室,总经理丁一佳正发愁呢。
他本想抓紧时间把该处理的邮件尽快处理完,下车间巡视一圈。这是他在台企管生产10年养成的习惯:每天上午无论多忙都要抽时间到车间转两圈,检查4S、观察工人精神状态、了解昨天的产量、质量,诸如此类。一天不去,整天都觉得不自在,心里慌慌的,不踏实。
然而,他凳子还没有坐热,张和平的电话就火急火燎地赶过来了。张总直截了当地告诉他:“总裁办公会决定,从总部到各分公司、各工厂,明年的行政和人工费各砍至少一半。考虑到成都工厂情况特殊,人工费减30%,很照顾你们了。邱总要求春节前达标,而不是要等到明年年末。”
“啊~~~”丁一佳一听就急了,“这……”
张和平打断他的话说:“我们知道,成都工厂业绩还行,所以才作了调整嘛,你呢也别抱怨,其他工厂更多呢。这是没办法的办法,全球环境差,你是知道的。凤凰电子不是来搞慈善的,是要给股东赚钱的。我们要在新公司呆下去,就不得不执行高层的决策,顾全大局为要。”张和平和丁一佳都是嘉华遗留下来的,到了新东家,要保住饭碗,得小心为上。
“可是……”
“没有可是,”张和平的话很坚决,“我昨天不是跟你说过吗?你们成都工厂还有空间,挤一挤、压一压,达成目标不是问题。”
“怎么挤怎么压?我……”
“你那么聪明的人,还需要我来提醒?不用吧。办法是人想出来的。邱贻可你是知道的,美国佬只看结果不重过程。记住,该动的手术要动,而且要快、要坚决,但不能影响生产,这个很重要。”
动手术?懂什么手术,还不能影响生产?张总提醒他裁员!现在人员够精简了,再裁难免伤筋动骨,谁敢保证不影响生产?
行政经费该停的停该减的减该节约的节约,这在丁一佳眼里不是难事。钱多有钱多的用法,钱少有钱少的用法。上世纪六十年代国家那么穷,不也研制出“两弹一星”了吗?关键是人工,减30%就伤到脑筋了。公司180人,大部分是工人,一个钉子一个卯,除非业务量减少,否则根本减不下来。不减工人,减办公室职员?职员总共60来个,裁30%即55人,仅余5个了。没有采购没有计划没有质检没有技术,留下工人有何用?
不减员就减薪。年初不是加了30%吗?还补了社保、买了公积金,干脆把这部分还给公司得了?就当王总走时什么也没做。不过,丁一佳知道,这事儿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加薪加员工都高兴,但你若减薪,哪怕是一元两元,也不见得有几个人拥护。道理很简单,员工是来打工的,赚的是辛苦钱,薪资多少直接影响生活质量。
不能减员也不能减薪,邱总要求春节前达标,如何办?丁一佳头都大了。
何不把这块烫手山芋甩出去呢?
脑子里灵光一闪,丁一佳想到陈青白。她是HR经理,控制费用是她当仁不让的职责,后勤是她在管吧、人是她在招吧、工资是她在发吧、社保公积金是她在缴吧,她有什么理由可推卸的?没有。她处理得当,功劳是成都工厂的,成都工厂的不就是他丁一佳的?反之,如果她处理欠妥,员工闹起来,他再站出来,添油加醋向总部汇报。总部当然不愿意看着事情闹大,闹大了自然没有好处,于是给点特殊政策,他想公司所想急公司所急,危难之时显身手,力挽狂澜于倾覆。如此这般,安抚了员工,打击了陈青白,还当了好人,一箭三刁,何乐而不为?
陈青白接到这个烫手山芋会是什么表情?脸色由红变白,由白变灰,由灰变黑;眼睛睁大再睁大,眼球都快飞出来;脸越拉越长,最后掉在地上当抹布拖地……想到此,丁一佳心里涌出一股难抑的兴奋来,陈青白,你也有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