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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第三章

 

 
  “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北极熊说的是:我不和你玩!这代表它并不是不想玩的,只是它不想,和企鹅玩。
  “对象错了,任时间地点如何对,天时地利如何对,人不和,依然是一场空欢喜。”
  顾西凉的心沉下来,他听出了阮恩这番话的弦外之音,他分明在她的眼睛里看见了一闪而过的泪影。
  本来何亦舒是坚持到顾任的公寓,顾任却美国总公司的事临时飞了回去。顾西凉怕她又发生什么意外不能及时抢救,才要求她到家里住,起码有更多的机会照顾。
  阮恩与何亦舒正面相对的时候,两人依然忍不住惊诧。阮恩想了很久,才想出四个字总结,气质有加。她率先回过神,帮着何亦舒拿行李,收拾房间,全程表现得体。
  可是没有人知道,她的心在淌血。
  何亦舒的房间就在阮恩与顾西凉卧室的隔壁,晚上三人在家吃了气氛怪异的一餐。何亦舒要求帮阮恩刷碗,阮恩欲拒绝,顾西凉却率先开了口:“你目前的身体最好不要碰冷水。”
  何亦舒注意到阮恩突然惨白的脸,其实很过意不去,毕竟自己算是突然插足的第三者,但内心却依然忍不住为顾西凉的袒护而高兴,她对阮恩,有千千万万句抱歉。
  最后何亦舒在顾西凉的要求下回了房间休息,阮恩也觉得心累,早早就洗漱完倒下床休息。
  顾西凉已经几天没有管公司的事,上床拿起陆成传过来的资料仔细研究,时针指向一点,刚准备躺下睡觉,何亦舒的房间却传来一声闷响。顾西凉被子一掀,急急忙忙下床跑过去。阮恩本来一直就没入睡,顾西凉的举动简直是在她伤口上撒盐。
  是何亦舒半夜想喝水,却不小心打破了玻璃杯。顾西凉松了一口气,安慰了几句又回到卧室。踏上床,却发现阮恩朝着天花板睁开的眼睛,他动作顿了顿,才不发一语地关灯,躺下。
  顾任站在华盛顿纪念碑的顶楼,对着整个夜空品手里的红酒。Ada天天都有报告阮恩和顾西凉、何亦舒三人的进展,顾任对自己的弟弟还是有一定了解,他故意选择在这时候离开,顾西凉必定不能抛下何亦舒一人。
  “再痛的伤口总会有结痂的时刻。阮阮,原谅我。”
  又是深夜,顾西凉被一阵轻巧的响动惊醒,他越来越浅眠,深怕一个不注意何亦舒会发生什么意外。起身开灯,才发现是阮恩上卫生间,关门开门的声音。阮恩看了眼顾西凉,随即躺回原位,这次是她故意隔了点距离。终于无法再伪装下去,声音颤抖——
  “我退出,真的。
  “这么多年你爱她,她爱你。
  “我不得不承认,你们站在一起的画面有多美丽。”
  顾西凉闻言,胸口突然一紧。他以为他要的就是这种结果,他以为他能成熟,从此就自由,却在听见阮恩的话后闪过满心的慌乱。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转过身抱住她,声音低沉:“我不是赶你走。”
  阮恩还记得之前她酒精过敏躲在棉被中,顾西凉细心地为她上药膏。那时的她不害怕犯错,只一心相信天空如此辽阔,总有一天自己能在他的心里生根发芽。那时的她也很清楚地感觉到,他对自己并不是无动于衷。他只是需要时间,来认清自己的心。
  于是她终于主动地朝顾西凉怀里靠了靠。
  既然你要我留下,我便留下。我知道你此刻意乱如麻,虽然很煎熬。可是没关系,时间麻,我有的是。
  阮恩很了解自己,就像她自己曾对顾西凉说的那样,她最大的优点便是“决心”。只要他朝她跨出一步,哪怕是一小步,她也不会灰心。
  反正爱情里头,谁缴械投降谁先放手,就全盘皆输。
  阮恩回家越来越晚,即使到了下班时间也总是抢着做别人的工作,她不想回去看顾西凉与何亦舒相濡以沫的样子。此刻已是晚上八点,街道许多情侣三三两两地从她身边经过,大手牵小手,笑得欢快。看着街边的精品店里写着打折,她这才记起今天是七夕。没有情人的情人节不算失败,败的是明明就有情人,却待在另个人的身边。她苦笑,继续盲目地往前走。
  一辆林肯缓缓地跟在她身后,看她没有往回家的路走才开上去停在她身边,顾任降下车窗,微扯薄唇。
  “弟妹。”
  阮恩回头:“咦,你不是去美国了吗?”
  “谁规定我走了就不可以回来?”
  听见顾任的回答,又想起上次在他面前失态,阮恩不由得脸红地“哦”了一声。今天是情人节,顾任特意选在这天回来,果然发现她一个人。他看她脸红的表情,心里的占有欲一日比一日强烈。
  他故作不经意地去揭她伤疤:“西凉没有和你一起?”
  “啊,那个,何小姐身体不好,需要人照顾。”
  顾任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是亦舒就不奇怪了。”
  虽然已经经历过比这更直面的场景,可被人赤裸地道出真相,阮恩的伤口还是止不住又扩大了点。
  顾任见自己想要的效果已经达到,话锋又一转:“怎么样,是要我送你回家呢,还是去狂欢一下?”
  阮恩睁大眼:“狂欢?”
  “我知道有个地方,今晚应该会很漂亮。”
  “那有没有酒?我好想喝酒哦。”
  顾任不知道阮恩对酒精过敏,想着她心情不好,便欣然答应。
  “要什么有什么。”
  阮恩闻言终于笑了,打开车门坐进去。
  最后两人来到大屯山,夜风安静着拂过阮恩的身体和发。她突然觉得内心宁静极了,于是心情很好地站在山腰,对着整个灯火通明的台北大叫。顾任被她孩子气的举动逗笑,侧头便看见司机老陈讶异的眼光,他敛神,老陈又将目光转开。
  阮恩喝了点啤酒,和顾任没有形象地坐在地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还很有兴致地对他谈起遇见顾西凉的情景。
  “他真的很冷哎,冷得要死!还没有同情心!要不是我长得像何亦舒,他肯定不会管我死活!”
  阮恩的语气里全是不满,紧接着又拿起啤酒瓶灌了一口,打了个饱嗝。然后她见顾任没有动作,又非要逼着他一起喝。
  “我也喝醉了,那谁负责送你回家?”
  阮恩不依,她说一个人喝多没劲啊。顾任无可奈何,拿起身旁的酒瓶象征性地灌了一口,她才罢休。没一会儿却又开始古灵精怪。
  “我们来玩游戏,输的喝!”
  顾任问:“什么游戏?”
  阮恩歪着头,半天过后才说:“黑白配。”
  顾任不知该笑还是气,最后还是依着她。
  “黑白配,男生女生配!”
  “你输了,快喝!”
  顾任是故意输的,喝酒多了毕竟伤身,他不想要她喝太多。谁知这小姐还不满意,半晌又叫输了的他唱歌。他黑着脸道:“不会。”
  老陈却突然出声:“阮小姐,其实少爷的声音很好听。”
  顾任一个眼神过去,老陈却不与他直视。阮恩闻言更不肯罢休,一直吵吵嚷嚷要他唱,顾任也再崩不出吓人的脸色了。
  “我只会一首。”
  “那你还等什么?”
  阮恩甚至拿出手机来录像,顾任僵硬地撇开脸不去望镜头,可他还未开始唱,阮恩就很不给面子地醉倒下去。顾任算是松了一口气,这歌他要唱了,以后还能有什么威信。顾任凑过身抱起阮恩,盯着她的眉眼看了良久,然后声音充满确定。
  “我真的不准备放过你了,就算会放不过自己。”
  守着何亦舒吃完药,顾西凉送她回房间休息,这才发现阮恩还没有回家。他拿起手机拨过去,却是顾任接的电话。
  “喂。”
  他不说话,顾任继续道:“阮阮喝醉了,你下楼接,还是我送进来?”
  顾西凉走出门口,顾任正扶着歪歪斜斜的阮恩,她嘴里还在念念有词地大声质问:“为什么他有后备情人我没有?一点都不公平……”
  顾任讶异地挑眉,对她半开玩笑问:“那你看我符合条件吗?”
  阮恩闻言还真左左右右仔仔细细地打量了顾任,然后咬着指甲有些憨厚地笑:“你啊……入选!”吼完还振臂高呼。
  顾任赶紧上前欲将她扶住,顾西凉却抢了先,对着顾任语气不善:“你带她去喝酒?你知不知道她不能碰酒精,否则全身过敏。”
  顾任的脸也沉下来,半晌答:“你要是真在意她,就不会任她一个人在大街上没有方向地走。”
  顾西凉不想再与他多说,抱起挣扎中的阮恩进门。
  何亦舒也被嘈杂的声音闹醒,走出门就看见顾西凉横抱着阮恩上楼来。
  “怎么了?”
  “没事,喝了点酒。”
  “需要我帮忙吗?”
  “不用了,我会照顾她。”
  阮恩一碰到绵软的大床整个人才安静下来,乖乖地任顾西凉脱掉自己的衣服,换上清爽的睡衣。顾西凉想着她半夜肯定会难受,也没有心思睡觉了,拿来维肤膏,然后坐在床头审阅顾氏最近的报表。还好这几天有陆成代替他出面稳住股价。
  不到一个小时,阮恩果然开始手舞足蹈地挠手臂,他无奈地叹口气,抓下她的手一点一点地往上面的红点涂抹药膏。
  阮恩感觉到一阵清凉,记忆潜意识地回到那一晚,不禁脱口而出:“西凉,你帮我挠痒好不好。”
  顾西凉便用指腹轻轻地抚上去,阮恩在睡梦中满足地弯起嘴角笑。可片刻又变了表情,皱着眉,一脸不安。
  “顾西凉,你不要喜欢她好不好?”
  他动作的手就停了下来。
  是不是每个男人一生都有这样的两个女人?一个是心头的刺,它要你痛你就得痛。可只要你想,大不了狠心一下便能将之连根拔起,然后它顶多成为一个伤口,鲜血淋漓过后总会愈合。
  而另一个,是胸口的朱砂痣。它不会痛,你却永远无法将之磨灭,就像是一种可怕的习惯,陪着你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阮恩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才发觉头痛欲裂。顾西凉正洗漱准备去公司,见她醒过来便吩咐她把醒酒茶喝掉,得到有气无力的一个“好”字。
  他看她无精打采的模样,才说:“亦舒今天搬走。”
  阮恩以为自己听错了。
  “什么?”
  顾西凉不再重复。
  阮恩才接着问:“为什么?”
  顾西凉的声音又从洗漱间传出:“还能为什么?某人的醋缸都要打翻了。我帮她找了公寓,也雇了几个人照顾她。”
  阮恩闻言,翻身从床上起来光着脚跑去洗漱间,顾西凉正在刮胡须,她一下就往他背上跳,笑逐颜开。顾西凉被吓一跳,差点在下巴处划一道口子,但同时也被她的动作感染了好心情。
  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宁静温馨的时刻。
  他顺势背阮恩倒回床上,逼着她将茶喝掉,告诉她已经打电话去她们公司请假,要她再好生睡一觉,最后才拿了车钥匙准备出门。走了几步后又想起什么似的倒回来盯着她,语带警告:“再发现你喝酒,看我怎么收拾你。”
  阮恩便捂住被子偷笑。
  顾西凉刚走没多久,周子宁的电话就打过来。
  “丫头,有没有空陪我这个老头子喝茶?”
  她满口答应下来,现在就是让她去死,她估计也是含笑饮砒霜吧。
  有车子来接,到达顾宅花园的时候,阮恩却意外地发现顾任也在。周子宁朝她招手,她便几步走过去坐下,乖巧地叫:“外公,大哥。”
  周子宁很意外:“哦?看来你们早就见面了。”
  顾任不动声色地微笑点头:“巧合。”
  周子宁从顾任的巧合中听出了一丝端倪,他在外摸爬滚打几十年,对阴谋的味道总是异常敏感,尤其对象还是自己从小看着长大、了解透彻的外孙。刚准备问什么,阮恩的手机铃声却突兀地响起来,是禾雪,她抱歉地点头接电话。
  “阮阮你快来,我在医院……”
  阮恩一愣,随即叫对方不要慌张,细问才得知禾雪的外婆进了医院,她父母又正好出差,家里只有她一个人。
  挂掉电话,顾任问怎么了,阮恩来不及解释跑人已经跑了出去。
  阮恩到达医院,禾雪正坐在急救室外的椅子上发呆,她过去陪着坐下,拉着禾雪的手说:“会没事。”
  禾雪点头。
  手术室的灯熄灭,禾雪立马迎上去。
  医生摘下口罩:“癌细胞已经大幅度病变扩散,我们尽力了。”
  禾雪傻掉:“你说什么?”
  “老太太患的是肝癌,之前在我们医院检查过,当时还拒绝了我们做手术的建议。怎么你们一直不知道?”
  还未从方韵离开的讯息中消化过来,禾雪的电话却响起。半分钟后,她手中米白色的翻盖掉落地上一分为二。
  不是真的,都是骗她的,她在做噩梦,禾雪快点醒来。
  所谓晴天霹雳,是不是如此?
  抛掉所有人走出医院,禾雪失控地在大马路上奔跑起来。
  漠北刚从车子驾驶座上下来,身体就被人一个巨大的冲力上来抱住。他看不见来人的脸,耳边只余下凌乱不堪的哭音。
  “我们不要吵架了好不好?我认输我认输我认输。我听你的话,要体贴要懂事,所以你不要丢下我……”
  禾雪多么需要一个怀抱。而漠北此刻就是她的怀抱、她的避风港、她的稻草、她的一切。她说出这番话,失了所有的姿态。
  一个尖锐的女声却在背后响起——
  “Merle。”
  这里并不空旷,可居然有回音,又或者是错觉。漠北清楚地感受到怀里的身躯瞬间僵硬下来,他欲伸手抱,却被禾雪挡下。
  她真傻,她自诩聪明,怎么就忽略了他身上不寻常的香水味。
  “到底怎么了?”漠北眯着眼问。
  禾雪看了一眼丰满艳丽的女人,然后侧过头,给了他有史以来最难看的笑脸。嗓音轻轻,语调缓缓。
  “其实也没什么的,就外婆去世了。而很不巧地,我爸妈匆匆赶回家,也在半路出车祸,死了。”
  禾雪说得淡漠,却始终盯住漠北的眼睛,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刻进心里,半晌才接着道:“好了我知道的,任何人都有那一天,所以没关系,我很好。毕竟,我是无坚不摧的禾雪。”
  漠北震惊,下意识地去拉禾雪的手,却被她一次次后退避开。
  “漠北,我曾经对你说,我们之间只有两种结果。要么好好在一起,要么同归于尽。可是现在,我们没有好好在一起,我也不想跟你同归于尽。你不是一直怪我不懂事、不成熟、不温柔吗?那么我放过你,这是我能给你的,最大的温柔。”
  禾雪转身的时候,听见了女人尖锐的抱怨声:“大晚上的跑来找什么晦气。”
  接着背后传来一阵闷响和尖叫。
  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声音,也许有东西掉了,也许是车子的关门声,又或者是什么,她早已不想去猜测。漠北的声音却又紧接着传进耳膜,居然有几丝莫名的紧张。
  “小雪我……送你。”
  禾雪的步子便停下来,半刻后才头也未回地挥手,是未曾有过的坚定:“回家的路我一个人也可以。因为有你在,我更冷。”
  漠北只觉得有成群结队的蚂蚁汹涌而出,正一点一点地啃噬着自己的心脏。
  风空空洞洞吹过,扬起她脸庞凌乱的发丝,他有预感,他真的有预感,他彻底失去了她。
  三个男人坐在“柏联”的包间谈笑。这幅画面在认识他们的人看来会很有些诡异,明明平常都是不言苟笑的三个人,却坐在一起谈笑风生。
  韩裔与顾西凉同时向对面的男人举杯,接着韩裔开了口:“秦总,大陆方面我与顾兄毕竟鞭长莫及,就劳你多费心。”
  俗话说物以类聚,这几人显然都是不可多得的极品。
  顾西凉属于干净的帅气,棱角分明;韩裔的五官深刻,眼睛仿佛会说话。而他口中的秦总,不过也只是与他年龄相当的男子,举手投足尽显不刻意的妖娆。惯于算计的人往往会觉得心机是一样很有趣的东西,而同类碰面也通常会有旗鼓相当的兴奋。于是三人都心照不宣地撕下自己的面具。
  秦楚漫不经心地点头微笑,眼里满是惊喜和赞赏:“我此番前来,最大的收获应该非二位莫属了。”
  生意上的问题刚拉下帷幕,韩裔偏过头便看见了有些走神的顾西凉,他的语气霎时变得调侃:“闻听顾兄最近桃花缠身,看来不假。”
  顾西凉没有反驳,几番接触下来,自己已然能分清谁是朋友谁是需要防备的敌人。他居然无奈地叹口气,语调略带玩笑:“上帝造人最大的缺憾,便是抽走我们肋骨时并没有在上面刻好名字。所以人们总是兜兜转转无法弄清楚,到底谁才是命中注定。她,她?或许都不是。”
  韩裔闻言却失了笑:“幸好,本人的肋骨当初上帝太忙忘了抽。”
  顾西凉挑眉:“哦?千万不要让我有机会目睹那一天,我最大的爱好是落井下石。”
  叠交着腿坐在对面的秦楚本无意介入这个敏感的话题,却被顾西凉的一番肋骨论惹起联想,他本已打算忘记的轮廓,就突地浮现眼前。
  青春洋溢的面庞,在零零碎碎的画面中灵动异常。
  “要不,我就不去了吧?你秦公子随便上哪儿一拉不是美女啊。”
  “今晚是丑女大改造,我拉一美女去不符合主题啊,再说,我又不是皮条客!”
  “秦楚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去四川学过变脸?”
  “一天到晚想什么呢?还有,你刚刚是不是骂我老男人?怎么样,要不要我身体力行给你证明一下其实我不老。嗯?”
  “你一句话把我叫回来却什么都不说!我又不是玩具,敢情你秦公子内心阴暗了就来逗逗我,心情阳光了就一脚把我揣一边,你到底要怎么样?你倒是说啊说啊说啊!”
  “你果然不是勾引人的料。”
  ……
  顾西凉中途接到阮恩的电话,听来很急,他道了句抱歉便提前离开了。剩下韩裔和刚缓过神的秦楚,两人不多时也在服务生的陪同下走出了柏联。
  夜晚的台北早已退了凉,余下太过温情的夜风拂面吹过,韩裔看看时间,还算早。
  “不知道秦兄对赛车有没有兴趣?”
  “莫非韩总与我想到了一起?”
  两人相视而笑。
  昏黄的路灯下,禾雪却不知自己该去向何方。
  她感觉自己是行尸走肉,明明上星期一家人还围着一起吃饭,讨论什么时候去快要消失的马尔代夫旅游,短短时间却是喜是悲,都只得自己一人。前方有微弱的车灯照射过来,禾雪下意识地闭上眼,却仿佛一瞬间闪过什么念头,内心有另一个自己在邪恶地说话。
  “走过去,让一切解脱。好的,不好的,洒脱告别。”
  于是行动代替了理智,禾雪从马路一边冲出去时,居然真的有解脱的错觉。
  一个急转的危险甩尾,韩裔差些与后来居上的秦楚相撞,好在二人称不上特别专业,但与普通车手比技艺也算精湛。
  他打开车门走下去,有些愤怒地看着突然冲出来的人影,她此刻正跌坐在离新款莲跑不到一米的地方。
  韩裔总共与禾雪碰过三次面。
  第一次是为了韩敏与她斗法,却平生第一次被威胁。第二次是他发现自己的跑车被她莫名其妙当成了发泄对象。第三次就是现在。
  仿佛都没有好事情。
  韩裔本来想秉着一贯的作风一走了之,可看着她满脸写着“我是谁”,加上一副虚弱得就要昏倒的样子,终究还是忍不下心。探寻的眼光扫向从车里探出头的秦楚,得到一个“自便”的眼神,韩裔才打横抱起禾雪不算重的身体,往自己的车上塞进去。
  很昏,很沉,很痛。禾雪醒来的最初反应便是这样。
  她张开眼看见韩裔放大的脸,没有反应过来是谁,想做什么,便抬起手想给对方一拳,一使劲才发现浑身无力。韩裔仿佛看穿了她的企图,没有理会,只是将温热的手掌贴在她的额际。
  “好像退了点烧。”
  禾雪这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全身虚软。她仔细看了眼床边的人,发现眼熟,脑子里迅速有片段闪过。
  果然冤家是不宜结的。
  然后她偏过头避开对方的视线,嘶哑着声音开口:“想报仇趁现在,我一定不还手。”
  韩裔见她一副任人宰割的样子,微弯嘴角,伸手有些用力地将她的脸重新转过来。
  “看来这并不是一场意外,你在存心寻死?”
  沉静。
  “女人,说话。”
  禾雪忽然感觉到一股加重在下巴的力道,她终于固执地挣脱掉对方的指尖,眼神凌然。
  “本小姐要是心情不好,说不定就告你一个车祸蓄意谋杀,所以你不要惹我。”
  韩裔就真的放开她:“哦?是吗?可我偏喜欢放着阳关道不走,去过独木桥。世界上还有比死更痛苦的事,你要不要试试?”
  听闻对方语气里满满的威胁,正合了禾雪的意。
  “有本事你掐死我啊。你要不敢,就不是男人!”
  而他居然对她粲然一笑,差点晃了禾雪的心眼,可嘴里却全然是冷言冷语:“那我还真要男人一回了。”说完,韩裔的手就真的朝她所在的方向伸了过来。
  禾雪心想眼一睁一闭就过去了,下辈子投胎前必定要祈祷上帝对自己好一点。哪知她等了半晌也没有感觉脖子上的窒息,反而输液的右手越来越冷痛,睁开眼便看见韩裔的大拇指与食指死死掐住了输液管的中间,导致冰凉的空气进去,她手背的血液便慢慢地倒流出来,手臂越来越痛。真宁愿一下被掐死了都行,总好过让他这样慢慢折磨。
  她挣扎着坐起来去打韩裔的手,对方依然纹丝不动。
  “神经病!你疯了!姑奶奶我跟你没完!”
  韩裔闻言却笑得欢,明明嘴角是上扬的,禾雪却觉得一阵冰寒。
  “你不是要死吗?跟我没完,恐怕要等到下辈子。”
  虽然还不至于频临生死边缘,可清楚地看见鲜红的血液从自己身体里流出,仿佛一去不回,禾雪才真正理解到什么是死亡。
  那是彻底地离开,并永不再回来。
  禾雪憋了好久的眼泪终于决堤,她一边哭一边指控韩裔:“浑蛋你懂什么!你知道一夜之间失去所有亲人的感觉吗?你懂什么叫灭门吗!你试过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感觉吗!你还这样欺负我!”
  韩裔慢慢地松开手,盯着禾雪布满眼泪鼻涕的脸,半晌声音才幽幽地响起:“灭门?武侠小说看多了吧你。”
  禾雪气急:“你,你……你让着我一下会死啊?”
  韩裔反问:“你淑女一些会死吗?”
  整个葬礼没有太多人参加,除却禾雪父亲生意上的几个好友和之前禾家的佣人,便只剩下阮恩和顾西凉,还有周子宁。漠北知道自己的出现不合时宜,但依然忍不住现了身。
  大家都沉默不说话。这样的天灾人祸谁能受得了?当事人此刻需要的不是华丽的安慰辞藻,而是就这样陪在身边,无言,却足以令她知道自己不是独自一人。
  禾雪听见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心头突然一紧。直觉地,她知道那是漠北。她根本就还没想好究竟要用什么样的身份来面对他,是否应该如电影里演的那样,潇洒地一杯水从对方头顶泼下,再骂一句滚,我一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你,然后是女主角慢动作转身的背影。
  她也想这样,想很高傲地扬着头从他身边经过,如果有可能的话最好还能从鼻孔里哼一声,以表示自己的不屑和愤怒,可她必须承认她要很努力才能做到。当漠北终于在身边站定,禾雪才发觉她居然连发脾气的力气都没有,甚至还像个老朋友一样,很没有志气地对他强颜欢笑。
  “你来了?”
  漠北一阵心寒。他宁愿她像往常一样对自己撒野,口不择言,甚至给他两脚都没问题,却受不得她这副强装没事人似的表情。他深深地望她的脸,从未有过的深,才突然意识到禾雪不过也只是一个孩子而已,习惯在自己面前豪迈地笑,在自己面前遍体鳞伤。
  他给过她豪迈,也赋予了伤,还一直把她当成了无敌铁金刚。
  漠北的几丝额发将明亮的双眸掩得有些不真实,他张了口想说什么,一辆兰博基尼在墓园外呼啸着停下。
  禾雪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回头便看见了一身黑色西装的韩裔。他径直向她走过去。禾雪也抬脚向他走去,终于找到时机可以逃离漠北身边,禾雪一直压抑着,这才有了喘口气的感觉。
  韩裔几乎与禾雪面对面,两人和其他人隔了还算大的距离。他抬脚想往墓碑方向走,却被禾雪不动声色地叫了下来。
  “不要动,装作和我说话,拜托。”
  韩裔没有反应过来,视线疑惑地锁定在禾雪的眼睛,才发现那里凝聚着晶亮的水光。他突然发觉自己是迎着冰山一角在看眼前的人,以前从来不知道,原来一个忍眼泪的神情都可以这么惊心。
  他便没有再动,只默然地吐出一个字:“哭。”
  禾雪闻言,眼泪就真的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止不住地往下砸,却死咬着嘴皮,硬是一声不吭。
  韩裔侧头越过禾雪,朝顾西凉的方向喊:“仪式结束了,客人也都陆陆续续散了吧?我找禾小姐有些私事,先走了。”
  顾西凉点头,不问缘由,还一只手拥过欲冲上去的阮恩。
  “让她好好静一下吧。每个人都不愿意让身边的人窥见自己最软弱的样子。”
  于是阮恩就停止动作,任由韩裔带着禾雪上了车,绝尘而去。她转过头发现漠北望着二人离去的方向发呆,好脾气的自己也忍不住发了火。亏她还以为他是好男人,亏她还以为他真愿意为了禾雪收心,亏她居然还相信浪子回头金不换。
  阮恩紧了右手的拳头,语气不善地叫了句“漠北”。
  漠北才回过神来,将脸转向阮恩。
  “我可不可以给你一耳光。”
  顾西凉被阮恩的言辞冲击到了,他还真没发现她居然也有这么彪悍的一面。再说,漠北可是他的“青梅”啊,他太了解他了,任女人打脸,是漠北此生最不能容忍的事情。他刚准备插手,却听见漠北缓慢有力的声音:“可不可以有个要求?”
  阮恩一愣:“什么?”
  漠北苦笑:“重一点。”
  于是阮恩本来捏紧的手又松了开来,她想她有点明白了,她十分同情他。
  这世上最伤人的不是你爱我,我不爱你,或者我们彼此相爱却不能在一起。而是亲爱的,在你转身后,在我真的来不及珍惜后,上帝才微笑着指着你告诉我:看,这就是我当初从你身上抽掉的肋骨,你满不满意?
  多喜剧。
  禾雪坐在韩裔的车上,一手在脖颈前胡乱摸一通,眼神也四处巡视,好像在寻找什么东西。韩裔本来专心致志在开车,却分神地看了慌乱的她一眼,开口问道:“怎么了?”
  禾雪语气焦灼:“我之前戴着的项链不见了,那是我二十岁生日外婆送我的礼物。”
  韩裔也干脆将车靠边停下,弯腰帮她找,最终还是一无所获。禾雪又委屈地红了眼,她有些泄愤地将气往韩裔身上撒:“都是你!我怎么一碰见你就没有好事情!”
  韩裔索性也不找了,抬起身睨她一眼:“那也正是我想说的话。”
  “韩裔我讨厌你!”
  男人转回眼光继续启动车子,接着才回答:“应该的,我也不见得多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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