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节 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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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幕
1
黄昏里橘红色的半边天渐渐褪去了色彩,仅剩最后一丝余温的阳光穿过锈迹斑斑的铁窗,给置于古老的实验架上的福尔马林溶液镀上了一层金边。
这是浓度百分之三十七的甲醛水溶液。那块大脑切片静静地悬浮其中,默默等待着世人的遗忘。尽管“他”生前有着旷世惊人的荣耀,此刻却仅仅是被浸在发出浓重刺鼻气味的溶液中,和普通人的大脑切片放到一起,没有人还能像过去那样一眼便认出“他”。但是他太优秀,太接近于完美,没有人愿意就此遗忘他的存在。
因为,他是爱因斯坦。
对于世界上所有的生物学家来说,爱因斯坦的大脑切片是他们梦寐以求的研究对象,而对于致力于大脑研究的华裔科学家张教授来说,得到那颗如核桃纹理般复杂的大脑比得到任何东西都让他兴奋不已。
他的手在发抖。
他慢慢拧开溶液瓶的盖子,强烈的刺鼻气味马上扑了过来。但是他似乎忘了自己还有嗅觉,贪婪的视觉霸占了他所有的神经。
“您好,您好!”连绵不绝的问候和欢迎的声音让他有些眩晕。
回国的客机上,他在阶梯上望着高楼林立的城市,望着似乎触手可及的云朵。
二十年没有回国的他突然辞去了在美国秘密研究中心的所有职务,在国内一个偏远的村落安居了下来。他不会再被其他事打扰,不翼而飞的爱因斯坦的大脑切片也永远不会被公之于众。
五十多岁的他头发早已花白,值得欣慰的是他美丽的妻子在三个月前怀了身孕。他依稀记得年轻时的那次运动会,遗憾的是冠军的桂冠最终并没有戴在他的头上。他曾经梦想过成为一名优秀的运动员,作为一名生物学家,他也许可以依靠先进的科学技术来改变自己的体能。他的嘴角忽然翘起,窗外瑟瑟的风声随之停下,仿佛连风也在惧怕着他魔鬼般的实验蓝图。
怀孕第三个月。
爱丽丝抚着自己的肚子,脸上洋溢着满意的表情。
张教授摸摸她的头发,将耳朵贴着她的胸脯缓缓向下移动,到了腹部就停了下来。
爱丽丝“噗”一声笑了:“别急,胎动要等到十八到二十周才有呢。”
“我们的宝宝可不是一般人,他是第二个爱因斯坦。”张教授调侃着,重又将耳朵贴在了妻子的肚皮上。
爱丽丝刚要开口,却看见丈夫一脸惊异的表情。他竖起食指,做了一个“嘘”的手势,低声说:“真的有声音。”
爱丽丝平静甜蜜的脸忽然变了色,取而代之的已是一种难以形容、只有人类在死亡时才会出现的表情。张教授承认,他从未见过这种表情在妻子的脸上显现过。
“啊!”爱丽丝嘶喊着,双手紧握,倒在地上,蜷曲着身体来回挣扎着。
这是待产的症状,但是妻子刚怀孕三个月,连预产期都还没到。“难道是……”张教授将手指插入头发里来回游走着,小声嘀咕着,“一定是哪里出了错……一定是……”
“护士,快点!”移动病床的四个轮子飞速转动着,四面围着喘着粗气的医生。
“对不起,先生。”一个体态高瘦,皮肤白皙,看样子年龄在二十岁左右的护士拦住了张教授,“您需要回避一下。”
他没有说话,久经风浪的他不会因为这点小事而使他夜晚般平静的心生起波澜。“究竟是哪里出了错?”按他的计划,妻子应该怀孕十三个月才可以生产。“也许是那些该死的动物基因在作祟。对,一定是那样。这么有创造性的实验有一点微小的副作用也是难免的。”他安慰着自己。
“不要过来!”披头散发的爱丽丝疯了一样抓咬着一切能够得到的东西。她紧握的双手触到了护士的衣角,像落水时忽然碰到了可以救命的稻草,她猛烈地把护士的一只袖子扯了下来。
“快,快!”几个人一拥而上,终于按住了她。“给她打安定剂!”爱丽丝摇摆的脑袋忽然停了下来,她绝望地望着护士手中残忍的针尖:“不要打,不要。”这几个月以来,她已经被注射了太多她的身体本不该拥有的东西。对于她来说,这个世界上最可怖的已经不是魔鬼,而是药水,是注射器。
“莎莉,快点!”一个年长的老护士急促地催着年轻高挑的小护士。她叫莎莉,张教授在门缝里看着她。他认识她,刚才就是她拦住了他,并且说医院规定,不准家属入内之类的话。
最后几个气泡被莎莉从注射器里推了出去。“可以开始了。”她点头示意。
爱丽丝已经停止了哭闹,平静得像是睡着了一样。她注视着一点点接近的注射器,并计算着它与皮肤的距离。
张教授从门缝向屋里瞟了一眼,突然的安静让他有些意外。那个笨手笨脚的护士应该从业不到两年,他完全有信心说,自己的扎针技术可以超过屋子里的任何人。
他回过头,靠着写着“产房”两个大字的玻璃门点燃了一支烟。
“喔……”一阵奇怪的声音从屋里传了过来,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妻子鼓鼓的肚子,“应该不是从那里传出来的。”
莎莉走过去拿消毒药棉,正好挡住了张教授的视线。
“啊!”一声尖叫和几个不同的声音几乎同时响了起来。张教授猛地回头一看,“产房”两个血红的大字已经不见了,真正的血遮挡了它们的存在。
黏稠的血液附着在门的每一块玻璃上,仿佛在隔绝着门内外两个世界。
他看不见,他不知道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爱丽丝!”他喊了一声,刚要撞门进去,却被破门而出的医生撞了个踉跄。浑身滴着鲜血的医务人员疯了一样嘶喊着四处逃窜。
他怔在门口,他的实验失败了。
爱丽丝安静地躺在产床上,蓬乱的头发下,死鱼般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天花板。她再也不用惧怕什么了。
从屋顶上看,她的产床完全成了一件别致的艺术品。
是一朵巨大的红色花朵。
红色的花瓣遍及屋子里的每个角落,而花心的部分,爬起一个浑身是血的新生命。第一次呼吸到空气的它不知道自己奋力撕裂的并不是蛋壳,而是母亲孕育了它三个月的肚子。
它红白相间的大脑裸露在空气里,像是刚剥好的核桃一样错综复杂。摇摆的尾巴正在甩着身上的血污。
2
洛杉矶。
国际科学会会馆,凌晨三点五十一分。(注:国际科学会,一个庞大的秘密研究组织,成立于一九六二年,成员遍及世界各地,致力于研究各种轶闻和诡异事件。后来随着入会人数的增加,他们的研究几乎涵盖了所有的学术领域,至今仍在不断壮大。)
阴冷的风夹着浓重的腐木味道长驱直入,空旷的长廊里一串清脆急促的脚步声渐渐临近。
面颊上皱纹丛生的老会长坐在会馆中央的凉亭里,呼吸急促,额头上的青筋像一条条蚯蚓一样爬来爬去。
“快……我要喝……”老会长抽搐着身体,将不能自控的手伸到半空,不停攥抓着。
“是,会长。”长廊的尽头走来一个十五六岁的旖旎少女。亭子里的风没有一丝寒意,但是她的手却在发抖。
端在她手中的旧时中国茶具在乒乓作响。皎冷的月光下,杯子中红色的液体荡起一圈圈波纹。
她走到了会长面前,老会长像毒瘾发作一样一把抢过杯子,一饮而尽。
红色的液体顺着他的嘴角流了下来。
顿时,威士忌夹杂着血液的浓烈味道蔓延开来。
“你退下吧。”
“是,会长。”少女说完就匆匆离开了。
她走得很快,生怕身后的血盆大口会突然袭击过来,让她也变成和那个巨大的地下室中的每一具被榨干血液的尸体一样的腐烂物。
看着少女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走廊的黑暗里,老会长蒙眬着眼睛望向已经缺了一半的月球。他每天晚上都会在这里看上几个小时的月亮,这已经成了他多年以来养成的习惯。他全身放松,瘫软在凉椅里,思绪飘到了远方。
五十多年前的那次事件给他的心理造成了巨大的阴影,他居然在窗外目睹了自己的养父杀害母亲的全部过程。
在母亲倒在血流成泊的地板上一动不动时,养父的身体突然异样地抽搐了起来,他踉跄着跑进卧室里翻箱倒柜了一番,出来的时候,手上多了一把泛着耀眼寒光的水果刀。
年幼的会长瞪着圆鼓鼓的眼睛不敢发出一丝声音,甚至连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都可以听到。
养父抖着手拿起杯子倒入半杯威士忌,随后又抓起母亲沾满血污的手,用水果刀将她的手腕割破……
那一刻,他的世界坍塌了。
他看到养父野兽一样的眼睛里有他看不懂的世界,养父双手捧着混合着威士忌和血液的杯子一饮而尽,然后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动作。喝到第三杯的时候,会长才回过神来,如果他不躲避那双恶魔的眼睛,下一杯混合物中的东西很可能将是威士忌和他的血液……
后来的一段日子里,在一所福利院,他被一个荷兰籍的律师收养。童年的创伤似乎并没有对他的生活造成太大的影响,在朋友和家人眼中,他是一个待人和善、聪明优秀的孩子。但是那件事始终隐藏在某些潜记忆中,血腥的画面时常逼真地在他的梦境里回放。
记忆深处的黑暗的爆发,是在一次意外绑架事件中。
在一个黑魆魆的地窖里,他目睹的一切重又唤醒了童年的梦魇。
罪犯居然和自己的养父是同类。当会长看到罪犯将同行被挟持的受害者杀死,将其血液混入饮料一饮而尽时,他对罪犯的感触已经不再是愤怒和惧怕,而是崇敬和羡慕。
罪犯的喉结起伏着,脸上露出满足的神情。一旁的会长几乎忘记了自己的双手还被反绑着,浑身的血液都在附和着罪犯沸腾了起来……
虽然后来他被警察救出,罪犯被当场击毙,但是他发现自己并没有对将自己救出的人心存感激,反而认为那些人着实让人厌恶。他甚至幻想自己可以同罪犯成为朋友。他开始想起多年前养父那双看不懂的眼睛,那双眼睛,无论是剔透的虹膜还是遮住眼帘的睫毛,都和罪犯那样地相似。他很懊悔直到今天才真正理解自己的养父。
从此以后,只要是遇到了让他焦躁或者兴奋的事情,居住在他躯体里的一种未知的动力就会驱使他模仿自己在窗子外面看到的养父所做的一切。
他开始迷恋起了那种味道,那种诱人的浓浓的血腥和淡淡的酒香相掺杂的味道。
此时他的杯子已经空了,他等的人也已经来了。
走廊的尽头,一个冷艳的长发女人走了过来。
歌月每次看到石桌上的杯子就会知道,马上就会有一个新成员加入,或者马上就有一个新成员要死。
老会长缓缓将视线移到歌月清秀的面孔上,抖动着黑紫色的嘴唇慢慢地说:“是中国人。”
“中国?”歌月很意外,但是她不会问,因为她知道自己迟早会知道。
“他破获我们的内部网络程序并留下自己的名字,就是为了加入我们。”老会长还是说得很慢,“我们现在需要这种人。”
“需要我做什么?”
“调查清楚二十多年前的那起实验事故,我要知道那个怪物是不是还活着。”
歌月已经习惯了老会长的这种思维。
“我们的新成员和那个怪物之间有关系吗?”
“他是中国人,就不会不知道那件事。而愿意加入我们国际科学会的人,是不会对这么诱人的事件充耳不闻的。”
“所以我这次可以一次办两件事了?”
“不错。”
老会长挪动着身体,站起身来缓缓走向了自己的卧室。
歌月望了望浮在云上的月亮,突然想起了什么。
“他叫什么名字?”
此时,一片树叶从她的头发上滑了下来,她下意识地说:“树叶!”
老会长的房间里忽然亮了灯,同时传来他的声音:“不对,是叶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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