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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 向 迅(土家族):乡村笔记

 

  骑手梦
  
  我渴望有一匹马,当一个骑手。这个愿望可以说是非常强烈。每每看见有人牵着马从我家院子前路过,或听见“哒哒”之声透过薄薄的窗户纸自院子后的那条泥土路上传来,我都羡慕得要死。我从未停止过幻想,假如我有一匹马,我都会去干什么呢?哪怕山地里没有多少平坦路,都是羊肠子一般曲曲拐拐的山道,但若能骑在高高的马背上,那一定是要有多威风就有多威风的。
  
  我想骑马去那遥远的天边,去那看起来遥遥无望的大山的背面。
  
  我真切地观察过马,近距离地目睹过它们的美貌。
  
  住在向家院子最东边的姑爷爷,就有一匹枣红色的马。时不时可以看见秃顶的姑爷爷,用梆子腔哼唱着山地小曲儿,牵着他的枣红马去溪边的山坡上放养。如若马背上套着一对驮筐,就知道他要去一个叫高寮的地方贩煤了。那时,我是如此癫狂地想拥有一匹马,于是对马的一切行踪有着异常敏感的知觉。即使是在睡梦中或在院子里跟伙伴们热火朝天地玩耍,我也总能远远地听见姑爷爷的枣红马用蹄子在路上敲起动听的一串蹄声来。
  
  哒哒哒,哒哒哒,蹄声像花瓣一样盛开在路上。不急不缓,不轻不重,如马温驯的好脾气。那一定是山地里最动听的声音了。
  
  只要听见这蹄音,我就会箭步冲到窗户前扒开窗户纸或跑到院子后的路边,等待着马的出现。
  
  那的确是一匹漂亮至极的马。干净的脸庞,俊美的眼睛,修长的鬃毛,油光闪亮的马背,健壮的马腿,看起来赏心悦目,比我们图画书上的那些画,要真实得多,美得多。它是那么害羞,大大的一双美目从不直视我们,却又是那样含情脉脉。无论是慢悠悠地走路、低头吃草还是凝固了像一尊雕像沉思,它的举止都是那样优雅,像个光鲜的英雄,像个美男子,更像个绅士。
  
  现在想起来,我还是执著地认定,那张脸庞不是马脸,明明就是一张人脸嘛。
  
  在鄂西山地,我发现有两种动物的脸,都有八九分人像,一种是马,一种是羊。它们甚至是越过了人的神情与样貌,充满了神的悲悯与仁慈,而具有了几分庄严的神像。当然,只要你认真地观察每一种家养的动物,你准会吃惊地发现,它们无一不具有人的某些神态特征。
  
  我对那匹枣红马十分倾慕,很想体验骑在它背上的感觉。这个场面无数次出现在我的梦里:我骑在它的背上,像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侠客,在那条埋伏于田野与山林中的马路上策马扬鞭,疾疾的马蹄声洒了一路,耳畔呼啸着“哗哗”风声,新的道路在马蹄前豁然荡开。一甩鞭子,那马竟腾空一跃,越过了清江,越过了江北高达数百丈的悬崖……
  
  为了达到目的,我设计了不下十种方案。可每一种方案,都因我对它本能的惧怕而否决。我对它深怀私心,却又是那么害怕。这与十多年后的另一种感觉十二分相像——暗地里喜欢上了一个漂亮女孩,明明对方对你也抱有好感,可就是迟迟不敢表白,怕遭到拒绝。我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态,错过了一次又一次机会。没有多少顾忌的伙伴们,反而都一一如愿以偿。
  
  终于有一天,在迟迟地等待姑爷爷牵着它从西边的那架山坡上一路哒哒地走到院子后时,我鼓起勇气对姑爷爷道出了我深埋心底的愿望。姑爷爷没有犹豫,爽快地答应了。他吆喝了一声,枣红马便安静地站在了那条泥路上。藏了多年的愿望就要实现了!我的兴奋劲儿可想而知,脸烫烫的,手也有些战栗,身体里有一面小鼓敲个不停。我急不可耐地抓住它的背脊,想学着小人书里的英雄们来个漂亮的翻身上马,没料到马却受了一惊,发出长长的一声嘶鸣。
  
  我慌忙退了几步,防备着它扬蹄子。
  
  姑爷爷呵呵笑着对我说:你忘了跟它打招呼了!
  
  该怎么跟它打招呼呢?
  
  你要先抚摸它的背,然后跟它说一声,让我骑一下。它就没有意见啦!
  
  姑爷爷鼓励我再试一遍。我却像个不战而退的士兵,丧失了勇气,沮丧地站在一边。妹妹依计而行,稳稳地骑在了马背上。
  
  许多年后,我在小说中读到了很多优秀的骑手,他们都是一些胸怀抱负的英雄,在长天下策马建功立业。我也去过骑手的故乡——内蒙古大草原。望不到边际的草场,是骏马的广阔天地,也是诞生过无数英雄的地方。我对历史上那些情深义重的英雄向来心怀敬意,特别是天之骄子成吉思汗。这位马背上的英雄和他的儿子,统率大军南征北战,东突西进,横扫亚欧大陆,最终在世界版图上建立了一个疆域无比庞大的帝国。我曾站在成吉思汗陵前的广场上,望着天空的万里浮云和不着边际的鄂尔多斯高原,久久缅怀英雄的一生。
  
  我曾经是那样想成为一个骑手,并崇拜那些敢作敢为的英雄,可惜我从小就失去了成为一个骑手的资格。
  
  那是我自己对自己的放弃。
  
  不过也有弥补的办法,譬如说现在,我正预谋实施的一项写作计划,就是沿着历史上的那些骑手们所驰骋过的路径,搜集他们的故事,整理他们的人生,写出他们的精神。
  
  虽不能成为骑手,可我不会放弃把心中的骑手写出来。
  
  浪漫的旅行
  
  这个镜头,估计我这一生也不会忘却:
  
  一辆装满了煤的卡车,在一条并不宽敞的乡间公路上加足了马力呼啸前行,而卡车车厢的煤层上还坐着好几个人,他们或紧紧地用手攀着车厢的车板,或紧抓着车厢前的铁栏杆,坐在车厢中间的就只能紧紧扣住坐着的煤块了,还有一个单薄的少年,独自站在因闪电般的车速而卷起的大风中。他的衣襟被风鼓了起来,头发向后散乱地飞扬着。他紧紧攀住铁栏杆,眯着眼眺望着道路的前方……路边的人看见了这样的画面,肯定都会产生错觉:那车厢上的人个个都像浮在空中一样,随时都有可能从空中跌落下来。车颠簸得相当厉害,坐着的人,会猛不丁地脱离坐着的煤块,被夸张地震弹起来,然后再重重地落到煤块上。如果车速再快一点,弹起的弧度再高一点,人是很有可能一屁股落到坑洼不平的公路上去的。
  
  说起来,这只是一个在山地里见怪不怪的镜头,大多数山地人都有过这样的经历,可还是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个单薄少年就是我,坐在煤块中间的一个妇女是我的母亲。我们和另外几个人搭顺风车去舅舅所在的村子。我站在风中所获得的感受是新奇的,只不过我时时替母亲担心,怕她一不小心就被颠簸到了车下,责怪她为什么不像其他人一样挪到车板附近。
  
  少年喜逞英雄之勇,我多次闯入与上述情形相差无几的镜头里。那时的我,虽然把这当成了一次次满足小小虚荣心的机遇,但还没有顽皮到像那些生活在公路边的同学,经常在放周假回家的路上,表演追攀卡车或拖拉机的绝技。他们确实是够狠,全然不顾那个行为所潜藏着的巨大危险,像猴子一样说攀就攀上去了,真是好身手。顽皮少年毕竟存在着小小的野心,有着巨大的探险欲、攀比欲和求胜欲。那些埋伏着杀机的危险之事,确乎也只有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才干得出来。只因他们还没有吃多少亏,只因他们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这只是一个楔子。我正儿八经要讲述的内容,比上面的镜头要温暖一点,要不可思议一点,或许还可以说要更浪漫一点。只不过这些内容,都与煤有关。
  
  其实,当我现在提起笔来回忆这些往事的时候,记忆总有些漫漶不清,时间总是发生错乱,尽管那些事情是千真万确地发生过。譬如说那些赶马人吧。我不知道从事他们这种职业的人最早出现在什么年代,也不甚清楚他们最终消失在我们的视野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还是九十年代初,或是延续到了二十一世纪。
  
  我多次见过赶马人。他们那时候主要干的事情,就是到高寮去贩煤。将煤运到老板家里,赚点运费。其实那运费中一多半应该是付给马的,可那些马只会埋头做事,低头吃草,不问铜臭事,便被主人一手操办了。父亲也曾一度想去弄一匹马,农闲时跑跑生意,可终究没有兑现。
  
  根据我所掌握的赶马人的生活规律,我曾对他们的生活展开过丰富的想象。
  
  他们的生活虽然辛苦,却也不无乐趣——天不亮就爬起来了,盏着灯给马喂好草料,连一碗面条也来不及扒拉,就就着稀疏的月光和星光牵着马上路了。那条从山林里垂下来的黄泥小道,在黎明前的光线里隐约可见。马蹄将路面的碎石踢踏到蹄后,一路绝响。村子里还没有灯火亮起来,还没有炊烟缭绕,甚至连狗吠也没有。平日沉默的赶马人,这个时候对着天空哼唱起了失传已久的小曲儿。那或许是早年流传在山地里的一首情歌,或许是他现编现唱的新曲。尽管嗓音很不规范,但那腔调也别有情趣。他的听众,是沉默的黄泥小道,是颜色尚深的山林,是还在睡梦中的村子,是天上寥落的星子。
  
  最忠实的,是他的马。
  
  赶马人是孤独的,多亏有了马。所以他们结伴而行。
  
  把这个镜头拉远一点,我们看见的赶马人和他的马,是在莽莽山地里做一次短暂的旅行。拉得更远一点,这个时候的鄂西山地,就只有这一人一马了。或许赶马人感受到了这种不可抗拒的苍茫感,所以他提高了分贝,整个山地里都回荡着他悠长的小曲。在鄂西山地,除了在女子出嫁前夕的那个晚上的陪十姊妹的席面上,可以听见少数的中年妇女还可以唱诞生在山地的原汁原味的情歌外,也只有这些赶马人会唱了。或许那路途的孤独,会让人不自觉地就掌握到了那门旁人学不来的技艺。
  
  生活中假如缺少了这样的人,那生活本身该是怎样的单调?不幸的是,当这些赶马人渐行渐远,当他们这个行当彻底从我们眼底消失的时候,我们的生活就已经陷入了可怕的单调。生活总是那么公正,让我们得到一些新东西的同时,也会让我们失去一些东西。
  
  让赶马人不得不改行,让马不得不淡出视野的,是在马路上突突冒着滚滚浓烟的拖拉机。
  
  我已不记得那时的自己究竟是一个几岁的孩子,只要听见管委会(即村委会)那里有拖拉机突突的鸣叫,就会兴奋地爬过一架不算短的山坡,满头大汗地去观看一番。也会壮起胆子爬到车厢里蹦蹦跳跳,仿佛那车就是自己家的。现在想起将拖拉机竟也视为稀罕之物,实在是不可思议。
  
  比这更离奇的事,发生在我还没有出生的年月里。那是我在中学的课堂上听来的故事。据说清江北岸刚修公路那会儿,从来没有看见过任何车辆的山地人,围着吐着浓烟的拖拉机看了半天,生了一肚子疑窦,最终怯生生地问了一个问题:这么大一个牲口,一天得吃多少草啊?
  
  我猜想现代人是无论如何也问不出这么可爱的问题来的,因我们的想象力已被扼杀殆尽。
  
  讲述到此时,镜头可以切换到最开始的那个镜头了。
  
  父亲带着我多次搭过顺风车,多是拖拉机,多蹲坐在颠簸起伏的车厢里。唯一一次,有幸坐在了驾驶室的铁皮后座上,却在摇摇晃晃地震荡中,脑袋不知被车皮撞了多少下。
  
  这些往事,构成了我极为重要的一部分人生经历,它们最早激起了我对陌生世界的兴趣,激起了我要沿着清江北岸那条白晃晃的公路去往山外的憧憬。当然,在我搭乘顺风车的历史中,最有标志性意义的,要数八年前的那一次了。那一年我去外地上大学,离开向家院子时,搭乘的便是一辆拖拉机。脚边放着母亲打理的行李,我手扶车厢前的栏杆,望着我所熟悉的田野和天空被我狠狠地甩在了身后,泪水再也控制不住……
  
  还有一件事不时在我的脑海里浮现,让我一度产生要把那一幅画面画下来的冲动。
  
  一年,父亲请他的一个好哥们儿开着他的拖拉机去高寮拖煤。不知是司机没有牌照白天不敢开车上路,还是什么原因给耽搁了,他们从煤窑装好煤出发的时候,天已黑尽。更不巧的是,那辆拖拉机是个睁眼瞎——探路灯全坏掉了,全车无一灯可用。还好父亲提前带了装有三节电池的手电——他们就这样分了工:一个开车,一个打着手电充作车灯探路(我更确信,其实父亲在此之前就知道了车的情况,所以才做了准备)。尽管那条马路年久失修,很不好走,可他们就那样在漆黑的夜色中借着一支手电微弱的光亮,硬是将一车煤从十几里地外的高寮,在当天夜里运到了管委会的院坝里。
  
  那是需要胆量的一次运煤行动,充满了浓郁的英雄主义和冒险主义色彩。
  
  那时的父亲和他的哥们儿,都还很年轻。
  
  生活在山地的人,没有人敢绝情绝义地说,那些马和拖拉机没有给我们一成不变的生活带来一丝浪漫。
  
  我亲眼见证过赶马人对马的一腔真情。
  
  (《满族文学》2012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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