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的街,狭窄而漫长,由东直奔西边。我们经营的店铺,是工厂开办的,大约从一九九一年到一九九五年,我就在这里混日子。店铺距百货大楼、政府、新华书店、公安局很近,从地理位置上看,应该是繁华路段。工厂和我的日子一样,一直十分拮据,货架、柜台都是二手货,多好的商品,摆进货架,都仿佛陈旧了一般,因此,生意不是很红火。没有买主的时候,我的两位女同事,要不去织毛衣——她们有永远织不完的毛衣,或者,去门口玩台球。除了埋头看杂志,我有时清扫一下货物的积尘,好像清理一点儿孤寂。
一个毛毛的脑袋伸进柜台时,我正蹲着,翻弄柜台里的货物。感觉有阴影压了下来,赶紧直起身子。是个女人,脸上残留着汗渍,判断不出年龄。她冲我笑笑,牙齿雪白,亮光一闪。我问:“买些啥?”她摇摇头,继续笑着,有些讨好的意思。我疑惑地看着她,见她的目光,展向货架上的油炸麻花,并抿抿嘴唇,急切而无奈。我判断,她是一个流浪者。我的同事,是两位女孩子,二十一二岁。她们看着我,我看懂了她们的意思,便点了点头。她们把一包麻花和一杯水送给了她。在店铺一隅,流浪女抓紧吃着东西,不时抬头张望一下门口,充满紧张和警惕,怕有人抢夺食物似的。所有的友好,都有愉快的效果,女流浪者也不例外。她吃完食物,走时,挥了挥手,是冲着我们的。她出门,犹豫一下,很快淹没在人流中。
日子重复,阳光灿烂。第二天还是第三天,大约上午九时,我趴在柜台上看一本杂志,感觉头顶又是阴影一闪,抬头,一个女人,冲我一笑。她面色有些疲惫,但洗得干干净净,头发也梳理过了。是她,上次光顾过的流浪女。我笑笑。看她没有明显的意图,我疑惑了起来。几分钟后,她的目光盯着那本杂志,一动不动,我赶紧把杂志移了过去。她没有翻动杂志,脸上的一丝愉快,转瞬即逝。这时候,我的一位女同事从集市上回来,顺手把一把豆角放在了柜台上。她又把目光移向了豆角。我说:“买了豆角啊。”是说给同事的,流浪女却摇摇头,很着急的样子。一支笔吸附在柜台上,她捉了起来。递过去一张纸,她写下了两个字:豇豆,并在“豇”字后面加注了拼音“jiang”。那字迹,清秀流畅,水纹一样好看。我夸奖了一句,她表情羞涩,少女一般。而后,在纸上写下“我是幼儿园老师”几个字。我问了两个问题:在哪个地方当老师?为啥到这里来?她摇了下头,再摇了下头。这时,有几个人进来,大声说话。她面露惊恐之色,低着头,赶紧走出了门。不是走,是溜。
她再也没有来过。那张纸,一直摆放在货架上,成了往后日子里的怀想:她所在的学校,发生了什么?她的家庭,发生了什么?她流浪的路途上,发生了什么?她现在又要去哪里?她为什么不说话?她为什么怕大声说话的人?她是我见过的最美的流浪女,那只写字的手,最难以忘记,看上去细长、柔软、无力,一如她的人。
反叛、离家出走,可能不是流浪者的真正精神实质,逃避、选择另一种幸福,或许是他们的生活意图。事实上,流浪者不止她一人。一直存在这样的情形:小城拥挤的街道永远没有改观,各类景象每天重复。下午或者傍晚,我上街去,没有目的,随意走走,踩踏已经踩踏过的脚印。下午,行政单位、企业下班,学生放学,人们埋伏一般,不约而同地冒了出来,街道的人流高峰期到来。可是,我看到,本来散乱的秩序,突然更加混乱。又是一流浪女,在人群中穿行,她绿裤红袄,像是穿着戏服,散乱的头发上,一朵红花格外醒目。小学生们尾随其后,呼喊、鼓噪。听见有人说:“一个精神病。”像她的这种状况,许多人深信不疑,我也不会例外。几天里,她总在上下班时,在街头出现,尽兴唱歌、跳舞,有人送她食物,一概不拒,要不现场吃掉,要不装进黄色挎包。有时,她追打一个人,必是从她身边经过的青年男子。男子落荒而逃,她仰着身子大笑,没有一丝羞赧。这男子,不认识她,站稳了,远看着她,一脸尴尬。
店铺空间较大,进来的人,大都三三两两,购物的间隙,还要闲聊,声音虽然不高,却有些绕梁。我便知道了这个流浪者的姓名。“桃”,一种常见的果树,是她的名字,俗气而又鲜艳,与人间烟火紧密关联。有人喊她的名字时,她会惊讶,会躲藏起来。看来,她的家距小城不是很远。有几天里,街道上见不到她了,据说,她没有得精神病,被家里带了回去。据说,她有孩子,一儿一女。最后一次见桃,是有人追打她。店铺的不远处,一处办公楼正在开工,稍一转头,脚手架就会与目光相撞。塔吊的长臂,直指蓝天,凌空飞翔,我很喜欢。有天傍晚,我听见有人骂:“你个好吃懒做的家伙!”看看,是工地上传出的。照看大门的老头,提着笤帚,追赶着桃,有好多人围观。其实,流浪,是一种最无奈的选择。
有时,我想,离开家园,应该算是流浪吗?一九七五年,还是一九七六年,时间记不清了,村子里的三个少年,清晨离开老家,盘山而行,天黑时接近现在的小城,他们第三天就被遣送回家,仅仅是为了去看一眼楼房。一九七六年初春,我们一家随父亲坐着马车远行,半年之后回来,仍然居无定所,与养猪场的家畜为邻。一九九四年,再次离开老家,去小城找光阴。近二十年间,一直没有安顿好自己,先后挪腾了三家企业。现在的这家,远离城区,东与北紧靠山峰。白天,机声轰鸣;晚间,从国道驶过的车灯,在厂区上空划来划去,照亮笼罩在夜色中的烟雾。在这里,我已经厮守了十六年,如果不是要关闭,我一定安顿下来,度过后半生。
厂区大门南开,一条狭窄的砂石路,正对着城区通往东山的县级公路。东山之上,行人先看到我所在的工厂,然后才看到依次散开的城区。这是白天。晚上,尤其是深夜,我曾经说过,小城的灯光,十分吝啬,凌晨一时前后,黑暗的口袋,将偌大的城区,尽悉包裹起来。没有了参照,夜行者有时将厂区误作旅社宾馆,一头扎了进来。有天早晨,有同事大喊大叫,发生了大事一般。出去一看,一位流浪女,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我猜测,她大约是被夜行的车辆,扔到了路边,然后,她又冲着灯光,艰难地走到了厂区门口。我说“艰难”,是有依据的。时下已近入秋,凌晨的空气,刀子一样凌厉,她的裤子,全部湿透,散发着尿臊味。那双布鞋,已经磨透,拇指露在外面,泛着青光。
我对女同事心存感激。她们送她开水、早餐,替她梳头,给她的裤子里塞进厚厚的卫生纸,还有谁,为她换了双皮鞋。皮鞋的号码偏大,里面是棉的,能够取暖。我看见,她流下了泪水,晶莹透亮。这时,我发现,她像是十四五岁,和我的孩子年龄差不多。我问她:“你怎么没有去上学?”她不语,低着头,再低着头,似乎要塞到怀里去。我问她:“你从哪里来?”她抬头看我,一脸茫然。太阳升起,空气转暖,她一直坐着,不愿意起来。好长时间,她终于开口说话:“laoye打我。”方言太重,“打我”两字听清了,“姥爷”还是“老爷”,没有听清——弄清了,又能怎么样?想必是“姥爷”,“老爷”的时代已经过去,但打人的姥爷或者老爷,又有什么区别?
有事,再出来,她已不知去向。一个不经世事、没有上过学堂的孩子,她的下一站在哪里?离开家乡,人,不过是一粒浮尘。
所有的语言,都是轻的。
她们选择流浪时,内心充满无奈和不安。美好的风光山水,只是双脚需要完成的征途,绝对不是惬意的旅游。“我看到这个人下山,朝着他不知尽头的痛苦,脚步沉重而均匀。”(加缪《西西弗斯神话》)她们,沉重的脚步,踏着没有尽头的痛苦,背影远去,没有归宿。
(《岁月》2012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