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节 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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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8月,崔永元邀我和他一起在宁夏永宁县的一个农村现场主持资助贫困大学生的电视节目“圆梦行动”,去之前,我还以为这个乡只有一个考上大学的贫困生,到现场一看,那小小的偏僻的乡包括贫困的和不贫困的,居然有20多名应届大学生,且不说还有在读的大学生、已毕业的大学生、高初中毕业生、高初中在读生等等。这令我非常惊喜。50多年前我移民到宁夏的时候,一个村庄若有谁接到封信,就得跑几十里路到镇上求识字的人念给他(她)听。如果说50年前那个时候“国民素质”不高尚可理解,但今天,教育已普及到如此程度还嫌不高,仍在说这些人自己还不能做主,难道要等到人人都是博士才能实施民主政治?前不久,还看到一篇文章,说中国科学院心理研究所研究员张建新认为:改革开放初期的中国人更加具有防范性,更讲究人情,但缺乏适应生活变化的灵活性。而在经济快速发展背景下的中国人则更具有责任感、情绪性、务实性、领导性、和谐性、节俭性等行为倾向,传统上的阿Q精神、重人情、轻法理、刻板自制等特征却变得不那么明显了。这可是中科院专家研究的结论,应该具有一定的权威性,并且凡是经历改革开放至今的中年人也能亲身体会得到。中国人已经具有“责任感、情绪性、务实性、领导性、和谐性、节俭性等行为倾向”,如这还不够,我真不知道国民素质的高低究竟以什么来衡量了。
良好的国民素质是民主的社会制度与良好的文化生态培养出来的,而不是只有良好素质的国民才配享受民主的社会制度。历史证明,专制制度只能产生大量的贪官污吏和暴民刁民。“只有良好素质的国民才配享受民主的社会制度”这种观念,就好像说:我想给你一件漂亮衣服,但你必须先把自己洗干净,不然你就不配穿!不配穿就不给你!可是你能不能反过来做?你先给人一件漂亮衣服,他自然而然会先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的。你可以放缓政治体制改革,你可以由你做主来“代表”我,你可以自己检查监督自己而不放心让我来检查监督你,但请你不要诋毁我的“素质”。“存在决定意识”,没有可以自己管理自己地方政务的条件和环境,怎能让人民群众提高及展示管理自己的能力?怎能达到“更生”先生所希望的“国民性根本改变”?请不要总是拿“国民素质低下”来说事,拜托!
我这样说可能有人会觉得我有“民粹主义”的嫌疑。而我认为,放手让人民群众自己管理自己的事务,自己选出真正能代表自己的“人大代表”,并不会造成社会无序,天下大乱。一般老百姓其实并不关心国家大事,不止中国人如此,任何国家的老百姓包括美国人也是这样。人们关注的仅仅是个人现实的、周围的、具体的、与自己利益密切相关的地方事务。1966年,毛泽东发动“文革”的第一个公开号召是“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以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崇高威望,人们应该身体力行、积极贯彻的吧,其实不然。“文革”刚一开始,“革命群众”却趁机提出个体的利益诉求,打着“捍卫毛主席”的旗号纷纷成立各种实际上是争取自己利益的“战斗队”。工厂工人以“反对资产阶级管、卡、压”为名磨洋工;青年学生起来反对老师,争取不考试、不受管的自由;复员转业军人提出补发复员转业费;早期上山下乡的青年学生在“闹革命”的名义下大批回城;扫大街的也成立了要求增加工资、改善劳动条件的组织(美其名曰“‘横扫一切害人虫’战斗队”);连早已被镇压下去的“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也蠢蠢欲动,要求“翻案”或“平反”……全国各地各单位的底层群众一下子都起来“造反”,实际上是十几年来在地方及机关单位内部干群之间积累下的矛盾和怨气的一次大宣泄。作为对立面的各地方和机关单位的头头一下子全被打成“走资本主义的当权派”,被整得灰头土脸。表面上闹的是“国家大事”、“两条路线之争”,实际内容都是地方及机关单位内部或今天所说“社区”内部的事,更多的是人事纷争。这才是“文革”为什么一夜间就能在全国闹腾开、“文革”之火很快燃遍中华大地的真正原因,才是所谓“大民主”由以产生的动力。后来,政治压力与政治宣传的力度加大,经济利益的诉求明显绝望,“革命群众”逐渐发现“文革”原来并非要打倒本单位、本地方的头头,针对的仅仅是中央“刘邓一小撮”,才学会根据自己的政治利益在本地、本单位站哪个“队”。经济诉求转化为权力争夺,派性由此而生。在权力面前,人与人之间似乎有不共戴天之仇,于是武斗开始,全国打得一塌糊涂。整个“文革”期间,“国家大事”与老百姓毫不沾边,一般老百姓对打倒中央的某某人这种“国家大事”毫无兴趣,对高层“两条路线”的斗争作壁上观,政治笑话风行,小道消息盛传,致使道德沦丧、信仰丧失的同时,国民经济濒临崩溃。
时至今日,“造反”的时代不但早已过去,更成了犯法行为,但人民群众的利益诉求仍找不到代言人,于是,另一种中国特色的政治方式应运而生,这就是“上访”。“上访”成了“造反”的另一种形式(所以很多地方和单位会派人围追堵截乃至扣押监禁上访者)。中国有千千万万人曾上访或正走在上访的路上。怎么会有那么多人?因为“人大代表”不代表人民,“一个精英和几个精英”更不代表人民,上下层之间没有沟通的渠道,人民群众缺乏在体制内提出诉求并能解决问题的机制,因而这种体制外的方式竟也成了体制内的一根管道,还成了一根重要的管道。那么,请问,有哪一个上访者提的是“国家大事”?是为了“国家大事”不顾辛劳地去“上访”申诉的?没有!一个都没有!可见人民群众关心的是什么。所以,你让人民群众有真正能够代表自己的“人大代表”,“国家大事”怎么会乱得起来?相反,如果没有真正能代表人民群众、由人民群众自己投票所选出、完全把人民群众的切身利益放在第一位的地方官员,地方群体性的骚乱说不定真正会干扰到“国家大事”呢。
确实,有一篇文章是我必须承认有偏激情绪的,是一时气愤之作,那就是《我为什么不买日本货》。很多网友对此有意见不无道理。趁此机会请允许我略加说明:这篇文章发表在“反法西斯战争和抗日战争胜利五十周年”的1995年,那时,中日关系正常,两国交好,所以世界各国特别是在反法西斯战争中胜利的国家都举行盛大庆典的节日之际,我们却淡然处之,民间反应也很平静。网友们可以查看一下当年的报刊资料,看有多少文艺界、社科界的人士就此纪念日发表过文章,讲过话。极少!我们对历史的梳理、认识、反思和纪念,不但受意识形态的制约,还严重地受着政治形势的左右。中日政治经济关系好的时候,对过去的不愉快就淡化处理,关系闹僵的时候,陈芝麻烂谷子、新仇旧恨都要拿出来算一算。我当年发表《我为什么不买日本货》,与其说是对日本人愤懑,还不如说是对我们自己的健忘和对历史的态度表示愤慨。果然,到“反法西斯战争和抗日战争胜利六十周年”的2005年,由于两国的政治关系逆转,我们对二战的宣传和纪念的动作就大多了,民间还出现了不应有的非理性行为。而这时,我却一句话也没说,一个字也没写。我不是一个“反经济全球一体化”主义者,相反,我认为经济一体化、全球化的趋势是世界潮流,特别是我们已经进入WTO以后。在这个大潮中,任何一个国家都不可能自给自足地不购买、不使用外国货。我那篇文章确实是虚张声势,其实我自己就没有“贯彻执行”,也行不通。这也教训了我写散文杂文一定要实事求是,要有科学性。说到实事求是和科学性,趁此机会我就谈谈我对中日关系的看法。
我以为日本人和我们中国人犯同样的毛病,恐怕这也是泛东方人的性格特点,那就是对历史的选择性记忆。在我们指责日本人篡改历史教科书的时候,我们自己不是也在不断修改自己的历史教科书吗?不过是别人改写历史叫“篡改”,我们改写历史叫“修订”而已。好像是胡适说过,历史是一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而我们这位可爱的中国小姑娘真是活受罪,因为我们的美容师太差劲了!直到今天,中学的历史课本还没有搞定。我们竟然不知道从五千年中“选择”出一些什么东西向后代交代。我们似乎以为将历史原原本本、清清楚楚、是什么就是什么告诉后代是不行的,历史必须由我们这一代来修饰、来清洗一遍。学生如婴儿,我们喂什么他们吃什么,尤其是历史,那里面的脏东西太多,不卫生。所以说,在《资本论》的序言中马克思引用贺雷西的那句话对今天的中日关系还有现实意义:“只要换一个名字,这正是说的阁下的事情。”中国人和日本人一样都不能正确对待历史,如果两国人民能从这个角度出发,倒是应该同病相怜,互相谅解,从而关系会好得多点。
近年来,我们大力提倡科学的发展观,这个号召我百分之百同意。我们吃非理性的、反科学的发展观之苦吃够了!但建立科学的发展观,首先要体现在我们对待过去的态度上。因为“发展”并不仅仅是立足于今天向未来发展,只是今天到明天的一段。过去、今天、明天是统一的、有连续性而不可分割的;把过去、今天、明天统一起来有机地研究才符合完整的科学发展观。对历史,我们应该原原本本、清清楚楚、是什么就是什么加以梳理,告之于众,至于今天怎样认识那里面的脏东西是另一回事,这才是科学的态度。我们曾经犯过错误、走过弯路,错误是哪些、弯路怎么样,造成了多大损害,明明白白地告诉人民大众,天塌不下来。总守着传统的“为长者讳、为亲者讳、为尊者讳”的历史编写方法和宣传指导原则,对中国人经历的“浩劫”犹抱琵琶半遮面,结果是:今天很多中国人以为当前许多不尽如人意的、阴暗的社会现象全是改革开放造成的。
清理揭示过去的错误,不但不会有损今天的辉煌成就,反而会使今天的成就更辉煌。日本人也应该这样,侵略了就是侵略了,有过慰安妇就有过慰安妇,你可以认为侵略得有道理,在战争中有慰安妇也正常,但你不能不承认有过那么回事。所以,我觉得今天中日两国共同成立了历史研究的机构是明智之举,值得我们期待。“民族主义”情绪是不可避免的,一个民族连点“民族主义”都没有就没有了民族精神,但到了狭隘的地步就会变质而腐败。其实,“狭隘的民族主义”正是一个民族由于综合力量不强,在世界上缺乏竞争力,没有自信心的表现。国家的综合国力提高了,“狭隘”自然会逐渐消解,甚至会消解到“主义”都不存在,只有“民族精神”的程度。英法两国曾有百年之战,法德两国也曾发生多次战争,二战时德国和欧洲各国为敌,按说这些国家相互间应该苦大仇深,但二战后他们都在现代化进程中获得长足发展,正是现代化的成果消解了他们之间的历史仇恨,如今,整个欧洲成了一个统一体。中国在改革开放后经济迅猛发展,已成为世界第四大经济体,我们已经有资格宽容、有能力宽容了,何必不宽容一点。要知道,二战后日本的GDP比二战后中国的GDP还低,直到六十年代初,中国在半导体研究上的水平仍超过日本,后来是我们自己不争气让日本人占了上风。有道是“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我们只要不再“作孽”,中日两国也会和欧洲国家一样在现代化进程中逐渐消解掉往日的恩怨。
今天有点空,就聊到这里,再见!
附记:2007年10月这篇“博客”在新浪网上发表后,点击率相当高,同意的多,反对的也有,更遭到谩骂,“汉奸”、“卖国贼”、“狗东西”等等,可说是狗血喷头,让我领略了高科技的厉害。确实,当初我一点都不知道“博客”是什么,还把“博客”写成“博克”,格式也不符合网上文章的要求,由于是随便写来,还有几处笔误,这些都成了挨骂的缘由。在网上答复了这一次好像有点胆怯了,再不敢在网上舞文弄墨了。原因倒不是怕挨骂,而是觉得越是让人能便利沟通的玩意儿,越增加人的隔阂,还不如印在纸面媒介上让人阅读,他不同意便不同意罢了。恰好,我发了这篇“博客”后去了一趟日本,游记类的文字我以后会写,这里我只想说,这趟日本之行更坚定了我在“博客”上说的,中日两国人民只能努力追求理解、谅解与和解,没有其他的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