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节 讨价还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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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广州的门户,虎门即将经受考验。
经过前面几次的较量,即便林则徐可以将错就错,不揭开真相,呈送假战报的广东水师也已有了自知之明,那就是自个的舰船没一艘可心的,平时搞搞海岸巡逻,追追走私船,打打海盗,或许还能凑合,要在海上跟人家正规海军作战,等同于白给。
在此前提下,连林则徐也不得不承认,与英军“交锋于海洋,未必即有把握”。不过他转而想到,既然海上打不过这些洋鬼子,那么不如“诱擒于陆地”,把他们诱到陆地上来斗。
在被革职之前,林则徐采取的是一种“以守为战,以逸待劳”的古老战术,他特意对虎门炮台进行了检查和加固,力图以陆上炮台的优势来克服海上力量不足的弱势。
按照林则徐的预计,英军只要敢登陆,有一个削一个,准保让他们鸡飞蛋打,连根毛都捞不着。
1841年1月,英军向虎门的第一道防线沙角炮台发起进攻。
中国炮台所使用火炮,大多是明朝时的火绳炮,好一点的是经火绳炮改良的所谓“红夷大炮”,都是两三个世纪前的古物了。这些东西看上去体量不小,其实笨而无用,既瞄不准又打不远。在双方火炮对射时,根本就是你打他不着,他打你却一打一个准。
英军一直在现代战争中厮混,其战术也与中国军队拉开了长长的距离。登陆后,他们才不会傻乎乎地往你火网里钻呢,而是直接就从炮台侧背摸了上去。
虎门炮台都有一个致命缺陷,即防前不妨后,侧背全空在那里,似乎就等着让人家钻。
没人想到英军会出现在那个地方,包括林则徐在内。大家都以为,洋人之所以不会下跪,是因为膝盖不能打弯。这些只能直着走路的英国鬼子,怎么可能想象他们如猿猴一样攀爬炮台呢?
可是英国人就那么爬了上去,而且极其麻利。
有人说,沙角之战时,琦善拒绝向虎门增派援兵,是战败的主要原因。其实当时琦善已向虎门调派了足额的兵力,交战时,中国兵勇超过一万人,每座炮台都给塞得满满的,后来者连插都插不进去。
沙角之战,数量上占有绝对优势的中国军队死伤达到七百多人,副将陈连升战死,英军方面仅有不到四十人挂彩,死亡一个也没有。
这一战让琦善大为惊骇。
据清末笔记记载,琦善并不是完全不懂兵法之人,胆子也不小。在他后来被起用与太平军作战期间,完全称得上是一个督师有方的大帅。据说当太平军优势兵力逼近时,“众咸栗栗”,旁边的人都在发抖,而他则指挥若定,毫无慌乱之色,结果那一仗还打赢了。
太平军与清军,虽然也差着级别,但双方还够得着,看得见。英军与清军之间,只一个悬殊了得,琦善踮着脚,仰着头都看不到,不惊才怪。
既然还是打不过,那只有先谈一谈了。
林则徐在虎门销掉的那些鸦片,如今算是英国政府的财产了,这些得赔,义律的开价是两千万两白银。
好个爵爷,当年请家庭教师的那三百两巨额学费真不是白花的,这么多的宦场生涯也没有白混,两千万,愣是让他给压到了六百万。
谈判犹如做生意,起价高,还价狠,乃正常现象,可是足足三倍的差距,生意又好像不是这么做的,只能说,跟油头滑脑的爵爷在一起,英国绅士还是有些吃不消。
在谈判时,爵爷给自己设计的角色定位,一会像是义律和道光之间的劝架人,一会又像是义律的中国朋友,还是很知心很诚恳的那种,反正就是不像一个正式的谈判代表。
琦善说,我赔这些钱给你,不知道要给皇上讲多少好话,没准皇上一不高兴,还会重罪治我哩,而且我告诉你,其实皇帝也拿不出这笔巨款,得靠我自己想法子另外筹措。
“现在你开高价勒索我不要紧,辜负我一片苦心也没事,就怕我被弄走后,整个天朝上国再也找不到像我这样事事替你们着想的好人了,所以你一定要好好考虑其中的得失轻重才行。”
义律长年累月跟中国官吏打交道,哪个不是高高在上,又哪个不是妄自尊大,如琦善这般低调,而且口口声声替他着想的大吏真不多见。
那六百万就六百万吧。
对于爵爷来说,菜市场买菜的事情好搞,最让他为难的是割地。
义律坚持,葡萄牙有澳门,英国得取香港。给不给?不给的话,定海和沙角你们也别想要回去了,而且我们还会继续进攻,拿更多的地,都不用你给。
彼时的香港,不过跟澳门一样,是一个偏僻得不能再偏僻的“不毛之地”,定海和沙角要比它重要得多。假使一定要拿个地方出来,琦善无疑只会选香港。
可是再偏僻,如果皇帝不点头,琦善也不敢说割就割,毕竟这不是他家的私产。于是爵爷耍了个滑头,他将“割让”改成了“寄居一隅”,英国人择块角落住住可以,但无产权,而且税还得交给中国政府。
这就是“穿鼻草约”,属于谈判草案,不是正式文本。在未得到道光同意之前,琦善一直改来改去,而且以种种借口拖着不肯签字或盖印,其中仅笔墨官司就打了一个多月,双方来来往往的照会发了有十五通之多。
义律也不是一直都有这种耐心,可他一旦喊打喊杀,爵爷马上就会说,我这就写报告,“代为恳奏”,好好地劝一劝皇上,你不要着急。
等到义律真急了,爵爷索性装病躺倒在床:“我病了,而且病情很重,不过你放心,只要一息尚存,我爬也要爬过来给你签字。”
让琦善这么一说,义律不心软都不可能。事实上,“穿鼻草约”即便真的实现,距离英国政府的心理价位也还差着老大一截,这位全权代表之所以会弃政府指令于不顾,很大程度上倒真的是因为爵爷的表演太成功太感人了。
可是有一个人看不懂,不仅不懂,还为此大发雷霆,这个人是道光。他同时收到了两份奏折,一份是关于沙角战败的报告,另一份则是琦善的密折。
作为一个主持过重大军事行动的皇帝,道光并不缺乏对战场的基本判断力。他相信,如果中英海战的话,己方可能确实不是英方的对手,但陆战则未必,过去平定张格尔和阻击浩罕都一而再,再而三地强化了这种印象及自信。
海战不行,陆战行,在这一点上,他与林则徐算是想到一起去了。可是如何解释沙角之败呢,道光认为,这与琦善有关。
琦善在密折中描述了英军陆军力量的凶猛,强调了自己倾向于和谈了局的不得已,这在道光看来,纯属被英国人吓破了胆,有你这样的主帅,难怪打不了胜仗。
至于琦善提到的一些谈判细节,英方的要价,中方的还价,则更让道光来火。
在道光看来,除了“雪冤”和“乞恩”,其他都是非分要求,捡出其中的任何一项,大清立国以来都从无先例,而答应其中的任何一项,今后见到列祖列宗也注定得给脸子看。
就这,你还跟他们谈,以至于“代逆恳求”,究竟安的什么心?
道光给琦善下了结论:“林则徐是学着英国人来吓唬我,你琦善是助纣为虐,帮着英国人来诓骗我,十足的丧心病狂加丧尽天良!”
感情色彩如此浓厚,敢情这皇帝捧人跟毁人都一样厉害。
道光指示琦善,立即跟英方摊牌,关闭谈判的大门,通商也不给了,而且“朕志已定,绝无游移”,我下了最大决心,决不会再动摇。
他要改“主抚”为“主剿”,在陆地上与对手好好地较量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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