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8节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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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把他得之于造化的天才及痛苦转化为汹涌而出的智慧,他的见解与其说是知识、哲理或逻辑,毋宁说是智慧,是层出不穷的智慧。他是真正得道的人,是真哲 人,因而他才能面对自然万物轻松自如得心应手。谁能像他那样用微笑来面对丑恶?而这微笑,只是轻微的一丝、不易察觉地掠过他的脸,便如炎阳照雪,丑陋便悄 然融化。
还记得老师唯一一次外出借讨遭监河侯婉拒:现在不是时候……。庄先生是谁?求过谁?容易吗?
但老师听罢微微一笑,饥肠辘辘的煎熬中头脑异常灵锐:听好啦,我给你讲个小鲋鱼求水的故事……
老师就是这样对待世间的一切难堪与不幸,他不像墨翟那样辛苦而急切,也不像孟轲那样愤怒而失态,他只给人说一二故事,显出大智慧在面对痛苦和欺辱时所能有的从容与最使人忍俊不禁的平淡。还有比这更让人难忍而辛辣的幽默吗?还有比这更高明的寸金杀人的技巧吗?
现在老师每天习惯独自到濮水上垂钓,或是在那岸边湿漉漉的树林中踟蹰,或俯仰思索,或席地而坐,他也经常在田坎、水堤以及草丛里颇有兴趣地研究各种小东 西,跳的,蹦的,爬的,蠕动的,有足的,无足的,观察仔细,极度耐心,孜孜不倦。欢欢喜喜如一个老顽童,他有时也会叫上几个弟子同去。他研究这类小东西的 执著认真煞有介事,并不亚于张仪、苏秦、孔丘、孟轲、惠施等人揣摩君王之心。他热爱垂钓当然知道鱼儿的命运,他更知道微观世界与宏观世界的辩证关系,他实 际上是信手拈来地把人间的价值、利益等等绑到那些鱼儿们身上,然后,像所有导演恶作剧的孩子一样,得意洋洋又不动声色地袖手旁观,有时又掩口而笑,这种挟 泰山以超北海的雍容气度又岂是别派自命不凡的辩家可比?更不用说那个小小的监河侯了。
我在老师身边,常常能感受到王者权贵的铁的原则与规范在他的略带滑稽的微笑面前的尴尬与不安的。什么是煊赫威严?什么叫神圣难犯?通通在老师野外游荡的灵魂面前,束手无策。
记得我刚跟随老师不久,秋阳高照,老师心情甚好,唤我相伴到濮水上钓鱼,支好钓竿,我蹲在木桶边欣赏老师的钓技,水面波光粼粼,老师面带惬意,那是真正 的钓鱼,纯粹的休闲,坐忘的极乐,可不是姜太公用直钩明钓鱼暗钓君主心,实为一朝选在君王侧,六卿将帅无颜色想出人头地啊。我师不希望被人打扰的,当然用 上钩的鱼儿换点小钱也可以贴补家用,一举两得。
这时来了两个人,自称楚国使者,怕庄子不相信,还特意掏出公文,说奉楚王之命,想请先生入朝拜相。大概老师才名楚王久闻,又从小道消息探知老师的先祖为楚王室别系,从前的从前为躲避杀戮而悄然北迁蒙邑,可笑!
专注钓事的老师,见水面摇曳,正要起竿,忽然身后话音乍起,倏忽间,一条鱼儿脱钩而去,好不扫兴。他听完两楚使的喋喋不休,明白了来意。老师青春年少时遍游诸国,南行足迹历践吴越,也到过楚地沅湘楚语还是略习过的。
我师背对两楚国使臣,头也不回一下,完全答非所问:
我听说从前楚国有一只神龟,已死去三千年了,你们大王对它很敬仰,用精美的竹器盛着,上面还盖着很华丽的丝巾,高高供在庙堂上。不过,有一点我不明白, 你们说,从那只龟的角度来看,它是喜欢死后被人把骨头当成宝贝供起来呢,还是更喜欢生前那种爬在烂泥里快快活活、摇头摆尾的样子?
两位使者心里嘀咕:大王来请这位爷,我们还以为多了不起的高人呢,久闻大名,如雷贯耳,今日一见,不过如此啊。出这么简单的问题,于是就不假思索地说:当然是活在烂泥里好啦!
我师马上说:回答正确。两位,再见吧,麻烦两位容许我在烂泥里摇头摆尾地活着,可以吗?谢谢。
两位楚使悻悻然,怎么来的又怎么回去复命了。
试问乱世诸学,有几人不想拜官朝堂光宗耀祖?在其位,谋其政。君子之仕,行其义也。谁不想通过世俗的权力,来杠杆天下?七百多年前渭水边上的姜太公用直 钩钓文王,他成功了,但毫无诗意。大概楚王也知道我先生的脾气,所以反复叮嘱使者一个“累”字,问先生要不要这种“累”?多少人在这种累赘中体味到权力给 人的充实感成就感?
你们走吧!
这就是我师。任凭你说破嘴,他就是不上套,他在钓鱼,自己就好像一尾一天到晚悠游的鱼,只不过,他游在人世间,而非水里。
我师的这则轶事,不久便传得尽人皆知,不知有多少人骂先生傻帽,也不知有多少人替他惋惜,但不知会不会有人比照自己惭愧汗颜。这是由超凡绝俗的大智慧中 生长出来的清洁的精神,又由这种清洁的精神滋养出拒绝诱惑的惊人内力。当然,我师并不想以此来炫耀,以此来要求心智不高内力不坚的芸芸众生效仿,他的拒绝 权势媒聘、坚决不合作只是顺心所为。他是一棵树,一棵在深夜独自看守心灵之约的灵树。
庄子吭吭吭干咳了几声,蔺且的注意力又回到庄子醉眼蒙眬的演讲上,他环顾四周,师弟们都在悬臂走腕记录得正欢。
庄子接着说:
时是乱世,在险恶的人生中,才华终是负累,有才华的人会引起像妒忌、排挤陷害。只要这个社会以平庸为平衡,那么这种厄运便永不可免,“膏火自煎,山木自寇”。
人世不过是逆旅,喧嚣、贫乏、混乱,所以,当你们的师母死时,我击缶而歌,送她回到“故乡”,当时惠施老友还责怪我行为不当,失礼,现在连他也走了……
庄子说着说着声咽了起来,正忙着记录的弟子们都停下手中的笔,愣在那里。蔺且、达古等几位老弟子赶忙上前搀扶,蔺且说:
先生,太阳西斜,秋风凉了,你还是进屋到炕上躺躺吧……
五
露水浸白了我的须发,褶皱了我的面皮,而烈风永远吹不弯我挺实的脊梁,岁月无论如何也夺不去我一生不辍的诙锐之气。
又一个夜晚来临了,又是无眠,近来觉越来越少,真的老了……
我披衣起身,借着窗外的月光,看到条几上老友梓庆送我的雕刻在明灭闪现,梓庆是一个和我投缘的人,虽然路远平时不常走动,但一直心心相印,他热爱我的论 辩,我迷恋他的鐻艺,他对精湛雕技的领悟何尝不是一种道呢?惠施走后不久梓庆也驾鹤西去了,生前他曾托人捎话给我,希望我的精彩辩说成为文字留世,不然可 惜。现在梓庆老兄应该在云出云没的天际看着我吧?
我摸索着来到土屋之外,踽踽行于月夜的院落,乡间小蹊,濮水岸边,清凉的秋夜让人心境通透,我知道蔺且在后面远远地跟着我,他是个好孩子,这么多年一直伴随着我这个任性放情的老头子,也没有成个家,他担心老师的安危倒不如说是在担心一个老人家的安危。
晨钟暮鼓,无始无终,孤寂天地,自在逍遥。秋虫叽叽,夜风拂面,我一边走一边思索,现在我唯一能做的,也许就是将生命之痛的体验、理解写成文字,不求玉食良馔,只须山间清泉酩茶一杯,聊慰心灵伤痕吧。
夜空浩淼,星宿明灭,雾霭蒙蒙的濮水河边,是谁在示:庄周啊,你是否愿意在保持恒本的沉默前给这个世间留下些珍贵的东西?因为你的多思,因为你的透悟,因为你超越时代的人类悲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