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节 刘卫东:与草荣枯篇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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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我还是那样不嫌土气地称呼为母亲河,我觉得这样很亲切。在我奔赴西安所遇见的黄土高原,流水侵蚀分溅蚀、面蚀、细沟侵蚀、切沟侵蚀、冲沟侵蚀。 这是具有科学定义和指称的精确的单位名词,每一个名词都证明了一个严峻的与抒情无关的事实。至少我们是认真的,我们带着家园的那种亲切感来寻找、查证、呼 喊。知识、理性、情感都破碎了,只有不死的尘灰在散播时间和另一个世界的拯救的福音。
苍莽大地,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古歌四起, 衣襟飘飘,马不并辔、车不方轨。有它的理想也有它的艰险,虚幻,是梦,是废墟,是古人的形而上的童话,是我们的家园。你应该了解它的内心的痛楚,不是凭空 的誓言,而是日渐衰老的骨骼,毁弃腐朽的栅栏。荒山秃岭,函谷关关楼已经很脆弱,它地处长安古道,因在峡谷中,深险如函而得名。它也见证了闹剧一样的黄河 漂流的传媒神话。关于函谷关我们可以找到很多资料从各个角度去描写它,只要你有心,并且愿意去写。你也可以去阅读老子几千年前写下的那部《道德经》,去翻 看历史看看日本人当年怎样轰炸黄河渡口、堤岸。那没有湖光山色、翠峰潭影,只有生存者的挣扎与呼号。
我信任理性,但是我同样对启 蒙和我们的语言抱有怀疑。父亲的劳动经验和人生经验让我毫不费力地找到了这个新的视角。如果你站在高处遥望黄河会有截然不同的感受。炊烟从洪荒的谷地飘 升,它沟通了人与这块土地的情感,通晓人的疾苦历史。你尽可以高歌,可以在这黄河边看着潮水怎样生成,沙砾怎样着魔似的裹住了人。浩大的水声水势把人卷入 苍凉的大地的裂缝里一样,我处在失神状态,泥浆咆哮着愤怒地击起滔天的水花。那一刻,人真的蓦然就衰老了。那浑浊的水花像火苗一样烧荒了土地,吐着火舌, 在你的心里跳跃。你的歌声已经战栗了,顺着火势在漫野的树木与水声中灼痛难忍。那些青铜色的夔凤纹、流云花纹已经被这浊浪淘尽,你在下沉,并且不能重现浮 生。唯有你的歌声留在这焦土废墟之上,点破残忍的谜底。这针对人的刑罚,无须文墨刀笔,就能置人于死地。
矫饰的美竟然是如此严厉的惩罚,这是我断难察觉到的。
站在咆哮的黄河边,风沙吹来,我百般寂寞,仰望浮云。这可能是一个极端想象化的图景,然而我还是进入了抒情状态。我不肯悔改,不肯回头。我被这河水和声响所禁锢,从身体到思考。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
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
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
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
千金散尽还复来。”
古歌飘摇在我的世界,汹涌的水花卷着黄土一起流向远方,韶华易逝,浮生文字,我写得无怨无悔。我在这歌声中看到了那苦难的家园,被虚拟化的家园,她贫 瘠、疮痍,在水花中苦苦浸熬失色的容颜。那是已经惨遭虫蠹的甲骨文的原始,石斧猛烈地劈开麻木的河道,我恣意地享受一种痛苦带来的战栗。我的知识和思考都 在这战栗中暴露了我对自然的恐惧。
哦,黄河!她开始在大地上沉沦,中心摇摇,岌岌可危。黄河水一泻千里,倔强地将最后的力量用尽,嘶喊着奔腾不息,但是已经十分沉重。
我的表达开始变得艰难,往往词不达意。我一言不发。在健康的自然面前,我是弱者、病人、语言的奴隶。我了解自然的力量,我的语言骨子里是虚软的。它的缺陷是致命的,但我没有回避。明哲保身,这是粗人士人的哲学。
黄河!
黄河在我的信仰中是这个世界的开始,她是善与美的观念的起始。她有正义的性格,但同时这也是一次惨痛的轮回。她是超脱人身滞重的尘土、启蒙、血缘关系和 感情的。你见过黄河流域的文明遗迹吗?是黄河揭示了人的愚妄和浅薄,傲慢,暴露了历史的秘密和底色。她有一种非常诱人的节律和异端纯美的音色,有着黄铜一 样光泽的水面,有着剑一样的闪光,明媚和晦涩,有着形式的旋涡和虚妄的深渊。皈依一条河流,就等于膜拜了哺育生灵的大地,参悟了诡谲的典籍。那些素面朝天 的秦俑,那铿锵的号子,牢牢地扎下了根。
是的,与在大地上劳作一样,人要面对虚无的袭击,面对劳役和疾病,面对这怒吼的水声。
黄河火燎一样的河道,给人的感觉是焦躁。
人在事实面前疲于奔命。
父亲说歌谣和流水在我们的匆忙的劳动、远行、哭泣里有着永恒的相同的本意。这不仅仅是父亲的经验之谈。我未必能了解劳动、远行的本质意义,我只是看到了 表象。来自远古和痴情的流浪人内心悲天悯人的曲子,长时间蜿蜒驻留在与我们生命有关的虚无升腾的村落和河流平静幽蓝的水面上。一条河流就与我们的生活结成 朴素的联盟,幽雅的古意飘悠的水面上,曾经留下多少阳光的残照和冰雪的灵魂。建立这样天然般的感情,需要共同的理解,需要首先奠基一种相同的生死观念和不 屈的积极态度,和面临毁灭的果断。像这样的河水,这样的曲子来自渡口肌肤黝黑的船工和面庞憨厚的水车,以及脆弱而迷人的芦苇和黑色冷酷的斧凿,简单的协作 关系。尘土覆盖的村庄,昭示着河流与人。那些悠然的曲风和感性的词,就是水面上往来人间和俗世的悲伤的过客。多么美的歌谣,可是人是在认真的聆听吗?宫、 商、角、徵、羽,这是心灵之器所奏的歌谣,劳动的节奏。水边诞生了群落,群落是我们这些愚昧的身心的人祖先的诞生地,我们聆听这些上善若水的音乐,物质与 精神交融,四野玄黄,黯然神伤。
这是在干旱的大陆,农具、罂粟花、导航图、罗盘针只是人手中的万物,人们可以随意改造它。罗盘针 本身不能确定时光的走向,不能确定流浪者的目的地。只有神圣的河流,你可以看到它的容颜,它的倒影,它的血液,它的骨骼和精神,它的愤怒与情感,它的褶皱 与皱纹,它的衰老与渊源。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你们的语言是传习了古人对大地、劳动、劳动号子的崇拜,你们通过经验,通过不朽的经验获得缘分。金石、朽木、 水井、火塘、土地,这是与我们日常生活衣食住行联系密切的器物、工具、材料。酸、甜、苦、辣、咸都在其中,这是五味,人间烟火。我们的耳、鼻、舌在这样的 浸泡和濡染中变得麻木不仁。我们跌入迷宫,凭嗅觉寻找光亮。四面都是森林,磷火在空气中燃烧,那些瘪瘦的字词已经丢掉了神气的色彩。
然而真正的旅行无须任何地图,指南针。那些数字符号不能指导人前进的路线,不能作为参考的依据。大地本来无所谓方向,只有一个永恒的中心,人类根据需要 依靠风水地理知识相对划出方位,确立了最早的行程。历史正是这样开始的,我们已经越来越远离中心,被迫与大地割裂。那是一个秘密的方向,那是河流的源头。 我们祖先的歌谣预言了我们的路线与方向,他们说无始无终,这是旅行的心要。人不能掌握自己的方向,人只能顺着自然的事物的轨迹前进,逢山就征服山,遇水就 征服水,顺其自然地继续自己在大地上的流浪,无论你走到哪里你最终都必归于大地归于尘土和故乡。古老的司南也好,故乡的风车也好,黄土高原千沟万壑,不允 许轻浮的经验论断。钟鼓馔玉,玉壶美酒过眼烟云。苍茫云海,水花化作浪漫主义的语词,黄土高原,这是我膜拜的世界,我膜拜的青春!在这样的春天,走向荒芜 的村落的过程中,我熟悉的悠然清亮的调子,烂漫的文字,还有烧伤的身体,发出尖锐喊声的野草,还有身后的陈年旧事都成为一种剥离了青春那种天真的伤感。失 去了语言和判断的经验,所有的神话、传说、语言的古谶瞬间解体。干瘪的谜底,泛滥的私语将人的思考逼入绝地。陶俑和铜车马嘶啸的声响混荡在污浊的空气里。 那河水浑浊不能照见人的容颜。
远望北方草原,我想起了陀斯妥耶夫斯基的一句话——我只担心我配不上我经受的苦难。在北方,早些时 候听一个蒙古族歌手蒙语版的《蒙古人》,他就是腾格尔,我觉得从他的歌声中我对北方的感觉逐渐突显了出来。我收藏了他的很多歌词。和西北民谣在我心中的地 位一样,苍凉独特忧郁的嗓音曾经留给我许多无穷无尽的浪漫遐想。我记得腾格尔还有一首歌是《父亲和我》,随着年龄的陡增,那种感动有幸早已沉积成了人生经 验的一部分。草原,那是音乐的天然摇篮;高原,那是涵养浩然气度的地域。草原歌曲的辽远、浑厚、沉郁开始影响并慢慢渗透到我的文字里去。似乎就是一种血 液,一种心气的荡漾。难以诉说其中的快乐、欣慰。
那是属于歌唱、生活本身的音乐,扑面而来的尘土和风雨让我对草原的历史有了新的 领悟和洞察、判断,我似乎觉得学究的读书思考早已失去了价值。我开始渴望有一天打马进入民谣的世界开始漂泊。那些草原上曲折的河流一定无比美丽,在无垠的 草原里,我可以自由地追求着一种不朽的语言、生活方式、音乐甚至历史书本上不能解释的历史真相。多么诱人的体验,春天我坐在村庄的土墙下,雪水从黛青色半 弧形的已朽屋檐顺着太阳的光线从黝黑的裂开的青瓦上面滴下来。屋顶是蠢蠢蠕动的草海,升腾着丝丝的水汽。这个时候亮开嗓子唱上一会儿,你顿时会有一种非凡 的感觉。你会感到河流和整个世界的意义都在这个春天韵律化了。疯狂而寂寞的野草,还有疲惫清澈的歌声,会一直飘到黄昏夜幕降临,雾气缓缓漫过那些结着疙瘩 的树林。荒草中的墓碑和山花在岑寂的黄昏被一种仿似游牧民族的歌谣打湿。这个时候我心里充满了神奇、惊讶。因为我和一条河流,和枯萎的野草都开始了感觉的 苏醒,履行着自然的约定。
这是人与神圣事物的约定,人必须遵守的约定。这不是一个超验的神灵世界,而是被劳动的酸苦束缚了的人对自由的极端渴望。在一个布满谶纬、巫祝、占卜陷阱的知识背景,人接触的是一个苦闷气息凝滞的自然,只有这些劳动经验,遍是血痕,身体虚脱了的歌声显现出真正的光明。
(二)
我在。
我很平静。我的手中握着作画用的水彩。我不是西班牙的毕加索或者那个达利,我也不是梵高,我只是一个书生。我有感情,也有眼泪,也有一亩三分地可以用来 谋生、歌唱。我不是虚无主义,我清楚地知道我的名字,我的姓氏以及我存在的形式和意义。我将坚持劳动的口号并在这个体验的基础上延伸我的视野和欲望、感 情、爱。
我听到了歌声,它隐藏在这死寂的荒漠,隐藏在宿命的土地和贫苦的眼神里。它像一个阴影存在我的生活里,和我一起悲伤、疯狂、抑郁、沉没、消逝。很鲜艳的颜色,我像一个婴儿那样看着太阳,那是一种有影子的音乐,如流水,一条盘根错节的河流。
在我的数次旅行的过程中,我有机会将这些经历和感受综合起来,最终看着它们变成一个个文字,自由地书写,不惜笔墨,这一切都是为了接近那条宿命的河流。那是一片荒野中的处女地,琴瑟钟鼓,那里面一定隐藏着古人的时空观、生死观。
我对这些感觉记忆犹新。
那一次从遥远的新疆塔里木回来,列车路过宁夏南部的沙漠,我慌忙把脸贴在有很厚灰尘、油腻的玻璃上,急切地想看到那些车窗外没有经过粉饰和涂抹的原生的自然界的暴露的面孔。
沙漠似乎就是流动的河流,像黄河一样躁狂。它的肉体已经受伤,粗砺的风卷着沙漫天飞舞,那些枯死的草根没有任何光泽,流动的沙丘就像是河流的可怕的漩 涡,它们开始萎缩,残肢累累。痛苦扭动的树枝,寂寞得几乎疯狂的垂死挣扎的树在风中摇晃已经失去了根基,无法吸收更深处的水分。那是在睡梦中被狠毒的雷电 击中头颅的树,积毁销骨,颓唐无比,树皮被大面积剥开,只剩下一副阴森苍白的骨架,焦黑、冷漠。那朽木极端吸引人的视线,我看到了它那怨毒的目光,突然间 有一种痛入骨髓的感觉,那分明是一场屠杀,凶恶的风以锋利的刀刃切割下树的头、肩和手臂,让它在风中流血。那巨大的却似无形的伤口正是死亡的象征,它隐蔽 在树的心脏,隐蔽在人动情的那一瞬间。树木生存的欲望顽强抵制着这杀机,它甚至已经丧失了呼吸的能力,树干已经被沙砾蹂躏,硕大的肉体被掏空长出了野草。 像凶猛的河水一样冲刷着那些残破的根茎、落叶,好像被吞噬了一样。暴露着残忍的锯齿状的牙齿撕咬着的火焰野兽般从树干内部燃烧了起来,顺着风在烈日下乱 窜,耗尽了大树的心力、水分、汁液、盐分矿物。枝叶、根、树干化作一团冰冷的残渣又和风沙滚作一团,继续新的循环征服仪式。我嗅到了罕有的湿湿的血腥味, 瞬间又像烟雾一样,消逝在这个世界。这是极端静止又永远运动着的世界,每一个角落都是在互相吞噬,在竞争。带有肉欲的疯狂、寂寞的沙流蚀空了树木和人的 心,整个世界陷入盲动之中,你无法近距离接触到这个世界的语言,交流,融入。何况,大量书籍文字所表达的表面的世界已经足够让人疯狂。也许终有一天,我的 文字也逃不掉这样落魄潦倒的命运,逃不掉被凶器斩落的命运。那是大海,无边的私欲的大海,我们的语言无法浮出海面,看到这个世界的真相。只有尘埃,只有悲 哀。
我沉默良久。当我面对这真实的生命存亡的现场,那种惨烈,我一言不发,变得固执。你不可能从我的眼神、我的表情中觉察到我异 常的反应。这就是生命,永无止息的灾难,看似花花绿绿,实际血肉横流,残酷无比。除了进入麻木状态让那点热情苟活,否则就是绝望。那绝望瞬间埋没了我,我 停止了呼吸,听不到,看不到,感觉不到,只有心脏机械地跳动,将自然界的生存定律继续下去。我突然觉得我的思考是模糊而空洞的,我是被役使的,被奴役的。 连同我的文字都是一样不堪负重。我知道我毫无表情,我的躯干已经像火把一样被塞进泥沙里,我的文字也粉碎了,没有它生存的余地,它的命运就是不断地磨损, 履行劳动义务,然后消亡,退出这个世界。我已经不再心痛,因为我逃生的时间已经很少了,抛弃那熄灭的火把,在急风暴雨中前进。我知道,那火把是卑怯的鬼 魂,我将一身泥泞狼狈不堪,但是我相信我的眼光,我视野中的那个模糊的远方。我丢失了我的语言,我抓不住表达的本意。但我相信我整个旅程赋予我的某种意 义。我相信文字和歌谣是我的世界的一部分,这一部分也是世界流水般的日子所蕴藏的秘密。
在西安车站,我买到一尊很便宜的秦俑的模 拟塑像,大约三十厘米高,它是那样的容易破碎,摆置在我的书架上已经很久。我在西安城大部分时间都是依靠地图自己步行。我用了一个星期时间在这个曾经显赫 一时的古城里行走着观察着,我只身一人,背着旅行包,顺着这个城市规划好的新版地图标识的路线,从大雁塔到华清池、骊山、半坡遗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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