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9节 老父亲成了最不受欢迎的“疯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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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老家都在河北定兴,距北京100多公里。由于家境窘困,人口多,父亲二十岁出头便只身来北京谋生,一猛子扎在京城六十多年。
长久以来,定兴人在北京落脚的职业大致有三种:搓澡、修脚、摇煤球。都是一些挣扎在底层的苦劳力。父亲就是从一家叫做“恒和元”的煤铺的伙计干起的,公私合营后改制为国营煤厂。父亲一辈子和煤打交道,我小时候记忆最深的,就是父亲浑身上下散发的煤味,怎么洗都去不掉。
我曾为父亲的职业自卑过,而且这种自卑感对我后来性格的养成产生了巨大影响。父亲工作的煤厂就坐落在离家200米远的胡同里,凡是和同学经过那里,或学校组织看电影等活动列队必须经过那里,我都低下头尽可能地绕着走,心下祷念,爸千万别碰巧在这时出现,远远地喊我,叫住我,被同学老师撞见。
我当时想,父亲不合时宜的出现,定会让我在老师和同学面前很丢面子,根本不曾顾及父亲的面子——他是那样的把我视作珍宝,并时刻以我为荣。
生我那年母亲42岁,父亲比妈大了将近一轮,那年53岁。我是父亲老年得子的产物。后来常听父亲念叨,说关公53岁单刀赴会,而他的骄傲是在这年有了我。
从小到大无数次填写的履历表中,父亲一栏都是:“姓名:XXX;职业:工人;文化程度:文盲”;母亲:“姓名:XXX;职业:家庭妇女;文化程度:文盲”……当然,如果这在上一辈人中,原也不值得大惊小怪,平民的家境大抵相当。但到了我这一代,同龄的孩子中像我这种出身、家境和受教育环境的,就显得绝无仅有了。
所以我从小就很清楚——在这个纷繁的城市社会中,我无依无靠——我只能算是土生土长在北京城里的最底层!
我从小对“老家”的印象特别深。自打我记事起,几乎每年的春节我都跟着父亲回老家过。在北京一大家子六口人总是要团圆的,所以父亲每年都是在北京过完大年三十除夕夜,初一一大早坐火车走,初三回来。
别看只是个老工人,每年回去,父亲都是一身簇新的裤褂,毛呢大衣披着,显得很有派头——穷也有穷的讲究,父亲一生爱面子,文化不高,但心气儿高,他是典型的老觉着当个省长都屈的人。
常听他说,他年轻时如何如何用自己挣的钱支撑着30多口人的一个大家。那时还不兴出外打工,不像现在。父亲的出外谋生就显得意义非凡。回老家把钱一撂,自己一个子儿不留。拆老房的时候,家里人发现房梁上、炕坯里到处是一包一包整整齐齐包着的铜制钱儿,很纳闷——父亲当年怎么会存下这么多钱呢?
父亲是一家人的主心骨,无论在老家,还是在北京的我们这个小家。他有杀伐决断的魄力,在一家人中极有威严。有父亲在,什么难处好像都能迎刃而解。由于他说话句句在理,办事一碗水端得平,所以大家对他的行为处事都心服口服。连老家我的两位大伯也惧怕父亲三分。这些我是知道的。
任谁也无法想象,今天的父亲与那时——往近了说,也就四五年的光景——简直判若两人,如今的父亲变得六亲不认,浑不讲理,甚至在儿女眼里都活得这么没有尊严!
奶奶在老家死的时候,父亲只身漂泊在北京。之前谁也没敢捎信给他,不知道怎么告诉他,怕他受不了。等父亲回到老家,奶奶的尸首已经停在门板上了。父亲急得眼睛往外凸鼓着,直奔灵前,拿脑袋砰砰撞墙,七尺昂藏的汉子,俯在灵前失声大哭。周围人在一边站着,大气都不敢出,更不敢上前劝他……父亲对奶奶的孝敬所有人有目共睹,相信他没理由不为此悲痛欲绝。
在北京待了60多年,连他的儿女们都快成“老北京”了,可老两口依然乡音未改,还是一口纯正的定兴口音。我们印象里,父亲好像从没把北京的家真正当成过自己的家,他操心的永远是老家盖房、修家庙、迁坟的事,他在这里没日没夜地拼命干,有一少半为了儿女,更多的是为了老家,为了将来有一天能回“老家”。
老家是他成为落叶以后,注定要归的根。
我和妻子、姐姐们平均隔两周回去看父亲一次,遇到单位加班或特别紧急的事,最多不超过三周。父亲在等待的日子里焦躁得心急火燎,几天前就等着盼着,骂得昏天黑地。
堂兄说:“有好几次,他一个人深更半夜就跑出去了,摸着黑走出院门口,我们得赶紧追他回来。他拧着,站在门口说什么也不进屋,偏说你们来了,来接他了……”
问他:“哪儿呢?——这才半夜两点……”
父亲指指村口的方向,一口咬定:“那不是吗?开车接我来了!”
父亲手指的地方一片黑夜的空茫。思维混乱的父亲,只有想念是真实的。
刚回去时父亲的状态确实好些。腿脚看上去比住楼房的时候利落很多,能自己推着轮椅车走老远的路,知道按点回家吃饭(作息生物钟比表还准时),大小便也基本能自理,身体倒是颇显健康。几个月不到,父亲的脸色黑了,经常出去坐在太阳底下晒的。我们开玩笑说他:“这才像个农村老头了,养尊处优的日子过不上了,终于又恢复了农民本色。”
父亲的每一点变化,做儿女的都看在眼里。他健康,我们就快乐;他郁闷,我们就失落,就惶惶不安。他的变化是儿女情绪振奋或消沉的指针、晴雨表。从前是,现在更是。
然而好景不长。很快麻烦就来了。
先是不吃饭。做好饭叫他回去吃他也不回,说不饿,接茬儿自怨自骂。稍不如意动辄就掀桌子,嫌做饭晚了,菜里没肉了,更怕别人在他的饭菜里下毒。要不是我们事前知道他疑神疑鬼的毛病,早就给老家的兄嫂打过“预防针”,谁也不能不多心。父亲对生命的不安全感可谓是由来已久了。先后几个保姆都被父亲怀疑过给他下毒,要谋害他。当时保姆委屈,我更是气恨交加,对父亲说——
“人家毒死你一个老头子干吗?图什么呀?人家年纪轻轻的为你坐牢,值吗?!你怎么心眼这么歪呢!”“——放心吧,她就是想谋财害命,也轮不到你头上呢。”当时只试图跟糊里糊涂的老爷子晓之以理,并不知道他那其实是“老年痴呆症”的典型症状(被害感)。
在这里,我要对所有家有类似父亲这样的“老糊涂”的子女们进一言——当你们发现他们行为举止出现“糊涂”得不可理喻的时候,暂且不必跟他们针锋相对吧!当务之急是从病理的角度提高警惕:他们很可能是因病所致,一定及早替老人就医诊治——不要等到病情发展到不可控制了,来不及了,像我父亲一样。真的,后悔也晚了。
在老家,父亲的幻想症更严重了。我和姐姐去看他的时候,中午,他坐在院子里的轮椅上,死活不进屋。堂嫂把饭碗端到他手上让他吃,父亲啪地把碗扣在地上,摔得饭菜七零八落……他小声而神秘地向我解释——不是他要摔,是这饭里原本有毒,是老天爷提醒了他,救了他一命!
这以后,每餐饭对于父亲来说,都成为一次生死考验。八步穿肠散?剧毒。不能吃。不能死!反过来骂哥嫂他们“好狠的心!”我和姐姐从旁一个劲儿偷偷使眼色给父亲,示意他别胡说了,怕堂哥堂嫂听见后起疑心。父亲反而故意提高嗓门,好像特意让别人听到。父亲的浑不讲理,使正常人的人际关系也趋于脆弱和紧张。他时刻警戒周围人的动静,生怕一时的疏忽大意丢了性命。
知道什么是“骂街”吗?父亲就是典型。天热的时候,天不亮,父亲就推着轮椅坐在正对院门的街口骂,中午到点回家吃饭,下午又出去,接茬儿骂。没听众,没理由,更没逻辑。
以前在村里,总有从小在一起长大的父亲的“发小儿”,老哥们儿,多年不见,愿意跟他一块坐着聊天,而且父亲往哪儿一坐,永远是大家的中心。这次回来,父亲却变成了村里一个不受欢迎的“疯老头”。没人愿意搭理他了,他把所有人都骂跑了。他说的话不着边际,匪夷所思,渐渐也就失去了基本的听众。
有一次,他竟蹒跚着走出老远,站在A家的门前,上门叫阵,非要人家的孙女叫A出来(A曾是父亲小时候的哥们儿)。那家人说,A早死了,死好几年了。父亲不信,认准了人家蒙骗他,恶狠狠地堵在人家门口骂了一下午,骂得可难听了——弄得人家一家大小不敢出门,不知拿他怎么办才好。最后打电话到堂兄家,才勉强把父亲接回来。事后堂哥堂嫂一个劲儿向对方赔不是。
一直到现在,人家想起这事还觉得心里犯堵——招谁惹谁了这是?!
下雨天,父亲嫌屋里憋闷,宁可站在院子里被雨淋得精湿。劝也不行。就站着,仰着头向老天爷发号施令——“还下?住了!……老他妈下!!!”连老天爷他也不放过,一起骂。
堂嫂提议,他再这样闹下去,只能把院门上锁了。锁上院门,父亲出不去,对自己家人骂就骂了,爱怎么骂怎么骂,谁也不会真往心里去,不搭理他就是了。只要别跑到街上再生事端。
这让我想起了在报上看到一则配图的报道,说在安徽某地农村,一位八十多岁的老人,在村里成了人见人怕的“疯老头”,四处追人,打人,伤人,谁都控制不住他。最后他的儿子只能用铁锁链制成的脚镣,把父亲的双脚锁在自家院子的柱子上。触目惊心的照片下面,标题赫然:《给父亲“上刑”,原来是“孝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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