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节 这窗口,成了老两口生死诀别的十里长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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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去世的消息是在两天以后才敢告诉父亲的。
父亲这年已经87岁了。除了砣大身沉,走路不太灵便之外,没有什么明显的器质性病变。当然,这也只是泛泛一说,哪能真没病呢?比如:
1.心力衰竭。2000年因腿部严重浮肿住了半个月的院,诊断为老年性心衰。出院后,隔几天就得去医院抽一次血,化验血脂血糖。好在后来没再出现明显的症状;
2.前列腺增生。几年前第一次发作时,整整一个下午滴尿不出,憋得疼痛难当,死去活来。叫救护车送到医院,说是“尿潴留”,当即插管导尿,才算逃过一劫。从此以后老是尿急、尿不净,寒天腊月裤子也总是湿湿的,像小孩子一样老得在裆下围个褯子;
3.腿上的丹毒动辄流脓水几个月。父亲年轻时,医生曾考虑给他截肢,一气之下父亲说“不治了”,就没再正规治过。试过用祖传秘方配药往腿上敷,居然奇迹般地保住了腿。只是隔段时间会犯一次,犯一次熬一回药。
4.都说“牙疼不是病”,父亲的一槽假牙长久以来却成了他的心病。大夫说,换一槽可以,得先拔掉残留的牙根。但以他这把年纪,又有心脏病,没有哪个医院敢冒这个风险。最后决定还是先凑合吧,这一凑合就是几年,吃嘛嘛不香——咬不动。
望九之人了,有几个不是成天以药当饭这么顶着。这些病其实都还不算什么。要紧的是,父亲的精神方面呈现出越来越糟糕的迹象,这几年尤其变得不可理喻,浑不讲理。
起先家人都以为这是“老糊涂”了,没当回事。后来我开始留意各种报刊和网上的资料,分析证实:父亲患了“老年痴呆症”,而且已经发展到了很严重的阶段。
母亲从长达几年的失眠、强哭强闹,到去世前两周的水米不进,昏昏欲睡,整个人一下子塌陷下去。对于老伴儿的这种变化,日夜守在她身边的父亲竟浑然不觉,依然故我地自说自话。
发现母亲的病越来越严重是从母亲的日常饮食开始的。保姆小何喂母亲稀饭和麦片粥,母亲不张嘴,即使吃到嘴里也根本不懂得吞咽。在医院的七天里,母亲嘴里残留的粥饭就这么随着她沉重的一呼一吸烀在舌苔上,越来越干越苦,痛苦之状可想而知。
母亲身子斜倚在被垛上,完全坐不起来。小何连拖带架地扶住她半个身子,勉强给她喂一口水,稍一松手,母亲就势便倒下了。
找来社区医院的大夫简单看了看,建议我们还是到大医院照完CT,才好对症输液治疗。
母亲是经不起搬动的——这也是我们轻易不送母亲去医院的主要原因。坐在床上的母亲,身子前倾几乎弓到了腿面,成折叠状,抱都抱不起来,死沉死沉的。我们请求医生能不能先输点活血的药。以前也有过类似的时候,看着像是过不去了,输几天刺五加、脑复康什么的,情况即大有好转。所以寄希望于这次也能有惊无险,化险为夷。
医生说:“看上去像是脑梗塞的复发,但恐怕还有出血的地方。这两种病都可以导致现在的昏迷状态。”——我才知原来母亲这副昏昏沉沉似睡非睡的状态就是“昏迷”。医生说:“但两种病在用药上却是完全相反:一种是疏通血管,一种是要堵住出血。这要不弄清楚,不但治不好,反而更添病。”
要搞清楚病因,就要依靠设备,依靠CT。社区医院没有。
看来无论如何也得带母亲上医院了。
一旁的父亲却不以为然。
“不去,不许去医院!”他坚持说母亲没病。其实他内心是怕老伴儿此一去,就再也回不来了——在他根深蒂固的传统观念里,就是死也不能死在医院。
我和姐姐对父亲的漠然真的很气愤,不能再征求他的意见了,我们不能眼看着母亲在家这么等死而无药可医。
事后,我反倒觉得父亲的不知不觉,何尝不是一种庆幸?眼见就要与自己共同生活了五十多年的老伴儿生死永诀了——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父亲,无疑在客观上把这种决绝的痛苦降到了最小。谁也无法设想:此时此刻正昏昏然沉睡着的母亲,在她残存的意识中,会不会也感知不到痛苦?如果真的如此,恐怕也是能想到的最善意的结局。只是在其他人看来,这场面未免过于残忍和凄伤。
母亲病情的发展远比我们预料的严重。
为了凑齐我和姐姐各自向单位请假的时间,我们约定,后天(周五)一早带母亲去医院。
第二天上班之前,我还庆幸母亲并无特别恶化的迹象,临走前嘱咐小何,一定要喂些稀饭给母亲,难喂也要喂。我总觉得,只要能勉强吃下东西,总还是有活下去的希望。
没想到,开着车走了一半的路时,小何的电话就来了——
“哥,你快点回来吧,大妈喘气特别粗,你快回来吧!”
小何在电话里急得不行,完全失了主张。
返回途中,我联系了几个姐姐。此刻的我感到自己像被丢进万古深渊里没着没落的一颗石子,眼前一片黑暗和混沌。
母亲的样子很吓人,面色枯槁,形容委顿,与一小时前我出门时判若两人。嘴里老像是有痰,呵喽着,呼吸明显不均匀。几乎是前后脚,二姐也赶到了。我们特意为母亲换了件厚一点的干净外套,带了被褥,背着母亲下楼。
四层楼,七八十级台阶。我们几乎是连拖带拽地把母亲折腾到楼下的——母亲眼角的泪水就是在这时候流下来的,浑浊而苍凉。
就在大家背母亲下楼的时候,父亲叫嚷着冲出房门。他一路拄着拐棍磕磕绊绊追了下来,竟一口气追到楼下。
以他平时的气力,偶尔由我搀扶着下这四层楼,至少也要一刻钟。这次他竟一个人跌跌撞撞地一口气跑下来,紧跟在我们后面。他是调动了身体里的全部潜能。
“——回来!不许上医院!把你妈弄回来——”父亲趿拉着鞋,边追边骂:“王八蛋操的你们!回来!”……“老伴儿啊——”谩骂声渐渐变成了哭喊声,响彻整个楼道。
当时楼里一定出来很多人好奇地观望,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和二姐把母亲往车里塞,极费劲。母亲在我们手里几乎被攒成一团。
后边,小何正连哄带劝把父亲往屋里搀——万一父亲在这时候有个闪失,岂非乱上添乱?父亲哪里肯听?最后是小何急中生智,吓父亲说:“门还没关呢,还不回去看看,有人偷你的东西了!”父亲一时顾了这头顾不得那头,才勉强上了楼。
车子就停在楼下的草坪上,从父亲房间的窗口望下去,正好可以望见。自从父亲的腿脚不允许他下楼以后,这扇窗口就成了他与外界联系的唯一的瞭望台。我上班走了,他从窗口看着,我下班回来,他还是看着。久违的亲戚朋友来了,保姆又出去买菜了还没回来,都瞒不过他。他由此洞悉全家人的作息行止,他也借此传递他的孤独和渴望……
没想到居然有一天,这窗口竟会成为老两口生死诀别的十里长亭……
车子驶出小区,驶出父亲的视野。
这成了父母亲今生今世的最后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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