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节 两个世界:一辆小车推进来,推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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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离开这个世界时的平静和安详,超乎我之前作过的无数次的想象。同样,送母亲走的时候,自己表现出的沉着镇定和有条不紊,更大大出乎我的预想。我曾设想在母亲走的那一刻,我会吓得浑身瘫软不知所措,甚至完全崩溃掉也说不定。没有,事实是,我挺过来了。
那天三姐走后,特地从河北农村赶过来的堂兄,和我一起守在病床前。堂兄大我将近20岁,他父母过世都是他在身边亲自料理的,连我在农村的大伯也是这位堂兄给送的终,在这方面算是经验丰富。那天,是他先看出母亲的气色尤其不好,反复叮嘱我:“到时看着不行了,千万别慌。”
“我伺候走几个老人了。自个儿的老的,什么也不怕。”
我说:“我不是怕,是不知该怎么做。”
上午的时间静静流过。没有任何迹象表明母亲会在哪时哪刻离开。不知过了多久,我们忽然发现母亲的呼吸开始由沉重变得微弱。母亲胸口的起伏也越来越不易察觉。终于,我们看不到胸口的起伏了——会不会?……
“大夫,大夫——您快看看,我妈好像没呼吸了!!!”我冲到大夫那儿,声调已然失控。
大夫放下正在就诊的病人,带领几个护士连同监护仪过来了。
心跳慢慢变成直线。
血压没有了。
用手电光照母亲的眼睛,没有任何反应。瞳孔散大。
一切证明,母亲真的死了!!!
听人说,人死的刹那,会从嘴里呼出长长的一口浊气,身边的人千万要避开,否则会招致晦气。还说死时眼角会有泪水(“慈心泪”?——抱母亲下楼的时候我见过的),那是平生憾事的淤积。这些征兆,母亲临走前都没有。所以我一直觉得母亲死得没有依据。母亲一如既往没给任何人带来晦气,但愿母亲也不会带着遗憾离开这个世界。
三姐没能及时赶到,大姐、二姐和我的妻子也是后来才通知的。当时只有我和堂兄在身边。我手脚慌乱地为母亲打水,擦身。这是我平生第一次为母亲擦身。
母亲的身体尚温热而柔软。我用事前准备的剪刀,剪去她贴身的衬衣,小心翼翼地用温水擦拭她的全身和嘴角边留下的吐过以后的斑斑血渍。每个动作都毕恭毕敬,发自内心。
“妈,咱穿衣服了——”
“妈,穿袜子了——”
“妈——”
一边为母亲穿寿衣,我一边低语。
母亲躺在我的臂肘间,任凭我搬弄,毫无反应。
我为母亲最后梳理了凌乱的白发,就再也忍不住了。泪水滴在母亲渐渐冰冷、渐渐僵硬的脸上。
前尘往事。天上人间。
从此——我将与母亲天人永隔。
母亲走的时辰是2004年的5月6日,星期四,10点26分,正赶上“五一”长假的倒数第二天。阴历三月十八,都是双日子。
就在前一天,我和几个姐姐还在商量,要不要接母亲回家调养。对于一般家庭来说,父母病危,子女们轮流值守,固然不失为是最公正、最劳逸结合的办法,但母亲已昏迷七天,病状既没有恶化,更没有好转,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呢?眼看长假一过就要上班,谁能老请假昼夜陪护在母亲身边?即便能请假,巨大的住院开销也是当务之急的头等麻烦,如何负担?
据医生讲,母亲一旦离开现在的消炎药物和氧气,很快就完了——这些日子,母亲一直是24小时输液和吸氧的——在别人看来,我们已经算“放弃治疗”的不孝之人了。既然母亲自己那么坚持地活着,我们又怎么忍心不给她顽强的生命以最低限度的保障?坚持吸氧和使用较好的消炎药,是我们尚能承受的最后底线了,无论如何不能再降低了。
既然母亲注定要走,那就让她少受些痛苦——我们只能做这么多。
还能做什么呢——很多时候,儿女的孝心其实是和经济实力联系在一起的——“百顺孝当先,论心不论迹,论迹贫家无孝子”,自古有论。
回家——还是继续住院治疗?到底也没商量出个结果。当天,三姐倔犟地坚持由她一个人值夜班——此前,为防止随时可能出现的紧急情况,夜里至少都留两个人。她的理由其实是直冲要害:“往后上班了,总不能都晚上耗在这吧!”要大家提早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万万没想到,偏巧那天晚上就出事了。
我记得当晚三姐一人在医院陪床的时候,我正转遍北京城的大小药店,询问有没有家用的简易制氧设备卖。有一种叫“氧立得”的制氧仪,用着方便,但一次药只能维持四五十分钟;用氧气袋,维持的时间更短。这对于需要24小时不停给氧的母亲来说,显然都不适用。一筹莫展之际,母亲断然以生命的戛然而止打消了我们的重重顾虑,把还在犹疑、矛盾中左右为难的儿女们,狠心晾在了一边。
我一直觉得,母亲是在“五一”的长假里,以一种特别的方式,与她的儿女和亲人作了最后一次短暂的团聚,又在长假结束的时候,毅然决然地选择了离开。母亲大概猜到身边的儿女已经不耐烦了。但她又放心不下,舍不得我们,所以留恋几日终于还是走了。绝不拖泥带水。
如果这是上天的有意安排,是不是故意要以母亲的这种死法,让我们承受永久的歉疚?
我想不出,除了“仁义”二字,还有什么可以概括出母亲一生的性格基调。母亲的去世更是如此。
盛着母亲遗体的小平车吱吱扭扭,吱吱扭扭,穿过医院的走廊,曝露在阳光下,载着母亲走向东跨院的太平间。就在几天前,母亲也是被一辆这样的小平车推进来的,尽管那时的母亲一直处于昏迷之中,但一息尚存,毕竟还活着。再经过这条路时,母亲已在另一个世界了。
生命的过往,在短短的一条通道里书写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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