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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第六章

  这一天我看到大雁从南方归来,唱着悠长的歌从空中划过。马路上有一个信使策马而来,村口上,早因他来而聚了许多好奇的人,信使从马背上下来,从绿色兜里掏出一叠信,他一个一个地读着名字交给应声而来的人,等到喊仇清棋的时候没人应声了。好像这个名字十分陌生。信使用力喊:仇清棋!
  
  大伯踮着脚一劲儿地半张着嘴不知在张望和等待什么。三叔拽拽大伯的衣服,大伯还是没有反应。信使对他的喊叫产生了怀疑,说梨花庄没有仇清棋呀?可明明写着梨花庄收嘛,怎会没有呢?然后就将信装起来要走。
  
  大伯说,兄弟,没有俺的信?信使说没喊你就是没有你的信。大伯说那喜报经常有,信怎会没有呢?信使笑了,那不一样。信和喜报怎能一样呢?哎,我说,梨花庄到底有没有叫仇清棋这个人?大伯说那是俺爹呀!信使说这不就对了,喊仇清棋你没听见呀?大伯摸摸脑门讪讪的,俺只顾听俺的名字,俺爹的名字没顾上听。可俺爹已经死了呀,大伯的泪汩地从眼底里冒出来。是啊,二狗出去八年了,他那里知道爹已经死了哩……大伯醒过神来在大襟上忙不迭地蹭蹭手,恭敬地接过信来,泪水就“叭哒、叭哒”掉个不停。三叔接过信,全家人围上来,三叔在识字班认字最多,他展开信神色有些紧张,毕竟三叔第一次面对庄严的文字。大伯性急地催促,读呀。三叔调整了一下情绪,自己先温习了不下半个小时。大伯急得直跺脚,说你还等甚哩?三叔“噢、噢”地应着,然后磕磕碰碰地开始了他继往开来的创举:


  
  亲爱的父母大人:您们好!
  
  全体家眷都好吧?爹娘的身体咋样?我走了多年俺媳妇和孩子让家人受累了,孩子八岁了吧?也不知道是男是女。我现在四川九龙县剿匪,今天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第一天,全体指战员都高兴得哭了。听说咱家乡早就是解放区,家里分到土地了吧?等国家彻底平安了,我回去种地!全家人要带头发扬革命精神,艰苦奋斗。不要接受政府的任何补贴,要多照顾烈属的困难。见信如见面。我是请教员替我写信,等写信的人很多。就说这些。大哥、三弟辛苦了!祝爹娘身体健康!
  
  此致!
  
  敬礼!
  
  儿二狗敬上
  
  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晚
  
  大伯望着天,泪像一条条小河流下来。三叔念完之后抱着脑袋蹲在地下呜呜地哭,大伯说念呀三狗,你念呀!三叔说我念完了呀。大伯失望地说,完了?走了八、九年就这么几句就完了?三叔点点头证实确是完了。大伯就命令三叔再念,三叔就不厌其烦地念……一家人边听边哭。娘听到“俺媳妇和孩子让家人受累”这儿,哭得呜呜咽咽。大伯一听问爹娘好就又哭。当念到“咱们家分到土地了吗”大伯忽然喊:“二狗咱家有土地了,照顾军烈属,都是村里上好的地,你听见了没?”大伯的喊声在山谷里滚荡,余音缭绕,把一村人的目光都引了过来。那些死去丈夫或儿子的人,眼气得躲在一边低泣。

  
  家人因为这张纸上的话哭了一整天,在村口哭过又都到奶奶爷爷的坟头上去哭,让爷爷奶奶听纸上的话。风,带着一家人的呜咽和汇报,袅袅地升上了天空……
  
  可我没有哭,娘告诉我那是爹的话。爹在很远的地方跟我们说话。我说那我怎么听不见?娘说,三叔在替爹说呢。娘因了爹纸上的话,想了好几天,总是在干着活不经意地停下来想,想着想着就笑了。有时候也莫名其妙地流泪,这样过了几天,娘像是突然想通了一件大事。因为娘郑重其事的样子不容我有丝毫的怠慢。娘说惠儿你得去识字,你看你三叔,能念通你爹的话。你要去读书识字,就能远远地跟你爹说话了。
  
  是的,那天大家哭过后,三叔把信读得都倒背如流了,大伯才盯住三叔,如同看到驴上树一样惊奇。说三狗,咱们家有文化人了?你会念字了?那你会不会写字?三叔说我试试,就到识字班的先生仇继贞那里借笔墨。
  
  仇继贞是地主万福爷的女儿,我得叫她姑姑。她曾经搞地下工作。“土改”时组织派她回来开展工作。万福爷有一儿在国民党那边,有一女在共产党这边。仇万福常常在儿女之间摇摆不定。梨花庄成了解放区,因了女儿继贞的立场他为八路军出了不少力。“土改”时,庄里的人不好工作,仇继贞回来就把她家的田地分下去了。


  
  三叔是她成立识字班以来突出的高才生,她常拿三叔教育那些不爱学习的村夫(妇)。三叔一天可学五个字,其它人只学一个都叫苦连天,纷纷借给先生打柴而逃课。先生动怒说,我冻死也不用你们砍柴。你们就知道砍柴砍柴砍柴!就不知道武装一下自己的头脑?这样永远是挨打的角色!马上就要成为新中国的主人了,这样的状态怎么当主人?抓紧时间识几个字不好吗?可她的威力还是不行。她立志想改善梨花庄村民的素质,却一次次让她失望,她长叹一声,说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啊!她说了这话很生气,谁也不知道她为什么如此生气。这一天军属们接到信都纷纷找她读,可三叔却前来借纸墨要写信,先生完全认为她播下的种子有了收获,于是热情备至。
  
  三叔匆匆拿回了笔墨,却犯难了,问家人要不要告俺二哥爹娘死了?是的,这是个沉重的问题。大伯沉思了半天,摇摇头说不能告,不能让他伤心!他在外面给咱打了天下,咱俩在家连爹娘都没有保住……三叔说,那给他写甚?大伯说告诉他有地了,告诉他家里都好,惠儿长大了,她娘也……好!就说他在前线打了胜仗,当了英雄,全家都光荣。让他多挣些光荣回来,咱家就不受小看了。
  
  三叔为这几个字写了二天一黑夜,还跑了无数次识字班请教老师。信,圆满地写好之后,为了让爹相信爷爷奶奶还“活”着,集体捺了手印,爷爷的手印大伯捺,奶奶的手印大娘捺。三叔庄严地捧着信,一家人共同将信交给信使,就像全家人把心送走了一样。望着远去的信使,一家人将目光留在了村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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