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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第六章

  我瘦成了一根豆芽,脸蛋儿黄蜡蜡得不见一点儿血色。原本稀疏黄软的头发越发如一片煮瘫了的黄叶,整个人像害了一场大病。我的眼睛多了一些呆气,心性也不再像最初那么活泼。娘看到我这个样子总是发呆。叹出来的气又粗又重。娘担心我的身体恢复不过来,没有奶奶的通融,娘也不好提出格外的补贴。奶奶当然不会旁观,好像很懂娘的心,半响午熬些粥给我喝。娘说我讨不得一点便宜,这样几天,脸色开始泛红……
  
  可是,三十五个男人的家属,排着队等我去保佑。布置道场的时候,他们的亲人供不起一只整羊,四五家,五六家不等地合起来供一只羊,然后,各蒸各的“供品”。让我给他们各念各的经。如此各家供七天七夜,若五家合起来我就要连续祷告五七三十五个昼夜。当然这三十五天,娘和我均可以在家里省出两张嘴。大娘为此极力怂恿奶奶,接受这样的承诺,一则这是积德行善的事;二则在村里留个好人缘;三则家境窘困也可省两张嘴增补家用。
  
  奶奶听了大娘的话,就用眼睛观察娘,娘紧紧地抱住我缩着身子,娘的头低垂在胸脯上表示抗拒!娘对这样的承诺仿佛是生死抉择。三十五个昼夜的更替,对一个四岁的孩子是什么概念?只有娘最知其中甘苦。我不能睡,娘须得在我身边守护,可我更知道娘不是为了她自己,她说如果谁家请惠儿,她自己那怕多跪上十天八天都行。可惠儿她还那么小……娘的泪就连珠般地淌下来。


  
  可庄里人认定我是“精灵”。“精灵”谁能替得了呢?他们必须让我出场。奶奶当然也犯愁,拿不出个总主意。大娘就暗中操纵庄里人发起攻势。娘关住门拒绝入侵。我听到门外聚了好多人。有人推门说,兰菊,你保住了你的男人就不管俺男人了?俺男人是你汉子带走的,父债子还!这道理你该懂吧?何况咱们结了干亲,孩儿接了礼数,你也吃了辛苦粮,乡里乡亲的你以后不在庄里活人了?
  
  娘听到这话从柜子里把收来的礼数翻出来,一定是想退回去,可是娘的辛苦粮已经吃进肚里变成了粪,又如何拿得出来呢?向家里开口吧,没有爹供养又觉气短。娘把翻出的衣物推在一边,愣着。
  
  奶奶说兰菊,咱收了人家的礼数,不能扫人家的兴啊。娘说,娃身上的精灵到底有多少啊,这样跪下去还让不让娃活了。你看惠儿成了啥样样。娘眼里盈满了泪。
  
  我最怕看到娘流泪,我说娘,你为甚总流泪,这么好看的眼睛哭坏了,等爹回来变丑了,你就当不成新嫁娘了。娘“哇”一声哭了。可她马上用我的小肩膀堵住了她的哭声。我的衣服就被娘的泪水浸湿了一片。我说娘,谁欺负你了?娘说谁也没有,娘哭你跟着娘受苦。我说娘,惠儿不怕受苦。娘抽泣着,可是娘怕你受苦啊,娘没有替你爹守好爷爷,娘再也不能不替他守好你……可是天胜、荷叶、还有玉米、腊月、喜鹊,都等着你给他们要回爹来,就像你要你爹一样。
  
  可是我爹在哪里,他咋还不回来?
  
  打败日本鬼子你爹就回来了。
  
  那他们的爹打败日本鬼子不回来吗?
  
  回来,但你得替他们到神主面前祷告才能回来。
  
  我有这么厉害吗?
  
  是啊,惠儿就这么厉害。告诉娘,惠儿愿不愿意帮荷叶、腊月她们要回爹来?
  
  愿意。
  
  你保证不哭?
  
  保证!
  
  奶奶打开门。七婶和荷叶姐进门就跪下了。我不知道她们为甚跪,可娘知道这是在求我们。七婶和娘相处得一向很好,两个人常常相对着流泪,谈论她们的男人,揣度他们在外的安危。七婶生得粉白细嫩,是那种人见人爱的美人胚子,再加上她柔情似水的性情,一手好针线活,男人若从她身边路过总要回几次头。这样婆婆就命小姑子成立了严密的监控机构,这使七婶见了男人连看都不敢看一眼,整天低眉下眼。头上蒙一块花毛巾,遮了半个脸,连梳头洗脸都不能过分认真,更不敢照镜子。男人在外,又生一女,家庭地位卑下,她在家里几乎就是一头驴。更让她难以启齿的是,荷叶二叔整天打她的主意,躲都躲不开。婆婆和小姑子恰恰没有监控这个细节。夜晚是她最难堪的时候,因为她常看到窗外有个幽灵般的身影。她闭住门,还要用瓷瓮为她把门。有天夜里她脱掉衣服洗身子,窗口上塞着的破布子被突兀掀开,她尖叫一声,惊动了婆婆和小姑子。问说怎了?荷叶说,俺二叔偷看俺娘洗身……荷叶被娘扇了一个嘴巴。荷叶二叔缩在墙根下不敢出声。可婆婆不责罚荷叶二叔,却说荷叶娘贱,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说荷叶娘守不住了。婆婆就用针头扎荷叶娘的手以示惩罚,小姑子是帮凶。手被扎得血糊一片,还不让她哭不让她叫,怕外人听见,说家丑不可外扬。荷叶娘生活在水深火热当中。她常给娘吐露心事。她要娘不要外传,传出去她没法见人,唾沫也会把她淹死。因此,丈夫连接着她的声誉与生死……
  
  娘肯定是想到了这些,娘怕是有些心软了,娘对谁不心软也会对荷叶娘心软的。娘含着泪,拉起我就走。到了庙里我还是死死地扒着门框不进去,我看着神主千篇一律的表情害怕了!我在许诺面前失信了。娘抱起我来说,惠儿刚还答应娘来,咋转眼就变了?我说娘,我已经有了爹,可不可以不要干爹了?七婶的脸色“刷”地白成了一张纸,仿佛我是金口玉言,说出来的话就必会言中。娘急忙捂住我的嘴,像是我犯了天大的忌讳,转身就走。
  
  七婶又跪下了。娘急忙拉起七婶来说,跪在半拉子,惠儿也说不要她爹了,你别见怪。七婶很宽容,咋说她也还是个孩子。兰菊,你得给七妹我一个指望呀。
  
  娘就默默地流下了眼泪……是的,娘和七婶整天都在谈论“指望”,难道我会给她们指望吗?娘把我放下来准备劝我,可荷叶姐给了我一个面人,她一个我一个,两人连着红线绳,她往里走,我也跟着往里走,她跪下,我也跪下了。有这么一个跪伴,我到底忘了害怕。七婶要我先祷告干爹平安,天胜娘非要我先祷告他们家的干爹平安。干爹太多了,我到底该先祷告谁呢?谁家都想把他们的男人当成第一位,五家人争吵不休,这是个问题。后来益智道士想了个办法,认为三十五天为时过长,心诚不再时长,不如把五个男人的名字按姓氏笔画为序写出来贴在我的胸襟上,这样无先后可言,每七天可算一个道场。这个提议大家同意了。如此,我就省了大力气。


  
  可是,昼夜在我这里漫长得看不到尽头,心灵的祈祷如同鸟儿一样飞走了,经过许多个昼夜的淘洗,我的身体变得僵硬而消瘦,很多人希望把渴念和虔诚在我的体内无限延长,但这种愿望最终没有实现。
  
  整个一个春夏我都在被迫重复着一项单调的工作。保佑爹和干爹的平安成了我这个时段最为残酷的善行。娘和我都得到前所未有的尊重。我和娘窜家儿吃饭,而且吃得是最好的饭。娘用不着看大娘的白眼。在家庭地位上也因此有所改变。娘脸上有了笑星儿,给人说话腰杆也挺得溜直。可是我的体力不允许给娘这点儿快乐,我在一天夜里精神终于不支,全身软得如同一根挟不在筷头上的面条,一头栽下去双眼翻白,昏迷沉陷的不省人事了……
  
  爹爹啊爹爹,跪是我的宿命吗?走完了我的人生路,我才发现人生最初的隐喻,会促成整个人命运的释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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