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节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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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道庙灯火辉煌,一只剥了皮的整羊卧在神主面前。供台上放着各式的供品,静等神主在冥冥中品尝。香烟袅娜,丝丝缕缕,如同在无形中被人撕开的破絮一样,不一会了就聚成了一片一片的小黑云把我们整个地收容进去。蜡烛在幽静的庙宇里一滴滴地淌着泪,贯穿着近于一种忧伤的气氛。黄爽爽的神主,“接收”了我们家倾其所有的“贿赂”,看上去流光溢彩。几个道士庄严地诵经,全家人跪在神主面前行了大礼,老少三代就要跪七天七夜,将爹的性命整个地嘱托给神去悉心呵护。我们可静等爹从遥远中归来。
我跪在中间,奶奶和娘分别跪在两边,奶奶要我心里记住一句话,保佑爹平安回家。然后不停地默念阿弥陀佛。许多情节在我记忆中未曾发生过,此刻,新鲜,好奇在我生命中涌动。穿新衣,戴花冠成了我记忆中最崭新的一页。我牢记奶奶的嘱咐,默念得十分用心。益智道士坐在木鱼旁边,隔一会儿敲一下,声音清脆地传遍了岭梁山谷。我的想象无限扩张!一只只小鸟在我的幻想中飞翔,衔着传奇和梦幻,在我脑海里出现了一个和大伯一样的爹,他笑笑的,款款地从云间里飘出来,手里拿了各样的花衣服,趁着彩虹搭起的云梯缓缓地朝我走来,他翩翩地伸出一只手拉住我,可一只小鸟衔着花衣飞走了,爹仰头一看,飞翔的小鸟把爹也随之带走,爹如同飘飞的纸人从天上飘来又从天上飘去……渐渐化成了一抹淡远的云……然后,白云里飞出了美丽的鸽群,它们从广阔的蓝天飞过,轻风吹拂着它们的羽毛,美丽绚烂,我仿佛听到它们呼叫着平安、平安!然后爹就又在白云里露出了笑脸……
我喊了一声爹,娘睁开眼睛吃惊地盯住我:看到爹了?我说是呀,我看到爹了!娘说你知道爹是什么样?我说和大伯一个样。娘就惊讶地看奶奶。奶奶说不要说话,心诚则灵!我就不敢再说话了。可是我再次闭住眼睛,美丽的情景就不再重复。漫长枯燥的祷告仪式削弱了我的耐心。日光从庙门外泄进了一点儿光,照着我小小的身影玲珑而可爱,我看到凤冠上的小穗儿在日光下微微地颤动,我的心事就不在祷告上了,我故意将穗儿摇来摇去,一会儿摇出一个小蚂蚱,一会儿又摇出一条小鱼儿,影儿哄着我乖了好一阵,我其实早就忘了我的本职工作。可益智道士不让我忘,每当我不用心的时候,他就准确无误地敲一下木鱼,做一个最严厉的提醒!然后我就再闭上眼睛默念,这样时断时续地一直默念到天黑,庙里渐渐失去了光线,远处近处变得越来越暗,只剩下了烛光照一点儿亮,庙里的一切开始在我眼里变得肃穆而严酷。这种世间最为可怕的元素充斥了我虔诚的心灵。
我充满困顿地站起来决定不跪了。可娘把我按下来,悄悄但厉声道,你不想要爹了?你看看外面黑谷隆冬到处是老虎,快让爹回来打老虎。
老虎很可怕吗?是的,娘说老虎敢吃人,张着血红的大口,瞪着血红的眼睛,尤其爱吃小孩子!我又一时被唬住了。通过娘的介绍,再经我的想象加工,老虎足能让我安分守己地跪下来。可时间一久,我觉得老虎也并不比跪在这里更可怕了。
一个白发须眉的道士,隔一段功夫到我们身边,手持胡须般的白色绒毛扫一下我们的头,然后敲木鱼的道人就要换一班岗。这大概是时间上的界限和提醒,或者是神方对虔信者的洗礼。总之,道人可以一班又一班地换,我却必须从一而终。
这一刻,我眼前浮现出惠兰姐水足饭饱后肆意贪睡的情景,一时又十分的羡慕她的轻松。她的爹天生就在她身边,可我的爹为甚偏让我经过如此辛苦的煎熬才能回到我的身边呢?娘一直都在用一种不可名状的精神鼓励我,约束我,要我独立完成一件成人都完成不了的大事。姑姑打了一个饱嗝,从庙门外进来,把晕眩的夜色和苍茫的月影带进来,她跪下来对奶奶说,娘,你回去歇息,我来替你吧。
奶奶从浑浊中睁开眼睛,好像她已跟随爹远游了一阵刚回来一样。奶奶说谁能替了娘的心呢?奶奶的耐心超出了常人的范畴。于是姑姑就不再坚持,她也就一同跪下了。后来又说兰菊,要不你回去歇息,我和娘陪着惠儿?娘说谁又能代替妻子的心呢?
我几乎想哭了,为什么谁都可以歇,就不许我歇?木鱼的响声不再像天堂的钟声,却像地狱的丧钟。耐心的丧失,致使娘一次又一次编造出老虎和狮子的可怕形象把我吓住。可我一次又一次地因打盹儿滚在了地下,凤冠也歪在一边,小褂也滚脏了,我的心早已忘记了初衷,完全觉得爹不可要了。没有爹不是一样有花衣服穿吗?而且还有很多人送。就算老虎吃人,可也没有吃过我呀。老虎迟迟没有出现,我胆子大起来,我开始哭闹,我说我不要爹了,我不保他的平安了……
我挨了娘的打。娘说你不要爹老虎来了咋办?
我说让九斤叔打呀!
娘的脸腾地红了!啪叽打了我一嘴巴!我的话就拦腰砍断了。
奶奶喝了一声:兰菊!娘就不再打我了。娘遭到了我的反抗和奶奶的喝叱,气就不打一处来,及至后来娘无情地强迫我做出了跪姿才罢休。长夜漫漫,睡意排山倒海地袭来,我像一只漂泊摇摆的小船,掉进了黑的深海里……我早已不记得保佑谁了,我只知道我此刻需要躺着睡,无论什么地方都行。可是娘用各种办法提醒我不能睡,用凉水洗脸,吃各式的干果都不能阻止我的睡意。我在睡梦中看到神主如一座山一样地把我压得扁扁的,动也动不得了。我逃不出许多人的纠缠……
天胜哥指着我的鼻子说,赔我爹!腊月姐说,还我爹!荷叶姐也向我要爹爹,然后就有很多人割我的耳朵,剜我的眼睛,我被众人分割得没有自己了……我哇的哭醒以后,不知道昼夜到底更替几日了。我睁不开眼睛,脑海里一片浑浊,我已经不会站了,用不着娘再强迫我,为了爹的存在,我只会一个姿势那就是―跪!
我,一个四岁的孩子脸色发青地站起来又一头栽倒了,我不哭不笑也不闹,整个人呆如一桩朽木。身体缓缓地沉陷!昼夜的更替缓慢得如同在岭梁上踢踏而过的老牛,七天七夜仿佛隔了一个世纪。三叔把我抱回土屋里,我已成了只知睡眠的白痴,足足沉陷了三天三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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