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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 孤傲和积怨

  过了半个月的样子,佟尔赫骑自行车把雨荷送回灵山。雨荷上山后,变得沉默寡言,还心事重重的样子。自从发生汗露血珠壶的争执后,韶萍很是内疚:一向宽容大度的自己,为什么这样刻薄?在山上待久变野性了?
  
  “雨荷,上次的事,是我把话说急了,其实我是想说,范家是花器的代表,你做的壶底蕴应该更深厚些,更有精英意识。”
  
  “我们算什么精英?你才是嘛。”雨荷冷冷地说。见韶萍有些尴尬,她转过身来问,“韶萍,你对我们范家制壶怎样评价?”
  
  “好啊,惟妙惟肖、生动有趣,是紫砂壶中的工笔画。尤其是雨中的荷花,卓然独立、纤尘不染,我更是喜爱得不行了,嘿嘿。”
  
  雨荷眼睛放光:“那裴炎先生也是花器,跟他的比……”
  
  “裴老的写意,境界……”他想说境界更高些,但此刻正该哄她开心,就收住嘴,“境界不同,不好比的。”
  
  雨荷知道韶萍的态度,眼睛又暗下去,嘴上也冷了:“跟你的光素器比怎样?”
  
  “光素器、花器、筋瓤器,各有千秋,是不分高低贵贱的,差别在于制壶人的技艺与修为,说到底,壶品即人品。”


  
  “你的壶光溜溜的,有时候连口沿接缝处应该有的装饰线条,都被你省略了,啥都没有,怎么传达你的技艺和修为?”
  
  “简单即境界,它是能和人交心,所谓大象无形……”
  
  “既然‘大象无形’,你何必做出形来?你干脆别做出来,用嘴说呗。不对,还有‘大音希声’,所以最好连说都免了,就在心里想吧,就叫心壶吧。”雨荷冷笑道。
  
  韶萍正要回答,忽然意识到雨荷的胡搅蛮缠是有备而来的,可见她积怨之深。韶萍决定退让,他打趣说:“是啊,我是想做心壶,可是心坏了,怎么办?就得用手啦。”
  
  “韶萍,我回家跟爸爸说了做汗露血珠壶的事,爸爸和佟先生都不同意你的说法,认为你根本做不成汗露血珠壶。”
  
  “是吗,你爸爸可能是对的。”
  
  “佟先生还认为,你的树瘿壶不真。”
  
  韶萍大怒而起:“就是天天卖壶给日本鬼子和汉奸的佟尔赫?同样在敌占区,裴炎先生是什么气节?他佟尔赫是什么德行?就他的壶,花里胡哨雕虫小技!对树瘿壶说三道四,他也配?”


  
  雨荷也霍然站起:“好你个赵韶萍,‘花里胡哨,雕虫小技’,你终于说出了对我们范家壶的评价。好,既然如此不屑,你就自行孤傲去吧!”
  
  第二天一早,雨荷不顾韶萍劝解,执意回家,韶萍无奈只好亲自送往丁蜀镇。
  
  路上,雨荷虽不时流泪,但并未与韶萍说话。两人一前一后,默默无语地走着。一个汗露血珠壶竟让六年同甘共苦的情侣分道扬镳,韶萍的确心有不甘,但雨荷此时结束野人般的生活,也是一种合理的选择。他想。而且,自己把佟尔赫骂成汉奸一路的人,确实太过苛刻。
  
  范雨荷从此没再上山。赵韶萍独自在山上又守了两年,并改名孤舟横。他终于等到了日本鬼子投降的这一天。
  
  人们载歌载舞庆贺光复的时候,孤舟横八年护壶深山,持节守义的事迹也被广泛传颂,《中央日报》还将他树为爱国典范。他在灵山期间制作的大量紫砂器更受到各界的追捧。
  
  这期间,孤舟横为追访鸿先生虽数次北上南下,然终未能与飘踪不定的恩师谋面,但从报章广播之中,他也感觉到鸿先生与当局不睦,于是他谢绝政治活动,与文人雅士寄情山水、相互唱和,几年下来,又制作了许多传世名壶。
  
  江南解放后,孤舟横接到苏南军管会的通知,说鸿先生邀请他去北京做客。当他赶到北京时,竟赶上了恩师的追悼会--鸿先生因病辞世。
  
  回到宜溪,他就以鸿先生弟子的身份,将树瘿壶通过苏南军管会捐献给了国家。
  
  几年过去了,佟尔赫憋着的火终于爆发。那是一个引蛇出洞的时期。
  
  “孤舟横献的树瘿壶是假的!”佟尔赫的话在会场上犹如惊雷。
  
  宜溪紫砂合作社简陋的会议室里,一群意气风发,身穿解放装和工作服的人正围着会议桌开会。会议室正中墙上有四个大字:“大鸣大放”。会场里到处是标语:“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敞开心扉,建言献策”、“百花齐放,百家争鸣……”
  
  佟尔赫就是这时站起身来,开始他的发言的。
  
  “我认为,讲真话就是对党对人民负责,也是对孤舟横同志负责,我说树瘿壶是假的,是有证据的。”
  
  中年的孤舟横霍然站起,刚要反驳,坐在会议桌中央的张书记说:“孤舟横同志,言者无罪嘛,请让佟尔赫老师说完。老佟同志,树瘿壶是尊敬的鸿先生认可的,你想推翻,好,请用事实说话。”

  
  佟尔赫激昂地说:“第一,据文献记载,供春制壶,应该是采用挖空拉坯捏制法,而孤舟横献出的这把壶,仔细观察,有明显的打片镶接法痕迹。而打片镶接法是明代万历年间才发明并兴起的,比供春晚了几十年;第二……”
  
  孤舟横一脸不屑地扫了一眼佟尔赫,他发现,范雨荷正拽佟尔赫的袖子,想制止他的发言。
  
  “老实交代,你跟佟尔赫什么关系!”
  
  喊话的人是工作组的张书记,他坐在一张桌子后面,审讯着范雨荷。
  
  “我们是同志加同门关系。”
  
  “不这么简单吧,抗战期间,你离开孤舟横,迫不及待地回到敌占区,投入到佟尔赫怀抱。孤舟横的壶是通过我们苏南地区党组织上交的,现在是我们的国宝,据我们所知,佟尔赫炮轰我们当地党组织,炮轰优秀民族文化遗产,都是你给提供的炮弹!”
  
  “我和佟尔赫是清白的,他也没炮轰谁,他对树瘿壶的真实性有质疑,纯粹是学术上的争鸣。”
  
  “你们的逻辑我们很清楚:树瘿壶是假的,文化遗产是假的,民族英雄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文化虚无主义、历史虚无主义,这是典型的右派进攻路线!你们的目的很明确,就是否定党的领导、否定新中国成就!”

  
  “你这是在扣帽子。”范雨荷愤愤地说。
  
  “范雨荷!”张书记一拍桌子说:“尽管你顽固不化,党还是要治病救人,把你和右派分子佟尔赫划清性质区别对待。现在你被送到学习班,工作也从紫砂总厂的专家辅导员调整为徒工,希望你好好交代问题,好好接受改造。”
  
  转眼到了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了。
  
  红卫兵组织了一次公开宣判大会,孤舟横站在台上,看到范雨荷夹着一卷铺盖,挤进会场,来到正振臂呼喊口号的人群之中,他知道,雨荷是来给佟尔赫送行的。
  
  挤到前排的范雨荷和已经被逮捕的佟尔赫站得很近,近到她能看清钢丝勒进他脖子里翻起的血肉。钢丝上挂着一块大大的牌子,打了红叉,写着佟尔赫--历史反革命,范雨荷高声呼喊打倒的口号,想让他抬起头来,看到手里的铺盖,但老佟的脑袋仿佛挂在牌子上,始终低着。范雨荷惊奇地看到,紧挨着佟尔赫的,竟然是已升任县领导的张书记,他的名字同样被打了叉,罪名是现行反革命、走资派。在宣判对象旁边,站着两排陪斗对象,也挂着牌子,第一位就是“反动学术权威孤舟横”。

  
  也许是被这荒诞的场景所折服,范雨荷看了一眼孤舟横,就昏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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