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银昊真是一个精明的人，精明到睡觉都不会摘下眼镜，免得做梦的时候视线模糊被人家忽悠了。吴银昊早年在宣传部门是公认的一支笔，传说他用的笔是铁做的。

尤其难得的是，吴银昊还是一位与时俱进、勇于自我肯定和否定、不脱潮流甚至引领当地潮流的风云人物。比如多年以前他就很注意自己的穿着品味，觉得牌子才是品位的表现。于是，他穿什么衣服都讲究牌子，那时候，他最看重的牌子是美丁采纳的外国牌子，什么衣服都要指定这个牌子。后来，高人指点他，说这不一定是什么很了不起的外国牌子，而是中国制造的意思，因为中国有很多都是帮外国做代加工的厂子，所谓Made in china。 从此以后，吴银昊马上转变思路，认真研究起服装的品牌文化来。可见，在这么一个小地方，这么有感觉的人本身就很不简单。 关键在于， 他还能够吸纳贤者的建议，及时纠正自己的错误，确实很不容易。

我们都知道，这个世界最难得的，估计就是自我纠正了。

早些年，他看到木材生意是一块肥缺，于是自动降低身份到林业公司做一般的职员，后来利用公司的便利，做了一段时间木材生意。等到国家规划这里为水源地之后，森林不能轻易砍伐，木材生意已经没那么好做，但这时吴银昊已经捞到了自己的第一桶金。虽然不多，可是在这么一个偏远的地方，也不能算少了。

木材生意遭遇瓶颈之后，吴银昊看中了茶油市场，主要原因是当时贵人茶油凭借这个资源产地，居然以本地好几倍的价格卖出去。吴银昊在研究了一阵子茶油和地方产业化发展之后，吴银昊综合出了一个提案《关于本地茶油产业跨越式发展的建议》。他有位亲戚是县里的政协委员，这个提案通过那位亲戚递了上去。

他的这个建议主要有几点：第一，现在的茶籽林都是传统品种，产量低，树龄普遍老化，应该换成新品种，产量会比传统品种提高三到五倍，而且第二年就挂果，第三年开始进入盛产期，而传统的品种五年才能挂果，八年甚至十年以上才能进入正常生产期。第二，传统的压榨方式太浪费，榨油之后的茶麸仍旧油分很重，采用新式机器压榨，可以比传统的土法压榨产量高出一倍以上，现代的高科技已经能够解决这个问题。第三，组建本土专业的茶油公司，树立当地强势的茶油品牌，尽快占领植物食用油的制高点，以茶油的质量和丰富的营养成分开创一个崭新的市场局面。

按理说，吴银昊的建议理论上一点儿都没有问题，而且对于土地的进一步开发和农户积极性的提高，未必也不是坏事。说到增加农户收入，既然产量和出油率都提升这么多，按照最保守的估计，即便只保留原有的种植面积，茶油的产量仍旧会是原来的六倍以上，通俗一点儿说，现在农户一年进账一块钱，采用新的方式， 岂不是有六块钱啊！这种利国利民的好事， 何乐而不为？

以茶油公司前领导即杨力的恩师为代表的一派表示不同看法，他们的理由同样充分。

第一，传统品种果实个小，茶油含量纯正，即便树龄老化，也可以育苗，其实几百年来一直都是这样做；新品种个子大，所谓的复合型新品种，其实就是转基因树种，果实质量还没有经过科学认证，存在安全隐患，而且，新品种所谓的高产出，是否会给地力造成疲乏、能否持续发展也是一个待考证的问题。

第二，新机器压榨如果只是纯粹的压榨而不是化学萃取，在不影响茶油品质的前提下，可以考虑引进；但更换设备需要的资金应该怎么筹集，必须有一个全面的规划，可以进行试点，取得成功之后再普及，如果出品油存在什么问题，也还有纠正的机会。

第三，本土一直都有茶油贸易公司，但是市场价一直都上不去，因为外面公司新的理念和经营模式的输入，部分产品能够提升价格，不等于境内所有的产品都能有这么高的价位，如果外面的公司愿意与本土联合，可以考虑建立一种混合经营的模式。

不同意见虽然说得很委婉，仍旧遭到创新派的强烈反对；而且，创新派有一个强力的支持者，那就是县里比较激进的领导群体 — 他们想三两年就能够让地方产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大概是跨越式发展这个理念比较符合这批少壮派群体的口味，在他们的积极推动下，本地的茶油产业规划有了一个根本性的转变，基本上以吴银昊的建议作为蓝本，对当地茶油的发展做出了一个大胆的三年规划， 从种植面积、品种更换、压榨方式、市场销售都定下了超乎寻常的发展目标。

由此一来，由吴银昊担任县里新成立的专业茶油公司带头人，就成了水到渠成的事情。而杨力和他的恩师这些比较留恋民族传统文化和生活方式的人——少壮派这么称呼他们——只能靠边儿站，哪里凉快往哪里热闹去。

就在吴银昊开始积极组建银昊茶油的时候，杨力和几个主要的人物只能从林业部门的贸易公司第一线淡出，成了虚设。

田冶当时已经默默做了几年的贵人茶油，忽然遇到这么一个收编本土人才的机会，自然大喜过望，将杨力他们一干人马全部吸收到贵人茶油麾下。

从那以后，贵人茶油在本土的主要业务，基本上都是由杨力他们负责。至于银昊茶油，经过几年的所谓跨越式发展，效果并不很理想，不但没有能够跨越，反而徘徊不前。

主要是新品种的树苗广告的挂果能力太神奇，朴实的农民轻易不敢接受，所以直到现在还没有能够按计划完成新品种的推广；那个跨越式发展的计划也实在太神奇，没几个人真的相信能够落实；再加上新品种的树苗卖的很贵，这是农户不能接受的。照理说，既然领导要我们种这些，应该有一点儿补贴才对，怎么树苗还这么贵？其中是否有猫腻，这让群众难以信服。即便已经种植的一些林子，虽然果子确实大，挂果量却没有那么可观，再加上化肥、农药用量太大，这些也都是农民自掏腰包，无形中又增多了不少成本，让农户难以接受。而且，用那么多的农药，是不是安全，也是一个问题。明显的例子就是，一些已经种植新品种的农户，自己就不敢吃那种油。另外，新引进的机器因为资金原因，没有计划中的顺利，目标里的全面开花，也只是落实了几个试验点而已。不过，林业部门名下的国有林场，倒是开发了不少茶籽林。

当然，另一个可能，是因为贵人茶油的表率作用，让更多的农户觉得去跟银昊做那种不可知的、没法预见收成的新项目，还不如跟着贵人茶油走。

也是这个原因，为了更多的产量，除了开发林业部门的林场之外，银昊茶油还在那些没有跟贵人茶油合作的寨子间游说，希望他们能够加入银昊的队伍。

不过，毕竟是具有宣传战线经验的过来人，吴银昊自己的几项计划虽然没有踏实落地，他仍旧成为县里的风云人物。

第一，他的事迹在县里、市里的媒体中不断报道，成为新时期改革开放的致富带头人，报道说他带领农户实现人均收入的跨越。第二，因为领导的关照，他成了县里茶油产业协会的会长。第三，本土由他呼吁的城市反哺乡村计划为他带来了好一些榨油设备，这些价值不菲的设备，都是由市里的对口单位无偿供应的，只要在这些单位需要业绩汇报的时候他能够配合做一些文章就可以了。

本质上来说，吴银昊做的这些，基本上不必自己投入。在上头，从压榨设备到新品种苗木、化肥、农药、除草剂等都是无偿供应，他还可以转手卖给农户，如果不必考虑非要做什么事情出来，他已经可以完美收官，毕竟，凭这些他已经进账不菲。只可惜，人一旦往上爬，终究会露出猴子屁股，不过就是那么红彤彤的一片。他压根儿没有打算就此收手，反而准备扩充战线，网罗更多的林地。

一直想倚赖他这个项目做出一个全国性知名品牌创举的领导，因为等不及吴银昊的发展速度，已经风风光光升级到别的地方任要职。

自此，吴银昊必须自己来整合这个摊子。何况，他的宏伟目标并不在这个摊子，而是想把摊子做大，形成地方的一个标志性品牌。他花了很多时间，观摩了很多地方，也拜过很多大师，最后终于得出结论。在他看来，自己之所以一直都不是很顺利，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贵人茶油从中作梗。他的想法很单纯，只要把贵人茶油搞臭，贵人茶油就不得不退出当地市场，到时候就是他银昊茶油一统天下。

于是，这位具有宣传战线和木材生意以及近年来的茶油贸易三重经验的新时期企业家，给银昊茶油做出一个大胆的规划。第一，把本土传统茶籽林都收入自己地盘。第二，吞并贵人茶油。第三，重点开发新品种和新压榨模式。

第四，树立银昊茶油全新的市场品牌。

吴银昊信心满满地把银昊茶油定位为新时代高科技茶油的经典，通过新品种、新压榨、新理念、新营养、新口感等一系列新的突破，强化自己作为新时代代言人的形象，横空出世。

可惜的是，他的新经典茶油仍旧没有达到预期的市场价格，反而遭到各种质疑。很明显，贵人茶油肯定不是从农户手里收购就直接卖掉那么简单，如果这样就不必需要什么所谓的现代营销思路，任何一个会赶牛车拉货的老农就能够轻易做到。对于贵人茶油的整套运营体系，吴银昊并没有多少了解，自然没法跟人家比肩。

杨力一大早就敲开了谢天的房门，冲口而出：果然有动静啦！

昨天晚上，杨力不仅把自己这一段时间以来所搜集到跟银昊茶油有关的各种资料和话题全都对谢天说明，并且临走的时候还希望谢天不要只顾儿女情长，一定要记得看那些资料。

杨力敲门的时候， 谢天已经半躺在床上琢磨。一大早他就接到田冶的电话，电话里田冶除了习惯性的问候和询问关于分公司的情况之外，还提醒他最新的一些新闻，并且判断估计是银昊这边的做法。谢天接完电话，觉得田冶这个人虽然平时看起来似乎不怎么在意，可是，几乎什么都逃不脱他的注意力。

谢天看了好一会昨晚阿翠压下的枕头形状，想起昨晚阿翠的那种妩媚，爽得对着枕头闻了又闻。琢磨着阿翠会不会今天给自己一个信物，如果阿翠真的要交换信物，应该怎么办呢。想起昨晚大家一直狂欢到半夜的情形，他忽然觉得有些命中注定的事，其实真是怎么躲都躲不过的，好比银昊茶油的挑衅。这么想的时候，敲门声也响起了。

杨力一进门，先小心翼翼地在房间里搜寻一番，没什么发现后才落座。

杨力还是那种憨厚的笑容：难道过夜无行为？好像你们两个，相互之间蛮感“性”趣的嘛！怎么都不见人呢？

说完之后，见谢天没什么表情，杨力感觉谢天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作为开场白的打算。于是，他只好开门见山：银昊那边开战了。我们，应该，应该怎么办呢？

杨力一字一顿说完，见谢天半天没反应，自己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搪塞：你昨晚把人家搞啦？

谢天好像一点儿都听不明白杨力的话外音，而是顺着意思：银昊到底想搞什么？您怎么看呢，杨总？

杨力明显有点儿激动：您是领导，您要我怎么干我就怎么干，豁出这条老命也不能输他，什么东西吗，都是乱七八糟的家伙！

谢天对这种说法有点儿不解：什么叫乱七八糟？

杨力说：昨晚咱们说的那些，只是关于银昊的来历和不是很成功的做法，其实他们有一个更下作的动静。您知道他们一直都在高价回收茶麸吧，这些东西就是拿来萃取的！他一口气说完，看到谢天的表情有点儿怪异，大约对方一时还不能理解。

谢天故作疑惑：他们的压榨技术不是很高明吗？怎么就下作？就算是萃取，也不是什么坏事嘛！

看来谢天真是不清楚究竟怎么回事，居然还有这样的疑问，杨力必须直接解释了：我们传统压榨方式确实没有办法把油分全部榨干，所以他们收购这些茶麸，其实是为了进行第二次提取，也就是拿我们的油渣继续炼油。他们的那些设备根本就不是什么高科技，而是城里淘汰下来的东西，所谓的高科技萃取，其实就是用化工原料来稀释和分离！

这次轮到谢天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居然这样？您怎么不早一点儿告诉我呢？技术监督局都干什么去啦？

杨力同样吃惊：我一个乡下老农，怎么知道谢总您也这么纯真啊！现在城里不是一个烧烤摊都有化学家在支撑的吗？听说菜市场都成化工厂了。我们自然不知道您不了解这些啊！您问得好，技术监督的都干吗去了，人家也不可能天天上门服务的，上门的那天通知一下，走个过场，到饭店里汇报下工作，如此而已嘛！这些东西又不是在家门口卖给自家人，人家管你那么多干吗，而且在这里，人家银昊还是有势力的，谁没事去得罪他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