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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 汤显祖的遂昌梦

汤显祖的遂昌梦

郑骁锋

《临川四梦》。后人拈出一个“梦”字,收纳了汤显祖的最重要作品。不过,我却始终以为,汤显祖一生真正的梦,或许早已破碎在浙西南的山林深处。此后的一切,迷离恍惚,不知是庄周化蝶还是蝶化庄周,皆不过是梦中之梦罢了。

“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遗爱亭”、“遗爱祠”,还大费周章,将一座老宅子整体搬到方便处,细细打磨成纪念馆。很少有一座城市,直到数百年后,还能像遂昌这般如此真心诚意地怀念一位匆匆而过的官员。

的确只是匆匆。满打满算,汤显祖在遂昌,只不过待了五年。对一个建置将近两千年的县邑的历史,五年长度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即便对一个个体的人,五年,也不是太久的时间,如果保养得当,简直连白头发都添不了几根。

可就是那短短五年,却耗尽了汤显祖作为大明王朝官员的所有热情。

公元1593年,明神宗万历皇帝即位的第二十一个年头,也是波旁王朝开始统治法国的第四年,同时还是西班牙无敌舰队覆灭,大英帝国海洋霸权树立,伊丽莎白盛世开启的第五年。

东西两片海洋,波涛尚未交集,都还在踩着各自的鼓点出将入相,因此这一切与汤显祖并无关系;不过,这年发生的一件事,被定性为某种权衡汤显祖意义的参照,数百年后还屡屡被人提及:就在当年春天,二十九岁的英国人莎士比亚在伦敦发表了他一生中的首部印刷作品:叙事诗《维纳斯与阿多尼斯》。

汤显祖比莎士比亚早出生十四年。公元1593年,也是春天,四十三岁的汤显祖,作为新任知县,来到了遂昌。

这应该算是一次升迁,抑或说是赦免。过去的一年多,他都在徐闻做典史。典史是正式官员中的最低一级,属于在官衙中打酱油的憋气角色;更要命的是,徐闻位于雷州半岛,与海南岛隔海相望,已是中国内地的最南端,任职其处,名为做官,实则流放。

从徐闻到遂昌,轻轻一纸调令,便将汤显祖拎过了小半个中国。

已经无法确知汤显祖对于这次调动的心情。不过,以我的猜测,这位刚从海边来到山边的江西人,接过那枚小小的七品官印时,应该是悲凉多于喜悦——

事实上,他的前半辈子,一直都生活在郁闷中。

与一般人时乖命蹇有些不同,汤显祖是自己给自己找的不痛快。他其实少年得志,出名很早,五岁开蒙,十二岁能诗,十四岁入学,二十一岁便中了举人。如无意外,一条青云之路已经在他眼前铺开,再进一步,他就能昂然踏入紫禁城。

可就是这最后的一步他居然走了十三年。直到三十四岁,他才以极低的名次考中了进士。这只是因为,他得罪了得罪不起的人。抑或说,他为自己的不识抬举付出了相当沉重的代价。

汤显祖的整个青年时期,帝国的操盘手并不是龙椅上的皇帝,而是湖北人张居正。汤显祖的文名传开后,张居正便想找他陪自己儿子考试。宰辅的儿子夺魁自是内定,需要的只是锦上添花:如能提升同榜进士的含金量,愈发可以衬托出状元力克群雄非比寻常。张居正托人放话,声称显祖只要肯合作,以他家衙内马首是瞻,保证他紧随其后,高高中在头几名。这本是皆大欢喜的好事,可汤显祖却一口回绝,弄得张居正兴头而来,落了个好大没趣。堂堂宰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热脸居然贴了冷屁股,心中懊恼可想而知,汤显祖的考运同样可想而知。三年一科考,三年一闷棍,接连几科败下来,就将一个唇红齿白的青葱少年熬白了头——还幸亏那一科张居正已经病逝,他才得以侥幸过关。

虽然张居正时代已经终结,但汤显祖的仕途还是不顺。入仕的次年,他便以七品阶被发到南京任太常寺博士。永乐迁都之后,南京沦为留都,所设官职皆为闲职,多用来安置北京被降职或者排挤出来的闲官,太常寺尤为闲中之闲。而汤显祖的冷板凳,一坐就是七年。七年之后,一封强烈弹劾时政的奏疏,终于将他自己发配到了帝国的最边缘。

这种处分或许是难以避免的。读汤显祖的履历时,耿介清高之外,他总会给我以一种孤僻、不甚合群的印象。张居正那一节揭过不表,在文人圈中,他同样是个另类。明中后期,文坛派别林立,有所谓前后七子云云,汤显祖却一概不以为然,更不站队。当时文坛宗主是王世贞,也在南京,世贞弟世懋还是汤的直接领导;可汤显祖却不愿与王氏兄弟来往,甚至在公开场合还将王世贞的诗文细加剖析,一一指出其中剽窃古人的字句;世贞得知,只能摇头苦笑。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汤显祖并不太多的至交好友,如顾宪成、高攀龙、屠隆;推崇的海瑞、徐渭;仰慕的李贽;几乎个个都是又臭又硬、不好相处的刺儿头。而他本人,更是被很多大人君子视为“不可近”的“狂奴”。

——有一场戏曲史上著名的争论,也可以透露汤显祖性格的一二。如李杜、元白,晚明亦有汤显祖与沈璟两大曲家双峰并峙。沈璟严守格律,但文笔有所欠缺,汤则相反,文辞绝妙,唱起来却佶屈聱牙;有人指出这个缺陷,汤显祖却很不高兴,说:“余意所至,不妨拗折天下人嗓子!”

由北京滑落南京,随即从南京直坠徐闻,再由徐闻万里北上。被生硬地拗折的,不是天下人的嗓子,而是汤显祖自己的人生轨迹。

现在,他被自己选择的命运驱赶着来到了遂昌。

尽管是中国最优秀的戏曲家,但汤显祖在遂昌的五年,更令我关注的,不是创作,而是作为朝廷命官的政绩。

与在南京时与官场格格不入不同,汤显祖的遂昌知县做得相当出色,即便是以对基层吏治要求最严格的汉代标准,他也能被归类为循吏。公平治狱、劝课农桑、奖励学子,一个称职的父母官该做到的,他自然不在话下。但细究起来,汤显祖主政,却有着鲜明的个人印记。

汤显祖不止一次说过,他审案时虽然也动过刑罚,但都很有分寸,从未打死过一名囚犯;也从未借兴建学舍、城墙等政府工程捞取油水;甚至从不收取一文钱的赎金;他尤其强调:五年中,遂昌县衙未曾拘捕过任何一个女人。

遂昌任上,汤显祖最为人所乐道的有三件事。其一是身为一个以诗文著名的文官,他亲率兵丁入山猎虎,居然一举“杀虎十七”。另两件都与囚犯有关:某年除夕,他竟然将狱中的囚犯放归,使其与家人过年,春节后再回狱服刑;新年里来是元宵,汤显祖又将囚犯从牢中放出,让他们到城北河桥上观看花灯,也体会一把节庆的欢乐。

后人通常把显祖此举归结于对百姓的仁爱。诚然。不过除此之外,我还愿意把它理解为一种对自由深入骨髓的向往。与其他绝大多数县城一样,遂昌的县衙没能保存下来,但我在内乡县衙曾经见过明清时期的牢房,低矮、阴暗、窄小、令人极其压抑。牢狱里配备有各式各样的刑具,其中令我最恐惧的,是一种形状像棺材、用来拘束重犯的专门刑械。这种器械名为匣床,囚徒每晚仰面躺于其内,手足被铐牢,脖胸用铁索锁住,肚子上压一块木梁,然后盖上一块“密如猬刺,利如狼牙”、满是钉刺的“号天板”,刺尖距离囚徒身体不到两寸。一入匣床,便是有拔山举鼎的力气也无法动弹分毫,纵然蛇咬鼠啮也只能活活忍受。

汤显祖一定见过匣床。我大胆猜测,应该是散发着霉腐气味的牢狱以及各种禁锢人身的可怕刑械,令他联想到了自己所受的拘缚——当时的政局,对于汤显祖这样性格的诗人型官员,无异于一具铁铸的匣床。诗人的心都是软的。将心比心,只要权限许可,他要尽可能让所有的人都活得舒展,活得尊严。

遂昌终于给了他这样一个机会。天高皇帝远,这个处于“万山溪壑中”的偏僻山城,他可以说了算。

从那段时期的诗文看,汤显祖前几年的官当得还算舒心。在他的笔下,遂昌俨然就是个上天恩赐的世外桃源,而他则自诩为彭泽县里的陶渊明:

风定乌纱且莫飘,莲城秋色半寒潮。

黄花向客如相笑,今日陶潜在折腰。

平昌四见碧桐花,一睡三餐两放衙。

也有云山开百里,都无城郭凑千家。

长桥夜月歌携酒,僻坞春风唱采茶。

即事便成彭泽里,何须归去说桑麻。

我还注意到一个细节。与朋友通信,提到遂昌时,汤显祖总喜欢用同一个形容词:“斗大”。虽不无自嘲,但也可以想见,当时汤显祖胸中,文人“治国平天下”的热血应该尚未冷却——此前远斥徐闻,也正因为一腔忧国忧民之心。汤显祖自命大才,又尚在壮年,治理遂昌应该只是牛刀小试。

重叠的乱山围成一个小小的斗。蜷在斗底,汤显祖憧憬着山外的天大地大。

“一时醇吏声为两浙冠”。

遂昌任上,汤显祖赢得了民心,也赢得了口碑。

不过,汤显祖很快意识到,所谓的桃花源只是一厢情愿的幻象,虽在万山丛中,遂昌也不是一块净土。按朝廷规矩,知县三年一迁,以他的考评,完全有资格往上爬个一两步。事实上,也有上司举荐过他,连候选职位都有了:或者入南京,在礼部或刑部谋几年主事,再寻个机会回北京;或者,原地升一级,转到温州做同知,继续积累从政资本。然而这一切美好前景,总是在最后关头铿然粉碎。

后人往往将这归结于当时的首辅王锡爵从中作梗。其实将全部责任推到王锡爵身上也是不公允的,起码王本质上还是个正人,何况以王汤二人的悬殊级别,王也不至于自降身份与一个芝麻官死掐;只是,阎王好见小鬼难当,王大人对汤显祖不加掩饰的厌恶,足以作为苦于无机会溜须拍马者的晋身之阶。

——汤显祖并未吸取徐闻的教训,在公文中评议时政照样口无遮拦,屡屡刺中王首辅的痛处。前有张居正,后有王锡爵,纵观汤显祖一生,善于得罪人实在为其一大特色,而且得罪的,还都是最高级别的官员。

大人很生气,后果很严重。很快,各级上司对遂昌政事的指责越来越多,要求越来越严,甚至连被传为佳话的纵囚,也给予了极其严厉的批评,上纲上线,说这是目无王法的标新立异、不计后果的沽名钓誉。舒开不久的眉头重又紧锁,汤显祖的心情越来越糟糕。在书信中,他曾对朋友如此哀叹:“斗大县,面壁数年,求二三府不可得,通公亦贵重物哉。”有时喝了点酒,愈觉前景漆黑一片,诗文更是牢骚满腹:“只是姓字人间有,哪得题名到御屏!”

由希望到怀疑,由怀疑到失望,由失望到绝望……灰色的情绪,如浙南的米酒,日夜在寒冬里悄然发酵。汤显祖笔下流出的旋律,也一改之前的从容宛转,越来越急促,越来越凄厉。

终于有一天,细细的笛管再也承受不了太多的悲愤,砰然开裂。

在遂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竟然是沉甸甸的黄金。

我的乡贤陈亮说过,每块土地都是有元气的。上天待遂昌不薄,“九山半水半分田”,看似贫瘠的土地之下,居然埋藏着人间最宝贵的财富。

自唐朝开始,遂昌便已是朝廷在册的重要金银产地。只是,正如象因牙殒命,麝因香丧生,这注富贵注定背负着不祥的诅咒,在神宗的时代,更是祸根。

“只知财利之多寡,不问黎民之生死”、“好货成癖”。历朝历代皇帝中,明神宗的贪婪相当出名。尤其他对金银的热衷,更是罕有其匹。张居正死,神宗亲政之后,很快就派遣了一批宦官担任矿监、税监,四处采金搜宝。太监本就容易因生理缺陷而心理变态,酷刑杀戮,什么手段都使得出,如今圣命在身,更是百无禁忌,所到之处横征暴敛敲诈勒索无所不为。作为老牌金矿,遂昌自是在劫难逃,鸡飞狗跳民不聊生,连地皮都被刮薄了一层。

对朝廷无异于杀鸡取卵的矿税政策,汤显祖极度愤慨。他将矿使称为“搜山使”:“搜山使者如何,地无一以宁,将恐裂。”并写诗讽刺:“中涓凿空山河尽,圣主求金日夜劳;赖是年来稀骏骨,黄金应与筑台高。”

但区区一个偏僻小县的知县,汤显祖又能拿这些代表着皇帝本人的狗腿子怎么样呢?何况他自己还被打入了官场的另册,无数双早已备好的小鞋,还等着他一双一双去穿……

“上有葱,下有银;上有薤,下有金。”这句民间流传的寻找金银矿脉的口诀,令他猛然参透了金银的本质:葱薤本是异味之物,佛教将其归于浊臭,皈依者必须断绝——原来,富贵的本质,便是种种臭腐?

一通而百通。过去数十年的画面在汤显祖眼前急剧流转。他见过金银的挖掘,见过猛虎的死去;见过金榜题名,见过孙山落第;见过海洋,见过深山;见过南京,见过北京;见过宰相,见过皇帝;见过碧云天,见过黄花地;见过如花美眷,见过似水流年;见过姹紫嫣红,见过残垣断壁——

不知不觉间,汤显祖全身冷汗涔涔。原来这所有的一切,皆不过只是红氍毹上一声低低的叹息。

“天下事耳之而已,顺之而已”。心头一点火苗,越来越弱,终于黯然熄灭。

公元1598年,汤显祖向朝廷递交了辞呈。也不等批复,在一个初冬的清晨,他高高挂起官印,拜完三拜后转过身来,慢慢踱出了县衙。

同一年,莎士比亚出版了《亨利四世》。《亨利四世》是莎士比亚历史剧中最成功、最受欢迎的一部,被视作莎士比亚历史剧的代表作。

遂昌是汤显祖一生中唯一的一段真正独立主政的仕宦经历。

弃官之后,汤显祖回到故乡,自称“偏州浪士,盛世遗民”,以“茧翁”自号,潜心于戏剧及诗词创作,再不出仕。晚年汤显祖,家况清贫,但他甘之如饴,绝不肯接受郡县官员馈赠,甚至闭门谢客,不与他们周旋。

公元1616年,汤显祖于临川家中逝世,时年六十七岁。

这一年,女真部落酋长努尔哈赤于赫图阿拉称可汗,国号金。

同年4月23日,莎士比亚病卒于故乡斯特拉福。

《向度》2015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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