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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水浒传》中的阿Q式人物

《水浒传》中的阿Q式人物

周英杰

我从初中一年级时起开始阅读人民文学出版社版本的《水浒传》。但是由于阅历太少等原因,那时的我大抵只能看看书中的热闹,眼界也只在水泊梁山上的那一百单八条好汉的身上转悠,是断然不会注意到书中的一些微不足道如唐牛儿这样的小人物的。

直到近年来再读容与堂本的《水浒传》,我才觉得有必要关注一下生活在梁山好汉和赵家朝廷夹缝之间的那些小人物的生存状态。于是,这个在书中不怎么起眼的小人物———唐牛儿便进入了我的研究视野。

关于唐牛儿其人,容与堂本的《水浒传》第二十一回《虔婆醉打唐牛儿,宋江怒杀阎婆惜》中有如下简单的介绍:“却有郓城县一个卖糟醃的唐二哥,叫作唐牛儿,如常在街上只是帮闲,常常得宋江赍助他。但有些公事去告宋江,也落得几贯钱使。宋江要用他时,死命向前。”

从《水浒传》作者对这个小人物寥寥几笔的介绍中,我们大约可以得到这个唐牛儿的如下几个信息:

首先,他是穿梭于郓城街头到处摆摊的一个低级小商贩,属于典型的“草根阶层”。万幸的是,他所生活的北宋王朝尚没有在当今中国的各大城市里纵横捭阖、威猛如虎的城管队员,所以他的日子虽然过得有点紧紧巴巴,但想来还应该能够满足温饱。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才有闲情干点与“卖糟醃”无关的伙计。直白地说,这个唐牛儿在郓城县里并不是一个安分守己的普通百姓,而是一个时常在大街上“帮闲”的“流氓无产者”,因此打架斗殴、偷鸡摸狗之类的事情肯定是少干不了的。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这就是他和混迹于黑白两道之间的“郓城闻人”、江湖“大哥大”宋江大哥很熟悉,关系很“铁”,是一个被宋江收买了的铁杆“小喽啰”。

通读一部《水浒传》,我们可以发现,这位在江湖上被人传得神乎其神的宋公明先生,最拿手的绝活之一就是善于用伪善和说不清楚来源的金银财宝收买自己的“打手”和“走狗”。根据书中的描写总结起来,宋江在梁山上的最著名的铁杆“打手”和“走狗”有李逵、花荣、武松者流。而最不怎么有名,又容易被人忽略的则是这个为了宋江默默奉献,以至于最后时刻被牵扯进来的唐牛儿!

很显然的,这位唐牛儿并没有熬到跟着这个宋大哥到梁山上入伙,也没有标名于“天罡星”和“地煞星”之列,享受到梁山上那“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逍遥日子。但是,他为宋江所做的一切其实和李逵、武松等人并无本质的区别。

其实,与宋江收买所有的走卒所采用的手段一样,这个唐牛儿之所以能够成为宋江在他的“押司年代”的一条忠实的走狗,也无非是因为这位在江湖上被称作“及时雨”的宋押司宋大人,不仅在郓城当地做着小吏,有那么一点小小的权力,而且更为关键的一点也许是这个老宋很有钱,能经常给他唐牛儿几文小钱花花。也正是因为宋江肯于使钱,这个“小混混”才乐于对宋江俯首帖耳,“宋江要用他时,死命向前”。此正所谓“有奶就是娘”是也。当然,依据已有的常识,这种建立在金钱之上的“主子”和“奴才”的关系,究竟能否真的豢养到像书中所说的“死命向前”那样的程度,原是大可令人怀疑的。

本来,若非宋江亲自编导并演出了一出在《水浒传》中颇为著名的杀人案,这唐牛儿和宋押司之间的关系也就这么保持下去了。无非是小唐平日多替宋江跑跑腿,宋江偶尔给点小钱,小唐拿它到赌场和勾栏等场所逍遥一下子罢了。

但是,由于宋江先生在郓城县内一怒杀死了自己包养的情人阎婆惜,这个唐牛儿的命运便在突然之间发生了逆转。随着这个案件的一步步升级,各种力量相继参与进来,残酷“博弈”,其最终的结果便是这个本来与杀人案没有多少干系的“小混混”唐牛儿,由一个局外人糊里糊涂地被官府“做”成了“宋江杀惜案”的主要当事人之一,为他的恩主宋江做出了重大的牺牲。

那么,明明是他宋江杀了人,而且人证物证俱在,却为何最终让杀人者逍遥法外,而使唐牛儿当了“冤大头”呢?考察这一案件的具体办理过程,可以使我们更加清醒地意识到整个《水浒传》所描述的世界,究竟是一个怎样的黑暗世界。

作为整个《水浒传》中的一出重头戏,“宋江杀惜案”是宋江由一个“副处级”的政府官员沦落为梁山强盗的开始。而推究这个案件的始终,则可以知道宋江之所以最后下了杀人的决心,乃是各种因素纠杂在一起的一个必然结果。

首先,那阎婆惜移情别恋,竟然背着宋江吊上了宋押司的同事张文远,还得陇望蜀地想进一步迫使宋江认可这个事实。这种公然给男人戴“绿帽子”的勾当,实属危险动作,玩不好的话,弄出血光之灾来,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虽然那宋江“于女色上不十分要紧”,大概也是玩厌了这个婆娘,所以这个由头并未成为宋江杀人的一个主要因素。但是,眼看着自己的同事和自己的情妇勾勾搭搭,在地方上一向“红道”、“黑道”通吃的宋江先生,显然不可能不对此耿耿于怀。再加上那阎婆惜实在不知道自己的能量有几分,竟敢拿梁山好汉送给宋江的书信相要挟,硬性地来迫使宋江就范,这就无异于是自取其死。因此上落得个身首异处的结果,也正在预料之中了。

我们于此可见出的一点大约便是宋江这个人的狠毒劲头,是一点也不次于他的那些个梁山哥们儿的。道理是明摆着的:一贯爱“学使枪棒”的堂堂男子宋公明,要从一个烟花女子阎婆惜的手里,抢过那个装有书信等物的“招文袋”来,那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根本看不出来有杀掉阎婆惜的任何理由。

问题在于,这宋江杀了人与那唐牛儿又有什么干系呢?

且看《水浒传》中的交代:“这一日晚,正赌钱输了,没做道理处,却去县前寻宋江,奔到下处寻不见。”后来亏得有邻居指点,唐牛儿才知道宋江是到了阎婆惜处。就像猫儿闻到腥味一样,这下子,唐牛儿那惯于做“帮闲”的习性便立刻暴露无遗:“是了。这阎婆惜贼贱虫,他自和张三两个打得火块也似热,只瞒着宋押司一个,他敢也知些风声,好几时不去了。今晚必然吃那老咬虫假意儿缠了去。我正没钱使,猴急了,胡乱去那里寻几贯钱使,就帮两碗酒吃。”于是,“一径奔到阎婆门前,见里面灯明,门却不关。入到胡梯边,听得阎婆在楼上呵呵地笑。唐牛儿捏脚捏手,上到楼上,板壁缝里张时,见宋江和婆惜两个都低着头,那婆子坐在横头桌子边,口里七十三、八十四只顾嘈。唐牛儿闪将入来,看着阎婆和宋江、婆惜唱了三个喏,立在边头”。

唐牛儿的突然到来,使得正处在尴尬之中进退两难的宋江看到了逃走的希望,于是就和唐牛儿开始唱起双簧,希望能够借此溜掉。哪承想,这阎婆惜的老娘阎婆可是见过些世面的,她当场就识破了两人的诡计,并把唐牛儿“直从房里叉下楼来”。这下可好了,宋江不仅没有走成,本来想来沾点小便宜的唐牛儿还因此而挨了老婆子的一顿臭揍,实在是好不郁闷。

可巧,也就在这一夜的下半夜便发生了宋江杀惜事件。且更为巧合的是,就在那阎婆揪住了宋江要去面官理论的时候,唐牛儿又不期然地出现在了现场——

正在那里没个解救,却好唐牛儿托一盘子洗净的糟姜,来县前赶趁。正见这婆子结扭住宋江在那里叫冤屈。唐牛儿见是阎婆一把结扭住宋江,想起昨夜的一肚子鸟气来,便把盘子放在卖药的老王凳子上,钻将过来,喝道:“老贼虫你做甚么结扭住押司?”婆子道:“唐二,你不要来打夺人去。要你偿命也!”唐牛儿大怒,哪里听他说。把婆子手一拆,拆开了,不问事由,叉开五指,去阎婆脸上只一掌,打个满天星。那婆子昏撒了,只得放手。宋江得脱,往闹里一直走了。

虽然在客观上唐牛儿的出现的确是帮了宋江的大忙,使他可以就此走掉。但是,《水浒传》书中交代得也很清楚,这唐牛儿事先是并不知道宋江杀人这件事情的,他之所以打阎婆,主要还是想发泄一下前一天晚上积累起来的一腔“鸟气”。

然而,这些显然是一会半会说不清楚的。那老阎婆见走了宋江,手中也只剩下唐牛儿这棵救命的稻草,于是,便立刻招呼在场的“公人”把唐牛儿给拿下了。

唐牛儿虽然被拿,但是谁都明白杀人的显然不是他,而是那宋江。可问题恰恰也就出在这里:倘若杀人的是别人,这冤枉大抵也还能够澄清,唐牛儿还有回家继续“帮闲”下去的可能。但当这杀人的乃是在郓城县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手眼通天的宋押司时,这问题可就变得不那么简单了。

于是,我们看到的一幕是,甫一开堂,平素“和宋江最好”、急于想包庇宋江的郓城知县就大声呵斥试图为自己洗脱的唐牛儿说:“宋江是个君子,诚实的人,如何肯造次杀人?这人命之事,必然在你身上!”要知道,这知县在中国古代虽然是个小官,但却同时有个外号叫作“灭门的知县”,由此可见知县的厉害程度。既然知县这样言之凿凿地下结论了。接下来的事情顺理成章就是严刑拷打了。然而,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唐牛儿不愧是当“小混混”的,关键时刻还是有那么点犟劲儿,任你怎么打,他就是不承认这个人是他杀的。没有口供,知县也无奈。但是他早已下定了要让唐牛儿替罪的念头,所以并不放人,而是命人“取一面枷来钉了,禁在牢里”。

按说这案子到这里也就这么定案了。反正宋江是跑掉了,整个郓城县的“捕快”谁也不想真的去拿他。而知县呢,也找着了一个很好的“替罪羊”,就这么草草处理了也就完了。

可是,那阎婆惜一方却也不是“省油的灯”。一方面,那老阎婆一向是个刁钻的角色,远近闻名;另一方面,阎婆惜的情人张文远担任着和宋江一样的官职,这就决定了知县打算懵懵懂懂地把案件做在唐牛儿身上的想法,也并不是那么好落实。在支持宋江的一帮人和主张抓办宋江归案的张文远的“博弈”中,县太爷做出的是一个折中的办法:首先是发出公文,虚张声势地要抓宋江。其次,默许和纵容宋江的党羽们四处活动:“县里有那一等和宋江好的相交之人,都替宋江去张三处说开,那张三也耐不过众人的面皮,因此也只得罢了。朱仝自凑些钱物把于阎婆,教不要去州里告状。这婆子也得了些钱物,只得依允了。”

在这样严密的流水作业之下,这宋江杀惜案也就迅速向有利于宋江的方向发展了。从张文远这方面来说,那阎婆惜不过是他的一个玩物而已,这种身份决定了张文远不可能对此案过于深究。而那老阎婆眼见着失去了张押司这个得力的帮手,也知道“胳膊扭不过大腿”的道理,又因为得着些好处,自然也就不再纠缠下去了。

至此,通过宋江杀惜事件,可以说当事双方的主要人等都得到了他们所想得到的利益:宋江从衙门的“公人”面前大摇大摆地走掉了;张文远摆脱了一个潜在的麻烦,又给了同事们一个大大的面子;那老阎婆也得到了一定的物质收益,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补偿失去女儿的损失。要说苦,那就只苦了唐牛儿一个人!他在郓城县知县的“德政”之下蹲了一段时间的大牢,然后被问成个“故纵凶身在逃”的罪名,“脊杖二十,刺配五百里外”,就这样从《水浒传》里淡出了。

综观《水浒传》中所描写的类似唐牛儿这样的小人物的遭遇,我们可以发现,其实像他这样的人是最容易被当成“替罪羊”的角色的。此人没有家口,光棍一条,又出身草根阶层,纵然冤枉,也没有人肯站出来为他喊冤。更为重要的一点是,像唐牛儿这样的人物本身就是一个“又熊又不老实”的“小混混”典型。这类人基本上不务正业,整天梦想不劳而获,但是手段又有限,做不成大事,所以既当不了像梁山好汉一样敢打敢杀的强盗,由“小混混”做成专门杀人越货的“大混混”,又不能老实巴交地安心去当一个小老百姓,其结果往往是奔突于比自己更为强大的“混混”的争斗之间,不能自已,最终成为权贵阶层和江湖豪侠砧板上的一块肥肉。

其实,像这样的可怜的小人物形象,除了《水浒传》中的这一个唐牛儿之外,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还有一个很著名的阿Q先生。这两个人的脾性和结局出奇得相似:一个身不由己地替人顶罪做了“配军”,有家不能归,有“闲”不能帮;一个被人从土谷祠里胡乱绑到刑场生生地给“正法”了。这两个人的命运能不令当今那些没有当流氓的本钱又直欲当流氓的“小混混”们警醒吗?

这些当然都是题外话了。我在这里最想强调的一点无非是,通过《水浒传》中“宋江杀惜,唐牛儿倒霉”这种艺术设计,我们再一次清晰地看到了《水浒传》所描写的那个时代的黑暗程度,同时也更直观地体会到在朝廷的“昏君”、“黑官”和梁山的“黑道”相互绞杀之下小人物的悲惨命运。

其实,倘若认真论究起来,《水浒传》中的这个唐牛儿在百姓阶层里面,还不算是最底层的一个。他至少有生意可做,也能依附在地方大哥宋江等人身上,跟着宋江等人喝点人家剩下的淡汤。可以推论的一点是,他在比他更加不堪的百姓面前,也是能够端端架子,说上几句硬话的人。而如果像他这样的一个人都混到了如此悲惨的下场,那些像草芥一样默默无闻的平民百姓还能有什么更好的活路吗?

由此可见,在腐败的政治力量治下,最倒霉的并不是那些被“逼上梁山”的英雄好汉们,他们毕竟还有能力、有胆量啸聚一方,打家劫舍当强盗。在那样的一个黑暗世道下,最可怜、最无奈的乃是那些比唐牛儿更加不如的处在官府和强盗夹缝之间战战兢兢、动辄无端遭受屠戮的下层百姓。所以,我固执地相信,这个唐牛儿的遭遇正是大多数在《水浒传》那个年代所生活的老百姓的真实写照,他的际遇也正是那个年代大多数老百姓命运的真实写照。

2014年8月芝罘

《随笔》2015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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