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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 独夫名贼(2)

说是悖逆文字,不如说是盗名证据。尹嘉铨可能不怎么贪财,也不怎么贪色,他老人家贪的是名,查抄其财产还真不多,多的是著作——要藏诸名山,流芳百世。著作的也多,好名如尹嘉铨的却少,他说若按他的道德文章,足堪当“帝王师”。尹氏作过一篇《亭山遗言》,自称“梦至东岳大帝座间,麾之使归,且曰:‘公为孟子后身,当继孔子宗传,寿尚未艾。’”

问:你所做《多病徒传》内有云:“子欲为帝者师”等语,你是何等样人,敢公然欲以帝师自恃,难道你竟不知道分量,想做师傅么?这等狂妄之词是何居心?据实供来!

供:我用“帝者师”字样是因为《汉书·张良传》中有“学此则为帝者师矣”一句。当时,张良为常常称病,所以,我做的《多病徒传》中便混加援引,并非胆敢以此自居。但此等字句任意引用就好像我自比师傅一般,实在我糊涂该死,还有何辩。

尹氏是十足狂士,好名之心比炭火更炽热,这本也没什么。你自个儿吹嘛,反正吹牛不上税的,李敖自吹为中国文学五百年,前三名分别是李敖,李敖,李敖,别人也只是嘴巴笑,没谁去用刀子捅。尹氏好名,自个关起门来,编歌唱我是孟老二,也没事;却还要大清政府给制匾,若让我替乾隆说句话,尹嘉铨也未免是盗用国家名器了。

评个烈属,也不单是挂块匾额,说来也是有物质内容的,比如可按月发放烈属补贴,还可能在儿孙考学、从军、提干等等有优待。若是一个乾隆赐书的“理学名臣”红底牌子挂在尹府,那作用也大矣哉,不单收税的抓罚款收入的,望其门楣而旋走,而且牛头马面见了,也要避一避。前不久,湖北作协主席方方与鲁奖T诗人吵闹,两人是非外人不好评说,但方主席爆料说,诗人若获了鲁奖,则名也来利也来,乌纱帽飞来,高级职称接连分派来。我们常羡慕歌星,一生唱一首歌,足以逍遥一生;现在也晓得, 获一回奖,也可潇洒一辈子呢。

好名之心,人皆有之。尹嘉铨悲剧在于,他好名好得有点太过分;太过分也不一定非悲剧不可,他要皇上给他家评烈属,态度不算恶劣,只是打报告嘛,并没大闹紫禁城嘛,跟妨碍执法挨不上边,要说是上访,也不过是一次,远远谈不上是上访老户。

尹嘉铨悲剧根源,不是他好名,乃是好名更有好名者,此人不是别人,恰是乾隆。自从盘古开天地,皇上好名者,莫如乾隆,史上有谁自封十全老人者?乾隆是唯一。让尹嘉铨掉脑壳的,不是他自称孟子第二,乃是他自封名臣也。尹氏仿照朱熹《名臣言行录》,编了一部《国朝名臣言行录》,体例大概是《省长部长语录》。天哪,省部级可出《语录》?入选名臣的,有高士奇、高其位、张廷玉、鄂尔泰……自然他也塞了私货,他爹也列入其中,他呢也是。满门都忠烈,父子皆名臣。

问:你做《名臣言行录》,岂不知皇上圣意,我朝无奸臣亦无名臣?你为何将鳌拜、高士奇、徐乾学、鄂尔泰、张廷玉等曾经遭皇上罢斥或不能恪尽职守的人列入名臣?从实供来!

供:我这《名臣言行录》将我朝大臣逐代采入,虽文字并非我自己所撰,但将鄂尔泰、张廷玉等人也荒谬地一并列入毋论。我不该评断本朝人物,比如鄂尔泰、张廷玉一生事迹谁不知道,我却糊涂一并列入。今蒙皇上指示,我朝无奸臣也无名臣,是是非非,难逃圣明洞鉴,我如梦方醒,自悔以前作出此书,真该万死,于今亦之无反了。

这是尹嘉铨案,最犯忌处。尹嘉铨算是白在官场干过了,皇帝好甚,恨甚,爱甚,忌甚,他是一点也没掌握于心。在乾隆那里,大清没有名臣,只有圣君,帝国一切政绩,都是领导正确领导的结果,诸如“在某大支持下,在某协配合下,在社会各界共同努力下”等字句,都得叉叉叉,一笔叉掉,“乾纲独断,乃本朝家法”,从决策到执行,从剪彩到竣工,没大臣什么事,都是我一人杀伐决断,一竿子插到底。

“太阿在握,威柄不移”,我乾隆“圣虑高明,政事无失,不待大臣参赞”。皇帝而下皆奴才,治国安邦有尔等什么事?“本朝纪纲整肃,无名臣亦无奸臣。何则?乾纲在上,不至有名臣,有奸臣。”天下只有圣君,没有也不准有名臣。何谓名臣?一是智力超群,人聪明;二是能力出众,功劳大。奴才的智力比朕高?奴才能力比朕强?历朝皇帝独占“圣明”一词,乾隆呢,圣明要独占,英明要独占,连“聪明”一词也要独占。一句话,大清亿万万人,只能寡人出名,只能朕暴得大名,他人想来要跟我争名气?看朕一掌劈死他。

其他皇帝党政军要一把抓,谁也不得染指鼎脔,乾隆除此外,还多了三样垄断,名权利也要集于一身。功高震主,名高亦震主,尹嘉铨居然要到乾隆这里来欺世盗名?真是找死。

尹嘉铨盗名,想要给他爹弄个烈士证,刻上纪念碑,自个呢也想要入公务员十佳什么的。要烈士吗?好,给你。乾隆真给了尹嘉铨烈士,不过不是一张纸笺,而是一颗子弹。尹氏得了学士帽不满足,要硕士衔;得了硕士衔,不满足,要穿博士服;穿上了博士服,还不满足,要争烈士证。乾隆满足了他:七十多岁老头尹嘉铨,夹在几片木板间,成了烈士活标本。

尹嘉铨著了那么多书,想的是赢得生前身后名嘛,“至刊刻成本,我又妄想借此立名,希图传世,所以高自位置,比作圣贤,只道可以欺世盗名,谁想天理不容,我的书都已呈进览,其狂悖之处已肺肝如见,还有何辩?”

哪里痛,就从哪里下刀。乾隆深挖尹嘉铨心性,从其名下手。这年四月二十日,乾隆又复旨道:“尹嘉铨悖谬书籍既多,其原籍亲族戚友必有存留之本,著传谕袁守侗明切晓谕,令将其书籍板片悉行呈出,毋任隐匿,一并解京销毁。”在全国范围内,掀起了一场查书运动,尹嘉铨自著之书全部焚毁,一本不存,而由其疏解或作序的书呢,则开天窗,用抽毁的办法将其文字剔除。

尹嘉铨平生所想,要以文字留名,结果一个文字也没了,给他留名的,不是文字,却也与文字有关,叫文字狱。

争名夺利,乃普遍人性,争名的惨烈素来都不亚于夺利,要争职称,要争先进,要争劳模,“也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授衔时”,不争馒头争口气哒。争名却是争得你死我活,为争名各自使出的手段也是见不得阳光,但为了争个名,而挨子弹枪毙的,也是不曾有过:不给就是了,干吗动枪杆子呢?尹嘉铨被提审了十七次,最后以三宝为审判长、以四十名会审法官为合议庭,拟了宣判书:尹嘉铨凌迟处死,家属连坐。乾隆给改判为:“加恩免其凌迟之罪,改为处绞立决,其家属一并加恩,免其缘坐。”法官重判,乾隆轻判,是皇上圣明,也是乾纲独断嘛。

那铡刀如何下手的?去当这般看客,晚上会做噩梦的。不说也罢。

说些轻松点的吧。

要说的是那些审判官,天天将这案卷翻来翻去,也是淡出鸟来,他们也找乐子,从这政治案里寻出风月案来。转头去审尹嘉铨风月案,跟其盗名案,却多少有些关系,最少证明尹氏性格与尹氏家风,确乎都是虚名之属。

尹氏老婆利禄心或不怎么样,虚名欲特强。当年尹氏对他老婆夸口我要跟皇帝一块儿喝酒呢,尹夫人便激他:你莫吹牛皮,你给我向皇上讨个翎子回来看看。“原想得了翎子回家可以夸耀。后来皇上没有赏我,我回到家里实在害羞难见妻子。这都是我假道学怕老婆是实。”

尹夫人据说是女汉子,十分强悍,且妒,平时看到老公眼珠子往楼头美女瞟一眼,都要揪住老公后衣领,拖回来跪搓衣板的。这回也好起名来,要给老公纳个小妾,以博贤惠开明之名。她给老公做起媒来,那女人姓李,是相邻雄县的,是剩女呢。何止剩女?简直是圣女!何止圣女?简直是剩斗士女——李女士年已半百,愿嫁吗?人家可是烈女,任谁都不嫁,何况尹嘉铨这个七十来岁的糟老头子。尹夫人打听到李女人是彻底的独身主义者,任谁都不嫁的,她偏偏也来给老公做媒,何搞?她好名啊,要在世人面前赢得生前死后“不妒”的佳名啊——可见尹嘉铨一家是盗名之家。

问:你老婆平时妒悍,给你娶一个五十多岁的寡妇做妾,这个女人是个守节的贞妇,肯定不会答应,你老婆不过想借此博个不妒悍的名声,总之是你这假道学,平常做惯这欺世盗名之事,你女人也学了你欺世盗名,你难道不知道吗?”

供:我女人要替我讨妾,这五十岁李氏女子既已立志不嫁,断不肯做我的妾,我女人是明知的,所以借此要得不妒之名。总是我平日所做的事俱系欺世盗名,所以我女人也学做此欺世盗名之事,难逃皇上圣鉴。

想逃皇上圣鉴?你死了这条心吧。

让我来鉴,读到此处,我心生怜。尹氏这厮,我对他确没多少好感,好名未免太过,死则不该死。不过此处,他不将罪责推与女人,自个儿全挑,尹嘉铨也算半个汉子。

《历史学家茶座》2015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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