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最早对冒险的记忆，是六岁的时候。爸爸骑着三八大杠自行车载着我和哥哥上下学，我坐在前杠上打盹，草狗跟随其后，路面虽坑洼，却让人觉得安稳。

那时候，冬天的雪下得大，没上了膝盖；夏天的水清凌凌，游泳最舒服。

我们躺在草地上，风不停，篝火燃烧，年华沉睡。

那时候，我对生活充满好奇心，比如，每次我坐在前杠上，都会观察转动不止的轮胎，想着把脚伸进轮胎会是什么样。

后来有天，老师教了“冒险”二字的含义，于是我鼓足勇气开始冒险，车子当即就倒了，我的脚崴了，爸爸和哥哥也受伤了。

多少年后，一想起那个场景，我就会羞涩，羞涩过后是叹息，然后开始怀念少年时纯粹的勇气。

十八岁之后，我再也不敢玩骑马打仗的游戏，不敢骑自行车撒开车把，不敢随随便便就奔跑欢呼，不敢做一切跟成年无关的举动。记忆被封锁，冒险成了揣在口袋里买小人书的硬币。而这些都是我最宝贵的珍藏。

我问朋友怎么定义冒险。他说：“我数学成绩一直很好，后来为了研究它辍学了。”

我沉默片刻，问：“交不起学费？”

他说：“老爹是当时最早的一批个体户，我六岁时家里就有了彩色电视机。”

我说：“你发现了宇宙的奥秘？”

他说：“我现在每天晚上都要研究三个小时的数学题，读书时代数学总是满分，还连续得了五年的省内数学冠军。那时，我预感自己有天会成为伟大的数学家。”

我说：“大学时你一定完爆了数学系教授。”

他说：“我没读大学，高一就退学了，因为怕回家挨揍，就在外面租了房子住。隆冬十二月我披被褥研究函数微积分和空间解析几何，整整研究了五年，效果甚微。”

我说：“后悔吗？”

他说：“没什么后悔的。我想着人这一生不长，不能委屈了自己，只有研究数学，才让我觉得自己的生活是对的。”

后来，他发微信给我：主动冒险的人不是傻瓜，而是发现了一条更牛的路。所以，我从来不后悔。

（二）

读大三时，学业无聊，我就去酒吧弹唱用来打发寂寞。

每天凌晨，都会有个男子喝得烂醉，撒野，嘴里咕哝着：“最爱你的人是我，你怎么舍得我难过……”唱完立即趴桌上号啕大哭。

大家习以为常，每次给他准备一打啤酒时，还附带一包湿巾。

更巧的是，每次他离开前都会有个姑娘准时来接他。开始我以为是他女朋友，后来发现不是，因为男人总对姑娘大呼小叫，姑娘愣着从不吭声。等到男人哭完了，姑娘搀扶他走出店门，消失在夜色中……

后来我跟那姑娘聊天，说：“除非他真的爱你，否则这没意义。”

她说：“我知道，可是我控制不了自己，因为我欠他的。”

她解释：“高三我们一起参加高考，考场上我突发急性阑尾炎，他冒着大雨把我送到医院，守了一夜，把考试耽误了。后来我们一起读了职高，在那所学校里他爱上了另一个姑娘。”

我说：“这很正常，男人善变的现象在科学上是说得通的。”

她说：“可是姑娘骗了他的钱，跟他一刀两断，他想不开就来这里酗酒。”

我说：“那他活该。”

她说：“我要陪着他，一直等到他回心转意。”

我叹口气，无话可说。

再见到这位姑娘就是五年后，在北京798，她领着一群头戴小红帽的老人咋咋呼呼来旅游。

她告诉我她还在坚持。

我狂汗，铁石心肠也该融化了吧。

她说：“这么多年，他也在坚持，只是他在为那个姑娘坚持。上个月那姑娘已经结婚了。”

我无言以对……

感情走到了尽头，该掉头就掉头，该挥手就挥手。错的调料越加越多，只会让生活这道菜味道一塌糊涂。谁的人生都不会多余，所以把温暖用来融化值得的人。

另外，他喜不喜欢你，你闭着眼睛都会心知肚明的。

（三）

少年时代，在父母亲朋的交谈里，总会听到谁谁又高升了，谁谁谁因为一些错误“下马”了。那时候，他们对我说得最多的就是：“你长大了找份好工作，娶妻生子，我们也就放心了。”

自那时起，我就疑惑，为什么我一定要找工作？为什么我一定要结婚生子？

疑惑没解开，我就昏头昏脑地迈入初中。似乎在那个年代，大学生就业并不太难，甚至有特殊的关系，还可以直接分配。

到了夏天，头顶的扇叶呼啦呼啦地转着。班主任隔三岔五得上一堂教育课，内容无非是什么样的成绩可以读重点高中，什么样的重点高中更容易考上大学，什么样的大学毕业了就能找到一份踏实的工作。

但没有人告诉我踏实的工作到底意味着什么，它真的会让我一生幸福吗？

2012年，我和一个初中同学在以前的学校附近喝酒，他告诉我他从工作了五年的单位辞职了。据说还闹得鸡犬不宁，他痛打部长一顿，然后拎着包就走人。后来他父母托关系找部长，希望部长原谅他，却也无济于事。他在家里跟父母大吵一架，买了北上的车票，然后找了份自由的职业。

我说：“你好像很威武的样子。”

他说：“当年我爸几乎把所有的储蓄都用来给我安排工作了，可我对不起他。”

我给他点根烟。

他说：“我现在经营一间修理手机的小铺子，每个月赚到的钱比以前还多，而且碰到刮风下雨心情不好时，想关门就关门，没有人再约束着自己。”

他还说：“那时一毕业，我就被我爸硬逼着进那么多人挤破脑袋想进入的单位，却不开心，压抑了好几年还是爆发了。那个骂了我三年的部长，我忍无可忍，终究痛痛快快地打了他一顿。”

我说：“那你后悔吗？”

他沉默一会儿说：“鬼才后悔！要后悔也应该是后悔我浪费了那么多青春，却一点也不快乐。现在年龄大了，明年就要结婚，年轻时想实现的愿望，要么打水漂，要么搁浅，想想都心痛。”

我说：“现在也不晚嘛。”

他点点头说：“能够坚持下去的快乐，从来都没迟到。”

（四）

那些年，你稚嫩，你执拗，你指手画脚，你铅笔盒里有藏下的梦想，你眼睛里都是走遍五湖四海的辽阔，你在上学路上都是对远方汽笛声的向往。

年华啊，青春啊，当年的姑娘和少年郎啊，一点点变成漂白粉，漂去记忆的轮廓，最终剩下一片空白，找不到原始的部落。

没有人知道你坚持下去的意义，因为夜晚会过去，可是总有人不愿醒来，守着虐恋一年又一年，直到守无可守，挥刀斩情丝，戴上陌生人给的戒指匆匆走一生。

那些相遇的人，像深夜的烟火，刺眼、明亮、发光，可最终要散场，然后各自归家，寻求别的温存。老树会弯腰，古城会坍倒，连记忆也会生锈，所以，那么多相信最终还是被谎言扑灭。

往自己山水清秀的小镇走，即使长途跋涉，也不要半路停留。

往记忆里最初的海底游，一直游啊游，即便海水冰凉，也不要随便回头。

因为这就是坚持，因为能够坚持下去的快乐，从来都没迟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