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 德加家族画像

许多人把德加归类为印象派画家,但他一直否认自己是印象派。

他一生在孤独中创作,既参加印象派活动,又否认自己是印象派。他让喜欢归类的评论家头痛不已,但他始终就是他自己,不愿意在自己身上贴团体派别的标签。

德加早期的绘画作品(一八五五年至一八七○年),极重要的主题,几乎全部围绕着自己和自己家族的成员肖像。

二十岁上下这一段时间,他放弃了家人希望他念的法律,进入巴黎艺术学院学画,跟安格尔(Ingres)的弟子学画,也受到新古典大师安格尔亲自指点。

从最基本的素描训练开始,德加认识到学院美术继承的欧洲优秀的人文传统,认识到素描作为绘画观察的基础的重要性,这些训练都对他一生产生了重大的影响。

因此,即使到了十九世纪七十年代以后,他背离传统,参加了印象派反官方美展、反学院派的运动,但是,终其一生,德加在创作上保持着清醒、独立思考、创新却又不完全否定传统的态度。这些不愿意轻易服膺团体教条的态度,都使他和印象派的主要成员,像莫奈或雷诺阿,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甚至从理念相同、相近的盟友,最后转变成绝交的关系。

许多人认为德加个性孤僻自负,难以与人相处,但是,他内在的孤独感,他内在复杂的身世背景,或许并没有太多人能够理解。

出身贵族世家,德加看尽了繁华,最终,他背叛了自己的贵族血缘,凝视繁华如过眼云烟,无比孤寂。

德加的自画像和家族肖像画,是他青年时期探索自我的一系列重要功课,也是一般人进入他内心世界的重要途经吧。

印象派的莫奈与雷诺阿,歌颂新城市工业文明,乘坐火车,走向云淡风轻的大自然,阳光亮丽,画面因此都是明亮的,愉悦的。画面明度与彩度很高,一贯的轻盈享乐的调性,像小步舞曲,温暖而可爱,最受大众喜爱,也适合中产阶级的家庭装饰,没有太严肃沉重的情绪。

德加和印象派不同,他常常是沉重的、古典的、庄严的,追求着永恒的信仰。因此,德加的美学,正好与印象派的“轻盈”相反。他仿佛总是希望看到生命的更深处,穿透物象表层的繁华闪烁,透视到物质更内在、更本质上的荒芜,也正是他特殊的心灵上存在的荒凉之感,使他轻盈不起来吧!这些特殊的美学品质,使他既像是印象派,又本质上不同于印象派。因此破解德加,必须首先拿掉太容易表面化、概念化印象派的标签,回到他的作品来做探讨。

德加的家族寻根

德加的家族画像中,最值得注意的一幅,是他画的祖父像。

德加的祖父希烈·德·加斯(Hilaire de Gas),姓氏德·加斯,保留着欧洲贵族封地或封爵的传统。

德加原来的全名——(Hilaire-Germain-Edgar De Gas),继承了祖父(Hilaire)的名字,但他后来把贵族封号的De Gas姓氏,改变为一般平民姓氏的Degas。去除自己姓名里贵族头衔的显赫、炫耀与张扬,德加必然是有意要拿掉自己身上的贵族标记。告别自己家世里贵族的荣耀辉煌记忆,是否意味着他想要用更庶民百姓的肉眼平等观看人间?

一八五七年,德加二十三岁,他的祖父应该已经过八十高龄。德加凝视着祖父,仿佛为自己身上的贵族基因寻根,他这时从法律改习绘画,希望做一个历史画家,他说的历史,或许首先就是自己家族的故事吧。

德加的祖父大约生于十八世纪六十年代末,二十岁出头的时候,刚好遇到一七八九年法国大革命,贵族都送上了断头台,希烈只有选择逃亡一途。祖父希烈在一七九○年逃亡意大利,娶了托斯卡纳(Tuscana)的女子费帕(Giovanna Aurora Feppa)为妻。德加的家族基因里多了意大利人的血统,法兰西与意大利的混合,构成他父系家族的传统。

虽然流亡异国,祖父希烈仍然维持着贵族的生活,他有七名子女,大多在他的安排下与贵族联姻,长女罗斯(Rose)嫁给莫比里公爵(Giuseppe Morbilli),另外一个女儿劳拉(Clotilde Laura)嫁给那不勒斯(Napoli)贝列里(Bellelli)伯爵。

这样的贵族联姻一直延续到德加的姊妹一代,使这个家族一度在意大利南部的那不勒斯拥有城堡宫殿式的豪华庄园(Palazzod'o Gasso)。

德加从小是在这样贵族的记忆里长大的,这些或荣耀辉煌,或颓靡败落的记忆,交错着,使他骄傲自负,或许也使他孤寂颓废。

整个十九世纪,法国经历着帝制与共和政体的交替斗争,莫奈、雷诺阿都是巴黎以外偏远小镇低卑贫穷家庭出身的画家,他们在政治意识上自然都选择认同共和,攻击贵族财富权力的垄断,鄙夷贵族的虚伪保守,因此倾全力摧毁旧有的美学体制。然而,德加身体里潜藏着贵族的基因,即使他刻意想要去除,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去除得干净。从美学上来看,德加早期的家族画像,正是他流露贵族身份与气质最好的证明。

现藏巴黎奥塞美术馆的祖父像,一位老年的绅士,坐在沙发上,右手有力地握着手杖,左手臂优雅倚靠在沙发扶手上。

德加的祖父肖像,不只在刻画外在形式容貌,更直接透视人的内在世界——自负、孤独、老谋深算,充满机智与人文教养,德加凝视着祖父,也凝视着一个时代里没落贵族身上维持的姿态,凝视着他们表情里的自负与矜持。

德加比起同时代的印象派画家是如此不同,他的贵族基因使他深知传统的优雅。他同时眷恋着那细致的美,他又深知那些美如夕阳余晖,在新时代来临时,将如何被新兴起来的阶级抛弃、批判、践踏。

他细细描绘着祖父,自信、庄严、权威,祖父手杖上的金饰镶头,白色马甲上的织纹,丝绒外衣轻柔的质感,沙发上的条纹织锦,背景壁纸上的图案,一切都如此精致讲究——德加的画,记录着一整个世代没落贵族的文明,繁华落尽,他仿佛来拾掇地上朵朵落花。

印象派的年轻画家,莫奈,从西北诺曼底来,雷诺阿,从南部利摩日(Limoges)来,他们欢呼歌颂新兴的工商业城市巴黎。然而德加是在卢森堡公园的豪宅长大的,他看到的是一个老去的繁华里一丝一丝斜阳残余一寸的光线,光线逐渐暗去,但暗影中的人,仍坚持慢慢走远时步调的优雅。

德加自己去除了贵族封号的姓氏,他不要做贵族,他抨击保守派,仿佛是一名激进的印象派画家。但是,本质深处,他还是贵族,有贵族无与伦比的讲究与坚持。他可以放弃姓氏中的贵族封号,但他无法放弃美学上贵族的坚持,他爱美,眷恋美,美学的世界,德加还是彻头彻尾自负而骄矜的贵族。他后来陆续与印象派画家闹翻、绝交,他被同伴批评,被认为是孤僻不合群的人,不遵守团体纪律。或许,印象派太年轻、太庶民,他们其实很难理解内在看不到的有贵族洁癖的德加。

这张祖父像也许应该作为观察德加身世的起点,他以后无论跑到多远,始终没有离开自己家族的贵族记忆。德加的家族肖像画,恰恰好似普鲁斯特文学上的《追忆似水年华》(Proust: 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要用一点一点的织品、银饰、色彩与气味,重建一个逝去的时代。

德加祖父在意大利,特别是那不勒斯,建立了强大的贵族领域,像一个帝国,一一在德加早期的画中被记录了下来。

劳拉姑母与贝列里伯爵家族

在德加早期作品中,另一件值得注意的家族肖像是现藏奥塞美术馆的一幅《贝列里家族》(Belleli)。

这张画是他一八五八年二十四岁在意大利学习古典绘画时的重要创作。很显然,德加尝试用文艺复兴欧洲绅士家族的传统绘画构图,用来诠释自己的家族肖像。

画面中穿黑色长衣裙、姿态庄严的妇女,是德加的姑姑劳拉(Laura),她穿黑色丧服,正是为德加刚去世的祖父服丧。两名少女是德加的表妹,坐在椅子上的是他的姑父贝列里伯爵,西西里半岛的贵族,因为政治的因素,被迫流放,住在佛罗伦萨。

十九世纪,整个欧洲经历着皇室贵族传统权力结构的瓦解。旧时代的贵族,或者走向败落的命运,或者极力转型,接受新的思潮。

德加家族,以他的祖父而言,在整个大时代的转型过程中,其实是一个懂得变通,也懂得适应新时代的有智慧的绅士。他让几个女儿都与公爵、伯爵联姻,维持旧有家族的势力,但是像贝列里伯爵,显然因为赞同意大利统一触犯了西西里王国旧贵族的利益,遭到流放。

德加清楚这些家族故事,画这张画时,他正在佛罗伦萨学习文艺复兴的美术,刚被流放的姑父坐在椅子上,侧身看着妻子和两个女儿。遭受流放,失去政治势力,伯爵似乎有些茫然无助。然而画面的三个女性,恰好充满坚决、刚毅的姿态表情。

尤其是劳拉姑母,自信而有点过度严肃,张开双臂,像顽强的母鸡护卫着自己的女儿,也用坚定的眼神凝视着丈夫。仿佛在家庭遭受异变时刻,表现出她非凡的母性强韧的生命力,也传达着对丈夫的期待和要求。

这件作品,每个人物分别做成素描,逐渐拼接,一直到一八六九年才完成全部构图。

印象派强调捕捉刹那间一闪即逝的光,早期的德加却凝视着永恒,壁炉上的镜子,东方螺钿贝壳的镶饰座钟摆设,书桌、沙发,墙壁上一件文艺复兴式的素描头像,地毯的花纹,德加试图在一笔一笔的细节里,重建自己的贵族回忆。

德加的家族肖像,不只像寻根一样,挖掘祖父一代的历史记忆——法国大革命、姑父的记忆——意大利的统一运动。个人的肖像背后,若隐若现整个时代扑朔迷离的光影,他仿佛也借着这些肖像创作,一再询问自己:我,与这个家族历史有何牵连?

父亲肖像

德加从祖父肖像开始,延伸到对父母一代的观察。

德加的父亲在几个姊妹都嫁给公爵、伯爵的状况下,自己却放弃与贵族联姻的机会,做了另一种选择。

德加的父亲在那不勒斯金融银行新兴的资产事业里闯出了一片天,从流亡的贵族后代,转型成新兴的资产大亨。在婚姻上,德加的父亲放弃贵族联姻,选择的是移民美国、在路易斯安那州新奥尔良拥有巨大棉花资产家族殖民者的混血女儿。

他的父亲奥古斯特(Auguste),显然希望在希烈祖父旧贵族维护权力的旧思维里,走出一条新的道路。

现藏波士顿美术馆的《父亲》,画里的父亲不再像祖父那样矜持高贵,他像耽溺在爵士小酒馆里聆听庶民歌声、有点颓废的绅士。德加改变了贵族的主角地位,他让庶民的西班牙歌手劳伦索(Lorenzo Pagans)弹着吉他,在画面前方,一方白色的乐谱,远远衬托出父亲有点醉意有点落寞的脸。

西班牙歌手是父亲家宴时请来的表演者。然而,有趣的是,主人不再是主角,歌手变成了主角。

德加的《父亲聆听吉他》还有一件现藏奥塞美术馆,构图类似,但明显把吉他弹奏者转成正面,占据画面更重要的位置。贵族出身,后来成为银行大亨的父亲,同样有醉意,有落寞寂寥的孤独感,若有所思,但已退到画面后方,成为背景。

比较这两张画的构图是非常有意思的,仿佛德加一步一步逐渐褪淡自己的家族肖像的重要性,淡化贵族出身的荣耀庄严意义。贵族不再是社会主流,德加把焦点对准市井小民的城市生活画面,突出城市生活成为主题,这种转移,使他亲近了当时前卫新锐的印象派,摆脱自己出身骄矜的贵族气息,用绘画参与自己的时代,与印象派共同面对新兴城市百姓庶民的生活。

德加一张一张画着家族肖像,这些肖像,不只是美术,对他而言,是这么真实的家族故事。他细细描绘贵族的祖父、银行家的父亲,细细剖析父系家族的姑姑、姑父——没落贵族复杂而盘根错节的关系。他也细细剖析母系家族移民到新世界之后,开创全新产业的工商业巨子的另一种生命模式,棉花期货市场、投资、股票炒作,此后都陆续出现在德加的画中。

十九世纪,从社会历史转型的角度而言,大概没有一个画家的作品,像德加一样,呈现了如此丰富宽广的时代视野。

德加凝视着自己家族的繁华,很像《红楼梦》的作者,凝视着富贵好几代的江宁织造,那是皇室御用贵族的世家繁华,也是东方纺织产业与外洋通商的繁华,这些都记录着时代转型的历史痕迹。

德加和所有的印象派画家都不一样,因为父系的家族历史让他看到贵族,母系的家族故事却让他看到新兴资产家的生命力,两种力量牵制拉扯,形成他特有的美学张力。

德加家族的画像,没有停止在父祖辈,父祖辈的肖像像是追忆似水年华,然而他的家族故事一直延续到同一辈的姊妹身上。

德加最钟爱的一位妹妹泰蕾丝(Therese),一八六三年嫁给了与姑母同一公爵家族的表哥艾蒙多·莫比里(Edmondo Morbilli)。德加家族的故事愈来愈像《红楼梦》,家族在近亲间维持贵族联姻,权力、爵位、封号、庄园、财富,错综复杂,像一个解不开的魔咒。

家族近亲联姻,德加在肖像的描绘里,注入愈来愈多对人物内在情绪与命运的观察。

德加借着家族肖像,想要说一个时代的繁华,一个时代繁华背后令人心痛的孤寂与荒凉。

德加是在幽深、华丽、颓靡又庄严的贵族世界里长大的,他嗅闻得到贵族身上的自信优雅,也嗅闻得到贵族身上在大变迁来临时的腐败与惊恐。

德加的家族寻根肖像,最后一件延续到一八七六年,他完成了芬妮姑姑(Stephania)和她两个女儿的画像。芬妮姑姑是蒙特加希公爵夫人(Fanny de Gas,Duchess of Montejasi),画中的女儿以后也还是和贵族的后裔联姻。

不知道为什么,德加的家族肖像里,总是画着这么多穿着黑色丧服的贵族女性,这么多不快乐的深沉的人物面容。黑,如此沉暗、庄严,也如此高贵,这是印象派画家最不喜欢用的色彩,却仿佛一直是德加美学的基础调性。

随着家族肖像的工作完成,德加开始从城堡宫殿既华丽又阴暗的光里走出来。他认识了印象派之父马奈(Manet),马奈的时代性,马奈的批判性,都让原来一味优雅的德加震惊,他也要颠覆自己身上的贵族遗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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