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节 德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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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很想谈一谈德加。在《蒋勋艺术美学》系列里,谈过文艺复兴的达芬奇、米开朗基罗,谈过印象派的莫奈,后期印象派的梵高。大多是把个别画家放进一个时代或流派里讨论。为方便起见,创作者当然可以做时代分类、派别分类。但也必须注意到:每一个创作者,应该作为独立的个体来看待,个性特别强的创作者,也常常有不容易分类的特质。例如德加,在艺术史上,刚好就是一个流派分类上的难题。
一般的画派归类,都会理所当然地把德加放在印象派。然而,有趣的是,德加始终不承认自己是印象派。即使为了厘清个人与画派归类的问题,让喜爱美术的读者注意到黑白分明的流派标签,并不一定适合每一位创作者,也应该谈一谈德加了。
许多艺术创作者,只忠实于自己内在的感觉,并不随意趋附一个画派。当然更不会随波逐流,为某种流派的教条服务。
艺术创作里的孤独性,艺术创作里保有的纯粹自我,都异常珍贵。在人云亦云的一窝蜂潮流里,德加始终保持他的孤独,甚至与原来流派里的同伴意见相反,绝不随便妥协。这种个人品格上的孤独,这种美学坚持上的孤独,都异常难能可贵。中国不是一个容易保有个人“孤独”的环境,向读者介绍这位特立独行的创作者德加,或许不只是希望跟大众一起思考他的艺术,其实更是希望我们在繁华热闹之余,可以沉静下来,认识一个生命如此孤寂的意义吧。
艺术史的不同时期,分不同流派,有助于了解一个创作者和他的时代环境的背景关系。但是,我们的矛盾是:一旦有了流派的归类,很容易就替一个创作者贴上了固定的标签,例如:莫奈常被称为是印象派的命名者,的确,是因为莫奈一八七四年展出的一张画作《日出印象》,产生了历史上重要的一个绘画流派——印象派(Impressionism),把莫奈和印象派连接在一起,是一种归类的简便方式。
有许多画家可以归类于印象派。一八七四年前后,也的确有一群年轻创作者,对抗当时的学院美术,对抗官方的主流绘画评审制度,试图为新来临的工业革命、城市文明找到全新的美学价值。
印象派的主流画家,莫奈生于一八四○年、雷诺阿生于一八四一年、西斯莱生于一八三九年、莫里索生于一八四一年、塞尚生于一八三九年——这一群大约都出生于一八四○年前后的创作者,在一八七四年前后,三十几岁,正当盛年,他们坐着工业革命带来的最初的交通工具——火车,走向海滨,走向户外,沿着塞纳河寻找大自然里跳跃明亮的光,寻找自然光线里瞬息万变的色彩。他们宣告了一个新时代的来临,机械、工业,商业贸易,快速改变了传统的生活方式,城市人口暴增,城市从传统市镇转变为大都会(Metropolitan),像巴黎,一八五○年前后经过全新的改变,人们的衣食住行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全新的建筑、交通、社交、时尚,娱乐,取代了原有单调而沉重的手工业市镇和简陋的农村生活。
米勒画《拾穗》《晚祷》是在十九世纪六十年代。歌颂农村、歌颂劳动、歌颂土地的《拾穗》《晚祷》,是对传统农业信仰最后的致敬。但是,无论如何庄严,无论如何留恋,传统农业劳动,已经是最后的一瞥了。《晚祷》的夕阳余晖终将褪淡消逝,教堂晚钟飘散。二十年后,大地上亮起来的就是印象派的日出,以全新的璀璨曙光向世界昭告新美学的来临。
莫奈是吹响印象派号角的号手,一群年龄相近、志趣相投的创作者,聚集在一起,要为自己的时代发声高歌了。
一八七四年印象派的团体,为了对抗强大的学院保守主流,也刻意强调一种新美术的创作姿态,如:不用黑色,在自然光里观察色彩——凡是美术运动,大抵都会有宣言、有宗旨、有共同创作的理念或目标。为了团结对抗保守派,宣言也容易变成不容置疑的教条。
因此印象派成立了,印象派也成了一种标签。
凡是和莫奈等人理念相近的创作者都被贴上印象派的标签,凡是参加了一八七四年的第一次印象派大展的画家,也都被贴上了印象派的标签。
于是,德加被贴上了印象派画家的标签,因为他参加了一八七四年的印象派的第一次大展,因为他与印象派往来密切,也与印象派许多画家的创作理念近似。
但是,德加一生,极力否认自己是印象派。他不愿意被贴上标签,他害怕被贴上标签,他一定常常想:一个好的创作者,会轻易被别人贴上标签吗?如果不得已要被贴上标签,德加宁可选择较为平实的写实主义,他说:“我是写实主义。”
在艺术史的归类、分期之外,也许德加提醒我们,永远要回到创作的原点,创作的原点永远是“人”,是创作者“自己”,好的创作者,不可能轻易被归类,也不会轻易被归类。
所以,对德加的讨论应该从“不是印象派的印象派”开始吧。
不是印象派的印象派
因为参加过一八七四年第一次印象派的展览,德加一直被贴上了印象派画家的标签,也使他一生都在努力否认自己是印象派。
究竟如何看待德加与印象派的关系?先谈一谈他们年龄的差距。
莫奈、雷诺阿、西斯莱等一般人认为最典型的印象派画家,大约都生在一八四○年,年龄相差不到一两年,莫奈是一八四○年,雷诺阿是一八四一年,印象派运动发生时他们大多都刚过三十岁,德加在印象派画家中显然年纪比较大,他生在一八三四年,一八七四年第一次印象派大展,他刚好过了四十岁。
对莫奈、雷诺阿而言,他们几乎是和巴黎的工业化、商业化一起成长的一代。他们全心拥抱新来临的巴黎城市文明。然而德加不同,德加也抨击当时国家官方美术的保守,反对学院艺术僵化不面对现实的态度。他热情支持、投入年轻一代对抗主流美术霸道的垄断。但是,他对传统学院美术优秀的技法,深广的人文涵养,沉潜内敛的美学品质,都下过长时间很深的功夫,他也深知传统的可贵。十九世纪五十年代以前,德加所受的训练,几乎都是文艺复兴以来欧洲学院古典传统的基本功。他早期的自画像,他早期的几件人物肖像,传统的训练一丝不苟。这些扎实的传统训练,使他在四十岁时,看到年轻一代狂热的反学院运动,自己能有一个持平而不偏激的态度,一方面鼓励、赞成,甚至亲身参与年轻人的新美术运动;另一方面,他也保留了自己作为一个好的创作者的独立思考的能力,不会一窝蜂趋附于运动的宣言,失去自己创作上的独特性。
要分辨德加与当时印象派的不同,从作品上来看,其实是很容易发现的。
第一,印象派宣称“外光画派”,认为必须在户外自然光下创作,捕捉瞬息万变的光与色彩。但是,德加长时间关注剧场中的光线,芭蕾舞、马戏团,歌剧院、小酒馆,这些城市新兴的休闲娱乐场所,光线是人工设计的照明,尤其是舞台的灯光,为了创造戏剧性效果,灯光的照明和自然光的状态刚好相反,但也充满视觉魅力。
德加长时间坐在剧院中,从排演到正式演出,他快速捕捉剧院里光的明暗变化。戏剧性、夸张的光的明灭,光在表演者身上的闪耀与消失,光在一个人体上产生的雕塑性,包括观众视觉在舞台光里产生的特殊记忆,德加一一观察到了,一一记录了下来,一一成为他作品里迷人的闪烁,像宝石一样的光。尤其在他的粉彩画中,光与色彩交融如缤纷的彩蝶羽翼,那种细腻的舞台光的观察,绝不逊色于一般印象派画家笔下的自然光。印象派如果给自己贴了标签,只局限在观察自然光,只局限在户外光的色彩追求,这个画派就不会产生像德加这样丰富而细腻的剧场光线的观察者。
剧场舞蹈的作品,占德加一生作品一半以上,这些非户外光、非自然光的观察成就,与印象派的运动无关,德加自然应该拒绝被贴上印象派的标签。
第二,印象派强调自然光的光谱里不存在黑色,因此不赞成使用黑色。但是德加承袭古典传统,作品中大量使用黑色,黑色的层次如此丰富,黑色与光的互动如此迷离,德加不会因为教条,就蒙蔽了自己视觉上的观察,他的作品里大量使用黑,这也使他与一般印象派画家有了基本美学上的差异。
自画像
我们可以先从德加的早期自画像开始,熟悉他最初的美学基础训练。这些早期自画像,可以清楚地看到一个初学者对自己的期许。那个年代,城市新兴工商业才刚刚萌芽,德加向往文艺复兴的古典主义,临摹了很多前代大师名作,也期许自己做一名历史画家。
德加一八五五年,二十一岁,在镜子里凝视自己,画了一张自画像,这幅自画像里,明显看到他古典绘画的扎实训练。深黑褐色背景,人像四分之三侧面,凝视画外的眼神,双手摆置的方式,手肘与桌面的关系,背景的氛围,都使人想到文艺复兴时代的古典大师,想到拉斐尔,想到提香(Tiziano),想到丢勒(Drer),显然,德加最初的训练是文艺复兴以来的古典传统。他忠实于物象的观察,试图在画面凝聚时间的永恒性,建立画面的庄严性与不朽价值。这种美学信仰,正好与印象派相反,印象派试图在自然里捕捉瞬间的、刹那的光,物象被光解体,自然光才是真正的主角。
文艺复兴建立的古典绘画传统,通常以黑色和黑褐色打底,逐渐堆叠出明暗亮度,这件肖像画里用了大量的黑色,使画面沉稳高贵,也以黑色衬托出人物脸部的明亮度。
二十一岁,德加青春、优雅、端庄,他出身于富贵的贵族银行金融世家,衣食无虞。他年轻、充满梦想的艺术追求里,没有落魄、潦倒,没有物质窘困的哀伤,然而,这幅自画像里,他的青春仍然仿佛凝视着不可解的孤寂。德加从极年轻开始,作品里就透露着孤独感,仿佛穿透了世间的眼前繁华,使他过早地看到了生命本质上的虚无与孤寂。
印象派的莫奈与雷诺阿,基本上都是明亮的、愉悦的,画面明度与彩度都高,也一贯着轻盈享乐的调性。
德加却是沉重的、古典的、庄严的,他的美学正好与印象派的轻盈相反。他仿佛希望看到生命更深处,不只是表层的繁华,而是透视到更内在的心灵上的荒凉。这些特殊的美学品质,使他是印象派,又不同于印象派。
破解德加之美,必须首先拿掉太容易表面化、概念化的标签。
另一张自画像创作于同一年,现藏纽约大都会博物馆,没有前一件自画像那么正式。穿着比较随意的画家休闲或工作时的衣装,松开领口,然而仍然可以看到年轻的德加在脸上流露的特别早熟而沉重的表情,高而宽坦明亮的额头,带着深沉思考的冷静眼神,带着透视物质内在的清明灵性的眼神,仿佛带着洞穿繁华虚幻假象的能力,使如此焕发青春气息的自画像里却笼罩着不可解的悲悯与忧愁。
德加在自画像里摸索着自我,生命何去何从,他仿佛有许多询问,许多质疑。
他从自画像开始,一步一步进入家族历史的肖像——逃亡意大利的贵族祖父、金融巨子的父亲、来自美国新奥尔良殖民后代的母亲、嫁给那不勒斯伯爵的姑姑、嫁给公爵的妹妹、经营棉花产业的南美混血舅舅——如此复杂的家世,德加开始画起家族肖像,一点一点,摸索起自己贵族身世盘根错节的家族血缘。
如他自己所言,他的确是一位“写实主义者”,他的自画像和家族肖像构成他早期作品的美学基础,他当时说想做一名“历史画家”。他关心“历史”,关心家族血缘和文化的传承,关心传统在个人身上积淀的力量,这些,都使他与一般的印象派画家有了基本的区隔。
德加在几幅自画像里都有深沉的眼神描绘,凝视那些眼神,仿佛可以透视到画家的内心世界,冷静、不煽动情绪,长时间的凝视,可以透过凝视(contemplation),把外在的“看”转成内在的“沉思”。
德加的传统训练使他不同于当时印象派的“看”。印象派要看的是表象的浮华,德加却要不断地向内透视,他无法满足外在表象的“看”。他的“看”,更多是内向的自我透视与探索。因此,他也是那一时代少有的。孤独者对生命有深层思考,他的创作,除了美术,或许有更多哲学沉思的意义吧。
他的自画像,他的家族画像,都透露了他血缘中贵族的本质——贵气、优雅、自信,却也带着高不可攀的角度俯瞰人世繁华的一些落寞、感伤与寂寞。
既是贵族,又潜藏着叛逆、颠覆自己贵族身份的强烈意识,德加因此形成了自己独特的美学气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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