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诺大概又失败了，看到兰诺乌黑的脸的时候，我这么想。

妄图把已经死去的人类，通过植入芯片的方式继续让人体重新得到运作这种事情，本来就是十分可笑以及可怕的，我不明白，兰诺看起来那么聪明，为什么会如此执着于这种连我都知道几乎不可能成功的实验？

他有这种时间，不如……不如多去关心一下那个小音吧。

他的青梅竹马，已经快要嫁给别人了啊，他就不着急吗？

当然，这种话我只敢在心里默默想想，看兰诺那张脸，我怎么敢说出来。

“训练的怎么样了？干吗这样看我？”兰诺瞥我一眼，满脸不悦。

我说：“噢……还不错，每天都有进步。没什么，只是觉得你脸色不大好。”

兰诺不屑地道：“你还成了医用型机器人不成？”

我此刻看兰诺，他头顶仿佛多了个绿色的大帽子，心下有些怜悯，即便他说话难听，也都不愿计较，只说：“你心情不好，是不是实验又失败了？”

“嗯哼。”兰诺不耐烦地回答了一声。

“这个实验不会成功的。”我善意地劝他。

兰诺说：“你懂什么。”

他倒是没有不高兴，只是声音淡淡的，却又带着一丝笃定，好像总有一天，他会成功似的。

他说：“你看你自己，现在我不也是如你所愿把你改造成战斗型机器人了吗？我想要做到的，总有一天可以做到。”

“你可以随意改造我，因为我只是个机器人。”我在他身边坐下，把手伸出来，皮肤往两边展开，露出里面黑色的枪支，“你看，哪怕是这样，我也不会觉得痛……只要你不给我装那个莫名其妙的模拟人类感应系统就行。我……不是人类。人类，也不会像机器人一样，可以轻易被改变。”

哪怕是个死人。

虽然某种程度上来说，我的确觉得人类之间与人类本身都充满了欺骗，但我一点也不讨厌人类，因为身为一个机器人，在我看来，人类可以说是……完美的。

他们的身体完善，每种人的分工虽然没有机器人那么分明，但特性和共性，却都十分鲜明，身体之内各种器官都有其特别的作用。不像机器人，毁掉芯片基本就修不好了，除非碰到兰诺这种神之手。

乍一看，机器人是完美的，我们因人类的需求而生，作用十分明确，且完善。可是机器人恰恰又是不够完美的，如果说一个人类的可能性无限大，可以做各种不同的工作，那么机器人，就相对的太过于不完善。

战斗型机器人没可能成为陪伴型机器人，陪伴型机器人也没……好吧，我算是个异类。

而人类却可以在士兵和医生和服务生之间自由切换。

正因为是这样，人类的潜能、身体、大脑，都充满了各种未知性，不像机器人可以用简单的数据测量出来。

兰诺的确很有本事，可以把我一点点改造，但我想，要改造人类是有些难度的。

死去的人类也不例外……或者说，更难。

我想了很多，但表述却表述不大好，只挑了一些说出来，向兰诺表达我的想法，他听完之后，不作声地笑了笑，过了半晌才说：“那又如何？你太高估人类了。”

我认真地说：“不！是你低估了人类！”

兰诺说：“懒得跟你争，既然你现在手和脚都改造完毕，你也适应了，那么接下来就是你的身体主题和大脑……我得好好想一想怎么改造。”

“普通的战斗型机器人不是胸前装大炮，大脑装小炮和收听系统吗？”我眨了眨眼睛。

兰诺摇了摇头：“我会帮你决定，还有……”

“啊？”我茫然地看着他。

“以后不用跟何曾武培养感情了，他……”兰诺皱了皱眉头，但却没有把话说完。

我万分不解地看了他一眼，说：“我本来就没有和何曾武培养感情……”

兰诺撇了撇嘴：“那样最好。”

“不过我也说过，不用培养，我最喜欢的还是何曾武。”我老实地说。

他说：“你喜欢谁我都懒得管，但你得提防着他，知道吗？”

我震惊了：“为什么？”

兰诺有些不耐烦：“问那么多干吗！”

“对我来说，何曾武是难能可贵的朋友。”我认真地回答，“我不想莫名其妙地因为你的一句话，就要……”

“又开始了，你这个烦人的机器人。”兰诺以手扶额，看起来有点头疼，“你简直就像老套的偶像剧里的那种女主角。”

我说：“你说的是那种，不擅长打扮，却擅长打人一巴掌的女主角吗？我才不是……”

兰诺顿时有点哭笑不得，他想了想，说：“我不想和你讨论这个，我要说的是，何曾武可能是坎贝尔的人——你明白了吧？”

我愣住了。

兰诺说完这句话，有些沧桑地拨了拨耳边碎发：“幸好我发现得早，没有让他知道我做人体试验的事情。”

兰诺警觉地看着我：“你不会告诉他了吧？！”

我：“对不起。”

兰诺闭了闭眼睛，伸手想在我脑壳上敲，然后中途换了个角度，狠狠一弹我的鼻梁。

然后兰诺僵住了，脸上是极其隐忍的表情。

我更加尴尬了：“不好意思，我的鼻梁也很硬，你手还好吧？好像肿了……”

兰诺颇有些咬牙切齿地说：“你根本就是上天派来整我的！你跟何曾武说了多少？”

我说：“知道的都说了。”

兰诺：“那你知道什么？”

“就……你往尸体里插入芯片，试图控制人类尸体的事情。”我说。

兰诺：“算了……我去找何曾武。”

他看着我，似乎非常无奈，但很神奇的是他没有再说我什么。

兰诺掉头就走，我忍不住说：“兰诺。”

他顿住脚步：“干吗？”

我说：“其实……你是一个挺温柔的人。”

兰诺阴沉沉地说：“是吗？呵呵，我现在要去抓何曾武没时间，你给我在这里等着，等我回来再教训你。”

然而兰诺到底是没有教训我，他回来的时候脸色非常不好看，说：“何曾武住的地方空空荡荡，人已经跑了。”

我愧疚万分，说：“怎么会这样……对不起。”

兰诺看了我一眼，说：“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坎贝尔本来就是为了找我麻烦而来。”

我看着兰诺，他脸上淡淡的，没什么多余的表情。但我想，他之前收留了何曾武，是把他当作新的伙伴，现在忽然发现对方是自己对头的人，大概是非常难过的。

尤其是……还因为我，被对方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情。

我大概就是所谓的“猪队友”吧……

于是我忍不住说：“你不要难过了，何曾武他一定是有苦衷的。”

兰诺说：“我真的挺难过的——我怎么会收留你这个愚蠢的机器人？”

他说：“有什么好苦衷的，他就是坎贝尔丢在我这边的一枚棋子……哼哼，就算坎贝尔知道了我的计划又怎么样？他根本无法阻止我。”

我眨了眨眼睛：“你和坎贝尔……是因为那个小音……所以才如此不愉快，是吗？”

兰诺瞥我一眼，十分不愉快：“你什么时候多了‘八卦’这个属性？嗯？”

我说：“我只是关心你。”

兰诺张了张嘴，似乎下意识想讽刺我，但最终还是收了声，说：“不算吧，我只是非常瞧不起他。他也瞧不起我。”

我眨了眨眼，说：“他可是梦慈城来的！”

兰诺说：“那又怎么样？我也是梦慈城来的好吗你这个土鳖机器人。”

天哪，现在连机器人也要被归为城里机器人和乡下机器人吗？！

我尽力忽略“土鳖”字二，说：“他还可以操控战斗型机器人。”

“我还可以把陪伴型机器人改造成战斗型机器人呢。”兰诺翻了个白眼。

我说：“兰诺，你为什么要翻白眼，很丑。”

兰诺：“闭嘴，你这个蠢货机器人。”

我的外号真是越来越多了。

不过我倒是一点也没有生气，因为其实我觉得现在的兰诺对我要比之前态度好太多了。至少他不再那么冷漠了。

于是我说：“如果你喜欢那位小音，那为什么让她和别人订婚？”

兰诺居然没有立刻回答我或者骂我，而是陷入了沉思。

好半天，他才说：“订婚？恐怕她自己都毫不知情……”

我吃了一惊：“怎么可能？”

兰诺看了我一眼：“她的情况很特殊。”

我想到之前何曾武对我说，兰诺经常拿着小音小时候的照片看，忽然之间就明白了什么。

我问他：“你是不是经常看小音小时候的照片？那一定是有原因的对吧？最大的可能就是……”

兰诺看着我。

我说：“她出了一些意外。导致她的智商和长相停留在小时候！”

兰诺居然笑了，虽然只是很轻很轻的那么一下。

“你的大脑构造真的很特别，下次我得拆开来仔细看看。”他说，“你平常都在看弱智偶像剧吗？不然怎么会想到这种可能性。”

我说：“兰诺先生，我大脑里没什么特别的东西，你要研究可以拿芯片去仔细研究一下。”

兰诺笑着摇了摇头：“不用了，我早研究过了，看起来跟普通机器人的毫无区别。”

我点头：“其实，虽然你们一直说我很不一样，但我自己看来，我和其他机器人根本没什么区别。”

如果硬是要说有什么区别的话，大概是我的机器人生比较坎坷吧。我被抛弃过，又被重新捡到，最后能和当初对我冷眼相待的兰诺在这里以如此平和的方式聊天感觉很奇妙。

兰诺没有再理我，自己拿了几瓶液体就离开了，我低头，看了一下那一箱液体中剩余的一些，上面写着酒类。

似乎以前汪直也喝过这种东西，而且喝完之后就会一个人嘟嘟囔囔地坐在沙发上，脸色通红。

兰诺居然也喝这个？喝完之后也会像汪直那样吗？

我想象了一下兰诺脸色通红眼神迷离的样子，觉得实在有点好笑，于是忍不住偷偷跟了上去。

兰诺没有去二楼，而是坐升降梯直接去了顶楼，我也随之而上。

顶楼是一整层的平台，我之前从来不曾到过，如今一看，一时间有点愣神。

从顶楼往下看去，基赫尔D区的景色尽收眼底，虽然，也并不能称之为景色。

作为忙碌之州，基赫尔没有黑夜，此刻明月高悬，可惜因大气污染，显得十分朦胧，抬头去看也看不清星星和月亮。但往下看，却是一片灯火通明，万家灯火，明光闪烁，就好像所有的星星，都掉在了地上，并且被染上了不同的颜色。

兰诺站在平台边缘，手上拿着一瓶酒类饮品，面无表情地看着远方，夜间偶尔有风吹过，将兰诺银白色的头发给吹了起来，他看上去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飘逸。

如果我推他一下，他就会掉下去了。

出于善意，我说：“你……往里面走一点，小心掉下去。”

兰诺回头，没好气地瞥了我一眼，说：“我在想事情，你可以不要这样煞风景吗？”

我眨了眨眼：“想事情？你在想小音？”

兰诺道：“不止。”

他一边说着，一边喝了两口酒类饮品。

我缓缓走到他身边，说：“你之前说，你是梦慈城来的，是吗？梦慈城……一定很美吧？”

他皱着眉头看了我一眼：“你思维很跳跃……还好吧，没什么美不美的，待久了都一样。不过梦慈城环境比基赫尔好很多，晚上也不会这么喧闹。”

我说：“梦慈城大概是个很安静的地方……”

兰诺摇了摇头：“不，梦慈城虽然不会有这么多机器运作的声音，也没有这么多工厂，但梦慈城……实际上是最吵的地方。”

我无法理解，看着兰诺，但他显然不打算继续解释，只埋头喝酒，一口接一口的，仿佛那是什么超级好喝的东西。

我见兰诺似乎有些抑郁，便不再开口，只是默默地站在他的身边，我也没再看他，而是看着基赫尔的景色。

就这么静静地过了挺久，忽然兰诺说：“小音她很早开始就失去了意识，现在还在梦慈城的特控病房里。”

我没想到兰诺会忽然主动地说起这件事，傻呆呆的下意识往他那边看去。

兰诺却并没有看我。

他还是跟之前一样——握着酒类饮品，看着远方，整个人飘飘然然的。

从我这个角度看去，所有灯火仿佛都在他身后和下方，显得有些模糊，像是在很久以前存在过的一种画，叫泼墨画，那种光亮的色彩，在他周围慢慢地晕染开。

他的五官显得越发深邃，眼睛那抹蓝色，也显得更加清澈。

我居然一时间看呆了，就在这个天台上，我看着他，他看着远方。

然后他像是感受到我的目光，侧头看我，我却慌慌张张地扭头去看前方了。

他并没有在意，只是说：“对于我来说，小音是从到大唯一的玩伴，也是我唯一不讨厌，甚至有点喜欢的人，她……她真的让人很喜欢。你没办法相信，在梦慈城那种鬼地方，她还能保持那种性格，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