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束激光猛烈穿透腹部的时候，我听见我体内零件嘎吱破裂的声音。

我有点不可置信地抬头，出现在我眼前的是汪直满含歉意的脸。

“旻旻，对不起。”

他有些惊慌地收起手中的激光手枪，犹豫着要向我走来，我下意识地朝他伸出手，想再碰碰他。然而他却中途转了个方向，走到一旁低声哭泣的林凌身边，轻声安慰她：“别哭了，旻旻应该没恶意。”

林凌抽泣道：“她都对我抬起手了！”

汪直有些手足无措，轻轻拍打着她的背部帮她顺气，两人从头到尾也没有再朝我这边看一眼。

但是……喂，我好像要死了！

我有些难受地低头看着腹部的大洞，边沿已经发卷，零件支离破碎还冒着热气和嘎吱的声响。

老实说，好吓人。虽然从外表来看，我和真正的人类无异，但内里无法改变，我始终是个机器人。我是一个不知道什么是痛的机器人，在被制造出来的时候，生产者就没有赋予我“痛”这种能力和东西。所以，我说错了，我不是好像要死了，而是，好像要停止运转了。

我还记得属于我的广告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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价钱我倒是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汪直跑来柜台挑了很久，看到我的时候，他显得很高兴，然后向工作型机器人姐姐问了我的价钱之后，又黯然离开。

我不以为意，继续安静地坐在那里，然而过了一个月，汪直竟然又来了，然后这次，他把我带回了家。

“我的名字叫汪直，汪洋的汪，直线的直。”

这是汪直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他的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而后像是怕我不能理解一般，他伸出好看而修长的手指，在我掌心写下“汪直”二字。

我有点茫然，尝试着判断了一下汪直的指令，而后呆滞点头：“汪直。”

然后汪直笑了，很开心地笑了起来。他大概没怎么和“女性”相处过，所以哪怕我只是个机器人，和我待在一起的时候，他都显得有些局促。

“你叫叶旻旻，知道吗？”他又想教我写我的名字，不过我拒绝了。

“我知道。”

这都是早就被输入好的信息。于是他又不知道该干什么了，好半天，他才紧张地说：“我可以叫你旻旻吗？”

我歪了歪头说：“旻旻？可以。”

“那、那我可以抱抱你吗？”他有点高兴。

我面无表情地说：“抱歉，我不提供性服务。”

“我……我没想对你做什么！”汪直有些窘迫地抓了抓脑袋，“我知道你只是陪伴型机器人，不是恋爱型机器人。我……我失恋了，所以想抱抱你。”

失恋？这对我来说并不是无法理解的词汇，我在词库中快速搜索到这个词，然后找出应对方法。而方法一，赫然就是抱住对方，轻轻拍打对方背部。我照做了，然而我对“轻轻”二字的概念有些模糊，直到汪直被我拍打到呕出一口鲜血的那一刻，我才发现自己的问题。

“对不起。”

我有些困扰地看着他奄奄一息的样子，认真地说了抱歉。

“没、没关系……”他躺在沙发上，半死不活，捂着胸口嘴角还带着血迹。

但他弯着眼睛笑了：“旻旻，谢谢你。”

谢谢我？我有些疑惑，随即在脑袋里将以上行为判定为“正确”。直到很久后的某一天，汪直像是又被甩了，我试着以同样方式安慰他，结果被他挣扎着拒绝之后，这个误会才算解开。后来有一次汪直喝醉了，他双眼迷茫地看着我：“旻旻，你喜欢我吗？”

我比他更迷茫：“喜欢？”

我查到这个词，然后看到应该给主人的反应。于是我按照上面教的，点头道：“喜欢呀。”

汪直露出一个满足的微笑，轻轻抱住我。机器人应该是没有心跳的，但是老实说，那一次，我忽然觉得，好像有哪个零件出了点小故障，它拼命地在我体内打转，让我的每一个程序都无比混乱起来。

这是喜欢吗？连脑袋里的主机都运转变得缓慢，这就叫喜欢……吗？如果是这样，那我的确喜欢汪直。我本来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一直过下去，我懂的东西越来越多，不再是仅仅局限于脑袋里的程序，我每天都要往里面添加很多新的知识。

偶尔照照镜子，我还可以学汪直露出喜怒哀乐的表情。老实说，我实在看不出来我和人类有什么区别。汪直也说过，我的手是软软的，摸起来和真正人类的手一模一样，甚至手感更好。

唔，这姑且算作夸奖吧。于是我便真的以为我很优秀了。

然而林凌的出现告诉我，其实我还差得远。

她长得很可爱，笑起来的时候，脸上有两个凹槽，大概可以称之为酒窝，看起来很灵动。我就没有，我只会机械地牵起嘴角，之前我不觉得有什么，可和她对比起来，我就像是牵线木偶。

她还有动听的笑声，低声轻笑，偶尔大笑，都不同，我却只有录制好了的笑声，虽然也有大小之分，但声音的频率永远是那个样子。何况，林凌笑是发自真心，而我笑，大部分是系统自我判断什么状况该笑。最重要的一点是，汪直爱她，很爱她。当初汪直买下我，就是因为她离开了这里，整整半年的时间。两人分手的半年后，林凌却回来了，汪直看到她，就像是我忘记充电的样子一般，傻傻的，一动不动。

林凌什么都好，只有一点，她很不喜欢我。其实这完全可以被谅解，因为……就连我，也下意识地不喜欢林凌。我的程序里，本身没有被设定“讨厌”这个选项，我是陪伴型机器人，定位就是善解人意，温和可人。

怎么可以有“讨厌”或者“埋怨”之类的负面情绪呢？但我的的确确感受到了自己对她的排斥。我应该是个很坏的机器人吧？抱着这样有点焦虑的念头，我心中惴惴不安，想跟汪直说这个情况。然而自从林凌回来之后，汪直已经很久没怎么理会过我。

我试着找他，但他却显得有点不耐烦，只说：“你是个机器人，能安分一点，别想那么多？”

“哦。”

我不明所以，只能点头。安分一点？我想我懂了，于是那之后，我每天都很安分，坐在角落里，看着窗外发呆，老实说，我还没被允许出过门呢。

之前汪直一直陪着我，我并不渴望出去，然而现在从窗户缝隙看着外面的蓝天，白云，还有好多我不大熟悉的东西，我无比渴望去看看。

也许看得多了，我就能成为人呢？至少，离“人”更接近一点。

但我怎么也没想到，我还来不及做出什么改变，林凌就借故来到我身边，然后对我说：“旻旻。”

“嗯？”我疑惑地看着她。

林凌显得有点紧张，说：“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你试着打我一下，行不行？”

“打你？为什么？”

我更加疑惑。

“嗯，因为我在调查机器人，我想看看，每种类型的机器人打人的程度分别是怎样的。”林凌认真地说。

“可是……你也要让战斗型机器人打你吗？”

我看着林凌，心想如果她被战斗型机器人打一下，应该就会直接……嗯，等我查查……对，翘辫子吧？

林凌不耐烦地道：“让你打你就打！”

我只能点头：“好。”

林凌几乎等于我的女主人，我只能服从命令。然而我还没打下去，家中的门就被打开了，我回头，却见汪直站在门口，而原本还很正常的林凌，忽然尖叫一声，哭着往旁边逃去。汪直瞪大了眼睛，飞快拿出激光枪，朝我射过来。然后，便是开头那一幕。

“汪直……”我忽然觉得很不甘心，轻声叫他的名字。

汪直显然听到了，他抬起头，有些愤怒地看着我说：“旻旻，你怎么可以攻击小凌？！”

我想说我没有。但我知道我此刻说什么，汪直大概都不会相信。

“你自己走去机器人回收站吧。”汪直挥了挥手，“这是我对你最后的命令。”

机器人，回收站？我脑袋有些卡壳，断断续续地弄明白回收站的意思。啊……就是很多没用了的机器人，躺在那里，被丢进一个很大的熔炉，重新塑造的地方。我不要去那里，看起来好可怕。

“我不要……”

我忍不住朝汪直那边走去，我只是想告诉他，我不要去回收站，我会很听话，会努力变成人类，不要赶我走，那个熔炉看起来很热，很可怕。但我实在没有力气，没办法大声说话，只能努力离他近一点，再近一点。

可是林凌却发出了害怕的尖叫声。汪直也有些惊慌，拿出那把激光手枪，又朝我射了一枪。这回被打中的是我的左肩，我的左手整个脱落，发出“滋”的电流声响。汪直曾经在那上面，小心翼翼地写上他的名字。

汪洋的汪，直线的直。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人类究竟在想什么？

我终究没能走到他们面前，因为汪直已经很快把我射成了个筛子，我无力再向前，脑中一片混沌。这个……应该就叫“抛弃”吧？

我不但被抛弃了，还被彻底的摧毁了。如果，我是战斗型机器人就好了。我不用陪伴别人，陪他经历他的喜怒哀乐，被感染上他的情绪，最终却被抛弃。我只要奋起作战，英勇向前，只要我做好自己的工作，就没有人会抛弃我。

我曾经想成为的人类，我再也再也……不想去靠近。

最后进入脑海里的，是汪直略带颤抖的声音：“对不起，旻旻，你只是一个连‘痛’都感觉不到的机器人……”

对，我连“痛”是什么都感觉不到。

本该如此。

本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