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 8 格桑叙事

比花朵更漫长的不是回忆比战争更神圣的不是爱情。

枪炮声终于在冰雪融化时分熄火了。

阳光飞翔时,河水在欢唱。那时,我调皮地眨了眨眼,仰起头,看了看山坡上高高耸立的那一座营盘,还有营盘之下的小小村庄。整个世界,静如止水,仿若空城。像美妙动听的歌声中唱的那样,村庄里有慈祥的老阿妈。她每天起得比太阳还早,那时候天边还挂着几颗星星银白的影子。她挽起银白色的发丝,戴上那块红加绿的方格子头巾,黑里透红的脸庞布满了岁月的沧桑,额上还贴着一块伤湿止痛贴。她背起蓝色的塑料水罐一如往常地来到我面前,眼神几分淡定,又有几分慌张。她看了看划向远方的牛皮船,然后低头舀起一瓢又一瓢清清冽冽的水,哗啦啦灌进那个水罐。水罐溅出的水花落在她青灰色的氆氇上,也落在我粉红的小脸蛋上。这时,我仔细发现老阿妈

穿了一双帆布胶鞋。黑色的胶底,草绿的帆布早已洗得泛白。我想笑,她左脚尖的裂缝处露出了大脚趾头。可还没等我笑出声来,老阿妈嘴角的歌声便飘出来了—她充满质感的歌声如泛亮的金属落在金灿灿的河面,长长的尾音像从远古飞来的一汪山泉,荡在山之际,水之面,久久不肯散去。

不知什么时候,歌声中走来一位年轻的金珠玛米。他白白净净的脸蛋,两道犹如墨汁般点染的眉毛苍劲有力,笑容灿烂如九点钟的尼玛(太阳)。有棱有角的军装,看上去比谁的衣服都漂亮。他脚下的帆布胶鞋比老阿妈脚上穿的要新得多。他牵着一头瘦削的毛驴,眼睛在强烈的阳光下,只能眯成一道缝儿,表情犹如毛驴默不作声,让人怎么也猜不透他的心事。毛驴嗒嗒嗒地比他先抵达河边。他歪了歪嘴巴,情不自禁吹起口哨,用力拽拽牵着毛驴的绳子,喊:回来,你跟我回来。毛驴原地转了几个圈子才停住。他从老阿妈肩上卸下水罐,放在毛驴的背上。毛驴高仰着头,一声嘶鸣之后,远方又传来轰隆隆的枪炮声,若即若离。惊恐中的毛驴在原地转了几个圈,差点落进河水里。

老阿妈顿时停止了歌唱,表情像油锅里的烙饼一下子翻了一个面。她扬起手中那把金光闪闪的水瓢向他大声嚷道:阿啧啦(惊讶),金珠玛米,前方打仗正忙,你应该在营房里好好留守,以后驮水的事,都让我自己来吧……

毛驴驮水走过的小路,柳树轻轻摇晃。

当一只浑身漆黑的鸟猛地飞来一头载倒在地的时候,我惊慌地闭上了眼睛。滚滚的烟雾不断从风中聚拢又散开。不知过了多久,我悄悄掀开眼帘,突然看见脚下的大地在倾斜。路边,载着弹药的车队昼夜行驶在通往前方的路上。飞机有时会像秃鹫一样从天上直冲下来,它们的目的是杀人。草儿们胆战心惊地生长着,白色的蚂蚁啃着骨头穿行在草儿中间。当硝烟散尽,草儿们一株株昂首挺胸,要把夏日的十字路口彻底淹没,不让战争从这里经过。我迎着风儿,嗅着硝烟被风吹远又被风喊回来的味道,勇敢地把头抬得比那些草儿还高,假装没看见远处和身边发生的一切。那些草儿开始转动眼睛滴溜溜地望着我,见我面不改色,就呶着嘴说我根本不该在这里来抢她们的风头。她们说林卡才是我应该去的地方。我知道,富丽堂皇的林卡里的确有大片大片的像我一样什么都不怕的格桑梅朵。可命运这玩意在安排你向西的时候,你怎么也无力向东,命运不同于战争。战争,其实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在你年纪轻轻的时候很难知道自己的命运。不如既来之,则安之,就安安心心在这里扎根吧。长久以来,在一个地方生活,我从没想过退,也从未想过进,许多年过去,我才弄明白,既然命运如此安排,反抗是没有用的,干脆在这里心安理得地笑看世间风云。

嘘—嘘,小声点,请你们小声点,现在告诉大家一个秘密。最近呀,我发现那个一脸灿烂的金珠玛米神色有点儿不对劲。噢,不是有点儿不对劲,是越来越不对劲。他几次牵着毛驴来到河边的那张脸一点儿也不灿烂了,莫非是一个人留守在营盘的生活孤独了一点儿?或是另有什么隐情?反正他的表情不高兴,脸色比布满乌云的天空还难看。他仰起头,皱着眉,望了望天空。空中没有一丝云彩,灰得泛黄的天空此时像是生了病。他和毛驴在河边静静地站着。毛驴站着睡觉累了,就跪在河边,看看若隐若现的牛皮船,微闭双眼打一会儿盹。他看都不看毛驴一眼,只顾拾起河边的白色鹅卵石,一块接一块地往水面上打瓢。鹅卵石在水面上闪过一串星星点点的弧光,一次又一次地将河面上游来游去的野鸭驱逐得插翅难飞,重山之外的炮声总是不经意如一个惊雷从空中炸到地面,水面上的世界着实混

乱。他是在这里等情报的吗?可直到太阳从山那边跑出来,周围什么动静都没有。牛皮船似乎还在原来的位置飘移不定。于是,他坐下来。背靠在毛驴的身边,望着苍黄的阳光与酱色的河水缠绵交织的涟漪,转过头又望了望村庄方向,一只手情不自禁地拍打着毛驴的屁股:毛老兵,你知道老阿妈去什么地方了?告诉我,你怎么也像我一样什么话也不说了呢?

毛驴哞哞哞地叫了几声,算是回答了他。

他显然还不怎么明白毛驴的意思?因为毛驴是连队出征前他刚接手不久的,他们之间的感情还没达到心心相印的地步。

我又看了他一眼。他脸上此时写满了惆怅。他一定不知道一朵花儿在静静地看着他的脸。我很想问问默不作声的毛驴,你知道金珠玛米的心事吗?可毛驴面朝河水,头也不回。

这条河叫拉萨河。一条文化与历史并重的季节河,里面沉淀的不光是金银财宝,更多的是难以打捞的拉萨往事。冬天的河床总是枯萎得如一轮见得到骨头的月弯弯,河底的石头在日光下显得苍白又寂然,它们的面孔让人心里时而发凉,时而发烫;一到夏天,浑浑的狂浪就开始咆哮着扑向河岸。有一年,河水甚至淹没了河岸边的一片柳林。那可是一片正在发育的柳林,是我听见村庄里阿姐的阿姐还坐在天边的石头上唱着忧伤的《阿姐鼓》时就生出来的一片柳林。后来,我被一阵看不见的风席卷到这儿落户时,河边又有了一片新的柳林,瘦瘦的身子骨儿,腊黄腊黄的脸孔,在我很不喜欢它们的那些日月流年里,拉萨河水面出奇平静却暗潮涌动。这片柳林趁我眨眼功夫发奋图强地长呀长呀,很快就改变了腊黄瘦小的模样,树叶在阳光下生机勃勃,渐渐有了些树林子的味道。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每当旱季来临,我常常看见亲手栽下它们的金珠玛米头顶草帽背着水壶,每个清晨和黄昏都来为它们浇灌河水。他们中有将军,也有士兵,有营长,

还有文书,通信员……他们卷起裤管,排着长长的队,从河岸一直浩浩荡荡排到河底。他们喊着热烈的号子,手上传递着一个个装满水的蓝色塑料罐。俗话说,吃人家的饭就得长给人家看。小柳树们长得太慢对得起我们的金珠玛米吗?于是,小柳树们使劲地长呀,长呀,几乎一天一个样。一年一年过去,柳树就长满了拉萨河两岸。

这片柳林子离那座营盘和村庄不太远。村人和金珠玛米经常因为柳树倒影在河水中的美丽风景而光顾这地方,像那么多水鸟一样来了就不愿离开。金珠玛米喜欢在树影下,弹吉他,吹口琴,当然还有吹唢呐和拉二胡的,几个人围坐在一起,永远唱不完一首类似于苏联味道的歌曲,词儿十分简单上口:

“美丽的拉萨河,

我为你歌唱。

你的光荣历史,

我永远留在心上。

旱季来临时,

我为你浇灌。

你的容光焕发,

我的青春记心上。”

村庄里的女人喜欢踏着金珠玛米的歌声静静来到这里。她们背水的同时,悄悄背走金珠玛米挂在柳枝上的衣服。那时,炮声已经远去,飞机也已远去,金珠玛米开始唱:哎,是谁帮咱们洗衣裳也。躲在柳荫下洗衣服的女人们回了一句:是谁帮咱们得解放哎。姑娘和金珠玛米一起叫嚷:啊哪嘿嘶,啊哪嘿嘶……一位多情的歌者被金珠玛米和姑娘们的歌声深深感动,那些亮丽而纯朴的音符闯进他孤独的心灵,他一笔挥就《洗衣歌》,这首歌像草原上古老的民谣被金珠玛米和藏家人世代传唱。柳林长了一年又一年,仿佛过了一个又一个世纪,这些柳树身上就长满了一个个历史的结。从此,藏家人喜欢拿一张卡垫坐到柳树下乘凉,再放一张小木桌喝青稞酒、酥油茶、玩骰子,一幅安居乐业的样子。而路人更喜欢到河边的垂柳下歇一脚。当然还有垂钓者。他们和藏家人聊天的感觉如同一家人,这样既可以喝上清爽芳香的青稞酒和酥油茶,还顺带学上几句日常的藏语,更大的好处主要是为了躲避比火锅还要火爆的太阳。

那么多人都在享受幸福时光的时候,我却过得很惨淡。太阳当空照,我无处可逃,只能支棱着脑袋任强烈的紫外线摆布。我左摆也不是,右摆也不是,最后缩紧脖子慵懒地做起了白日梦,谁也没发现。我梦见一个少年,八九岁的样子,骑在一座土坯房的残墙上。他的脖子上挂着一副望远镜。墙上烙满了大大小小的牛粪饼,看上去特别壮观和艺术。他朗读着的那些“英雄王二小”、“宁死不屈刘胡兰”、“江姐的童年”、“小兵张嘎”等等全是我不明了的人和事。他读了一会儿,合上书页,从望远镜里看看前方有没有爸爸打胜仗归来的身影。雪线之上,除了一群仓皇失措的野牦牛,望远镜里他什么也没看到。他像一只野牦牛从墙上纵身跳了下来。身旁,一只花团锦簇的鸟儿还在继续着他未完成的朗读。少年看了一眼鸟儿,没心思理它。墙下是一堆泥巴与烂石,还有塑料薄膜围起来的菜地。菜地的面前是几间土坯房,门前坐着一只晒太阳的藏獒。少年一路跳跃着进了一间土坯房,拿出一个蓝色的小塑料壶,给残墙上炮弹壳做成的花盆里的花儿浇水。残墙加上花盆的高度,让他只能搭着一张小板凳才能勉强够上,战战兢兢,颇费力气。和那些由少年呵护起来的花儿相比,我惭愧得要死,想不通我的命怎么和她们会有天壤之别。你看那吊金钟开得大红大紫,还生怕人家不知道它的美,非得从残墙上垂下尾巴招摇过市,还有那藏绣球开得比洗脸盆还大,看起来她却十分内秀。可是那花瓣醉人的玫瑰红得实在妖娆过分,不用宣布都看得出来她是十分娇美的。我心里从不妒嫉,只是在想不通的时候有些羡慕她们,因为遇到天冷或下雨,甚或遇到雪天,就有人就把她们抱回土坯房里取暖。而我无人问津。只能任随自然雨打风吹,日晒雪盖,想着这些不平等的人生际遇,我的梦就被风喊醒了。

老阿妈那次之后好久都没来过了。我并非十分想她,只是对那个牵毛驴的金珠玛米心生念想。我甚至想我能否好好安慰他。真的很奇怪!从见他第一面起,我就有了一颗念想他的心。我想着有一天他带我去他的营盘里看看,那该是多么幸福的事情。也亏了这些念想,否则怎能忍受如此寂寞的日子呀。没有金珠玛米的日子,我常常胡思乱想。有时望着雪山顶上飘游的白云,我就想自己是那个梦中的少年,晚上睡觉有阿妈讲着营盘里的故事入梦。他每天读书浇花看鸟儿,他也会孤单吗?他的爸爸小凯旋归来了吗?想着他的时候,我真想跑进他的村庄寻他。村庄很小,到处弥漫着花香,阳光从一条小巷子里把土坯房与那些花朵分成了两瓣,这就是村庄的全部。有时,少年背着画夹穿过那些迷人的花朵,奔跑在小巷子的脸,也被阳光分成两瓣。他的头发长长的,像一丛野草。起风时,总有五彩缤纷的纸片吹过来,吹到我脸上。

我用力吹开一叠厚厚的纸片,犹如少年在花丛中画累了忽地一声吹落一地花瓣。其中一张纸片上站着一个画蓝的少年。他戴着红领巾,身穿纯白的衬衫,草绿色的军裤,胖乎乎的小手,持着数也数不清的画笔。在他的笔下是无边无际的蓝,一层不染的蓝。总之,他的世界被所有的蓝色包围。他认真的小样儿,真让我着迷。画纸上的他是我梦中的那个少年吗?

大风降临的夜晚,白铁皮的屋顶被刮得咣啷咣啷直响,铁丝串起的窗帘没有拉严实,漏些白的黑的蓝的影进来。少年辗转反侧,梦幻如排山倒海的坦克辗碎一地,就连尘埃也没剩下一粒。他一睁眼仿佛看到了精灵鬼怪,忙抓了被角盖住眼睛。少年的床上还有一个比他大的孩子。一床被子同时盖住他和她。第二天起来,被子紧紧地包裹住他一个人的身子,他嘴里还不停地喊着冲呀,快冲呀……弄得姐姐又为他感冒了一场。阿妈看着他的脸有些生气,举手扬得高高的,却怎么也落不下去。阿妈说我现在不打你,爸爸的脾气不像我,等他打完仗回来,你可要小心点儿了。

我是从不在乎黑夜或白昼的,更不在乎风的声音。对我来说,脚下的土地就是我热恋的家园,我习惯了入乡随俗的生活。几场风雨之后,我终于开花了。我有着紫罗兰一样惊艳的颜色,我完全有理由比世界上所有的花朵都幸福。我的花开在九月依稀晴朗的天空下。那个下午,很多路人用镁光灯对着我不停地卡嚓、卡嚓。还有的开口对我打招呼就是哈啰、哈啰!甚至有的是为着我的名字不远千里来找寻我的。他们每个人都围着我不停地拍照。我花瓣不多且细小、单薄,但我的花蕊很大。你听,又有人在说我开放得像A Small Sun(一枚小小的太阳)。恍惚中,我以为是风把我吹离了故乡,吹到了异国他乡,到处都是陌生的语言。听到这并不怎么亲热的招呼声,在那些大红大紫的花朵面前,我总算找回了一点儿骄傲的面子。在植物王国里,我属于菊科类,好像热爱我的人很多,他们不停传说着我来路不明的生活,还将我的留影,带回遥远的国度作为失败因素的研究物种之一。他们始终不明白,当年英国的一伙子人怀揣比黄金和白银还要富有的欲望,穿越一座又一座雪山挺进西藏首府拉萨的途中怎么会止步在一株盛开在雪山怀抱的花朵上。周边许多草儿渐渐枯萎于晚秋的风中,可我还是那么坚韧不拔,花儿结出的种子,在太阳兴高采烈的正午,也一下子跑到地上来。真希望风来得更猛烈些,把我送到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若干年后,我还是回到了原来的林卡。不是原路返回,我经历了太多的曲折,从不愿与谁提起。从此,我离村庄和营盘都远了。我从前所在的十字路口,被修成了一条铁轨,它翻过那么多高山,越过那么多河流,连接着寂静的高原与遥远的喧嚣。真庆幸换了个地方,否则火车来来往往的声音一定会在阳光下叫醒我的耳朵。在我离开前的那个有风的下午,阳光正缓缓地流淌进我的血脉,金珠玛米出现了。

他终于出现了!

他的毛驴哪里去了呢?他从车上走下来。脸上长满了两团像残墙上那些牛粪饼一样的东西。有人说那玩意就是高原红。时过境迁,我还是认出了他额头下那两道苍劲的墨汁做的眉毛。以西藏一个正常人的寿命计算,他离开了有半辈子那么长。他老了,而我在阳光却永远年轻着,似乎永远也不愿意去知道自己的命运。他真的老了,不再是那个白白净净的小兵了。他的肚子像隆起的山包包,脸上长满了络腮胡子,肩上缀着一颗闪亮的金星。那是将军佩戴的金星。在将军面前,我不娇,也不艳,神色黯然。他的车停在河边,车里钻出一对大眼睛的金童玉女,穿了红蓝相间的校服,拿了足球在河堤上的柳树里踢。他俩踢得正欢的时候,足球落水了。少年慌忙地叫:爸爸—,声音像山上的小羊羔在风中独自歌唱。金珠玛米就从河面上收回钓鱼杆,把足球像赶羊一样赶回来送到少年手上,然后迅速地将鱼线抛到远远的河面上。看得出来,少年的姐姐是个聪明伶俐的姑娘。她接过少年踢过来的球,动作神速凶猛,一脚将球准确地踢还少年。一跃而起的少年一个饿虎扑食,做了一回最佳的守门员。姐姐为他竖起了大姆指。当鱼钓得差不多的时候,不远处又驶来一辆豪华车。车上走下来一个中年阿佳(大姐)和两名警卫,我猜她就是那个大胡子将军的女人。只是她身着七彩围裙的身材比在家待娃娃时更丰盈了,头发绾起一个结被盘到高高的头顶上,走起路来十分洒脱。她戴满戒指的双手各护一个孩子,钻进了车。她的模样,似乎我在哪里见过,想来想去,竟然想到了老阿妈。两名警卫一个帮将军收拾鱼杆,一个帮将军提着满桶儿的鱼,走上车,唿地一声,车便驶向了遥远。

我呢?这些年就这么过去了,悲伤和惊喜无从谈起,因为我很清楚自己的身份,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跟随季节花开花谢,有时也随风起舞,像一首大自然唱响的风之歌那样,恬淡不过,忧喜自知,微笑是我一生努力带给人类的幸福。我要说的是,我的前身就是河边那一朵花儿,我的现世是它的一粒种子。一只长尾巴的笨鸟不小心误食了我,把我从林卡又带到了附近的烈士陵园。我们野生植物和动物是有所区别的,比起那些藏羚羊和野牦牛的处境,我们就安全多了。动物们会感觉到死亡和悲伤,而我们得到的总是再生的希望,每一粒种子都会继承它前世对生命的全部感受。现在我来到这里,周围的一切对我特别陌生。当满园的花朵开得正芬芳的时候,络绎不绝的学生和成人来到这里扫墓,更多的是精神焕发的老人,一人胸前一朵白花。烈士陵园里立着数不过来的墓碑,碑上除了与我相同的名字,我一字不识。只听见人们把这些碑后躺在墓里的人叫做烈士或英雄,也有人叫他们功臣。我不认识他们。他们认识我吗?我一天天喜欢起这里的环境来。他们住在战火纷飞的历史里比我观察现实的眼睛更为安静。他们无所怨尤地远离故土,在这儿安息,陪伴着我和这方圣土。

我梦中那个画蓝的少年,我无时不在牵挂他。总觉得和他有缘,要不他怎么会一再出现我梦境?有时我梦见他长大一些了,似乎他比拉萨河边的柳树长得更快,他长成大学生了。他在一面鲜艳夺目的旗帜下组织同学们入党宣誓。他是班干部。他的脸笑起来和那个金珠玛米一样灿烂。而灿烂的样子有时却带有几分忧思。他在墓碑林立的陵园里东张西望,然后,掩面,沉静。他小时候骑的土坯残墙没有了,土坯房也没有了,一条水泥大马路横冲直撞刺透了他苍茫的眼神。村庄没有了,玫瑰没有了,营盘也没有了,一株株丛生的柳树占据了他回忆不完的回忆。我哭了,在梦醒时分。我疑心再也梦不见我的少年了。

风继续吹,我在摇摇晃晃的空气中,送走摇摇晃晃的阳光,送走来来往往的人们……

忽然有一天,云朵全落到河水里去了,阳光好得没法比喻,一丝风也没有。天空比蓝墨水染过的还要蓝。我望向天边,尽情享受时光的流淌。静,真静啊!这片刻的宁静,让我沉醉。可隐约的脚步声叩响了我的心门。不只一人,应该是两个人的脚步声。他们越走越近。男的二十二三岁的样子,穿着有棱有角的新式军服。女的约摸二十四五岁,身着警服,笔挺而威严。他俩空着手,环视目不瑕接的墓碑。在我面前,他俩停下来静静地站了两分钟。在这两分钟里,我眨巴眨巴地盯着他。嘿,他不就是那个画蓝的少年吗?咋一下子长这么高跑到我身边来了。而她应该是少年的姐姐吧,就是那个小时候为了呵护弟弟经常把被子让给弟弟而感冒的姐姐。我还没来得及把这一切想明白,她悄悄蹲下身,把我从地上轻轻拔了起来,握在手里,送到唇边,深深吸了口气,轻叹一声,将我高高举向空中。

天旋地转。阳光在云层中翻滚,金子眯进我眼中。

疼,疼,疼。我差一点惊恐万状地大声呼救,但生怕惊醒了眼下这数不清的英灵,不知道她到底要把我怎么样。

我不时地偷看着曾经少年的脸,他已经长成了一个美男子。我随他俩走过花岗石铺就的台阶,走过那些硝烟滋养过的苹果树和青松柏,穿过那些学生和人群,在一块大理石的墓碑前停下来。她轻轻地,轻轻地把我安放在一座墓碑前的一个小小的香炉里。锈迹斑斑的香炉里有些雨水,我呆呆地望着他找来肥沃的泥土,把我合进水里。这一座墓碑两侧摆满了大大小小的花圈,还有一束束正在塑料瓶里怒放的花朵。我抬眼看了看,墓碑中间怎么刻着我的名字 —“英雄格桑之墓”。我顿时惊讶得什么也说不出来。关于“格桑”的意思,在高原上的解释太多太多,同我名字的花绝不只一种颜色。墓碑左边有两排小字竖立着:女,支前模范,拉萨堆龙德钦人。生于1912年,牺牲于一九六二年九月。除了我的名字,我不知道这些陌生的文字对我到底意味着什么?我在风中剧烈颤抖,感觉身子越来越潮湿。抬头看见,她的眼泪,一滴接一滴落入我的花蕊。此时,蝴蝶从四面八方涌来,一只,两只,三只……铺天盖地,五彩缤纷,结成长队,如同仙女衣袖上的飘带,如璎珞、如绣球……那些红的粉的黄的白的黑的褐色的数也数不清的蝴蝶,围着我尽情舞蹈。这世界真的太奇妙了!

她半蹲着,如雨丝般啜泣着低声呢喃:嫫拉(姥姥),我和弟弟看您来了。您知道吗?每年格桑花开,我们都来看您。虽然爸爸和阿妈已离开西藏,回到了内地,可我们不能留下您一个人在这里想我们,我们回来了,再也不走了。爸爸舍不得嫫拉您一个人留在这里,他天天念叨着要上西藏来看您,可是他在藏那么多年,积下太多病,现在还躺在病床上,妈妈天天守在他身边,他再也不能来西藏看你了。现在,弟弟当了兵,我也成了警察。我们小时候生活过的地方再也找不到了。爸爸说您最喜欢格桑,他说他们金珠玛米也特别喜欢格桑。

嫫拉,那是您的品格呀,那么坚强,那么让人景仰,我们会记一辈子的。您看到了吗,在您牺牲后,军营处处种满了格桑。弟弟还说,刚入伍的新兵同志一走进军营,最先知道的就是您和您的名字。爸爸说他刚参军认识您时,经常在背水的路上听见您对着格桑歌唱。

嫫拉,您知道吗?我和弟弟共有一个相同的名字也叫格桑。

嫫拉,今天我摘了最美最香的一朵格桑来看您,让她天天陪伴您。蝶儿,飞呀,您看见了吗?那么多的蝴蝶儿,都是这格桑花的香味吸引它们来陪伴您的。

嫫拉,您闻到格桑的芳香了吗?你看,你看,格桑在对您微笑呢。

眨眼之间,老阿妈复活在我的眼前,象慈祥的度母,圣洁而威严。面对英国人的强行挺进,她伫立在风雪弥漫的山口,左手粉红格桑,右手白色念珠,宏号声声,念珠飞旋—

雪染不白我的头发

风解不开我的红头穗

对失信的恶棍

谁敢和他交朋友

起尸术如能修成

修术的人首先会被吃掉

正义定会战胜邪恶

邪恶终将自食恶果

人养的猪狗终会被人吃掉

抢来的财富必须归还主人

……

老阿妈的声音在雪山上空回荡,一字一句卷动天地,风马旗漫天,雪崩阵阵,冰雪像是长了翅膀的精灵,朝英国人狂奔而去。阿妈双手合十,低吟一声:

昨天你们从麦克马洪线走来

今天就从麦克马洪线回去吧

英国人纷纷丢下手中的武器,无处溃逃,跪倒在地……老阿妈站在模糊的雪线上,轻轻抬头,指尖蝴蝶飞舞。蓝天如洗,阳光灿烂,清风扑面而来。我身姿摇曳,自由呼吸,开怀地笑呵,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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